月半沧岚[水仙]

作者:子一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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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仓固魂之一


      日头渐渐烈了起来,直到满头的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滴落,身上仅着的粗布单衣都被汗浸透,河生才在田地里直起了腰背。然后他直直朝不远处的大树下一望,果然见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撑着腰杆挎着竹篮站在那里笑着招手。

      一见到那妇人的身影,河生就觉得自己顶着烈日弯腰耕种的疲累散了大半。“来啦!”他把右手手掌弯着搭在嘴边大声喊了一声,让旁边其他家还在弯腰或耕地或插苗的人都停下动作望了过来。注意到那些目光,河生脸上的笑更灿烂了些。

      树下的人是他去年刚过门的妻子,他们二人从小玩到大,知根知底。如今成婚一年多过去,正是夫妻恩爱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孩子也快要出世。下溪村地势不佳,处在群山环绕间,只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溪流从旁而过,土地贫瘠,人丁稀少。前些年不少人移居到此,又开垦了土地,才让村子兴旺了不少。纵然如此,门户添丁在村子里也算得上是一件人人祝贺的大喜事。他河生父母早逝,妻子怀孕后幸好得了四邻照料,不然他们这对小夫妻还得吃好多苦头。

      “阿越,这么热的天就不用送饭来了,我挨得到下午的。中午多做些活儿,下午早些回去就好。你来这一趟,不管是累着你还是肚子里的孩子,我这心子连着肝都疼得颤颤。”河生走到树下,连忙接过沉甸甸的竹篮,扶着阿越靠着树干坐下。

      阿越叫阿越,但他总是觉得阿越的“越”应当是月亮的“月”。阿越父亲和娘亲是二十年前逃难到下溪村的,她父母二人都是念过书的,在村子里教了好些孩子识字,河生就是其中之一,河生的名字也是阿越的爹取的。阿越从小皮肤就白,怎么晒也晒不黑,她跟着她的父亲念过书,跟着她母亲学过磨豆腐,只是下溪村种不好豆子,得攒好几年才能攒够磨一筐豆腐的豆子。像阿越这么伶俐能干的漂亮姑娘,就好比那天上的月亮,让人盯着看也不伤眼睛,还越看越好看,让人想摘下来藏进铺盖里,藏在怀里。阿越就是他的月亮,握在手里捂暖的,鲜活的白月光。

      阿越听见他的话一下子红了脸,横眉瞪了他一眼,鼓着腮帮小声骂道:“哪里学来的这些泼皮赖肉的话!在家说就罢,哪里能拿到外面来说。”

      “哎呦我的小月亮,你可别生气,别气着肚子里的孩子,别气着自己身体,我不说就是了!”河生忙放下刚提起的水罐,一脸悔恨地求饶认错,但那双眼睛里的笑意是怎么藏也藏不住。

      见他一副无赖样,嘴里还叫着二人亲密时的昵称,阿越的眼睛瞪得更圆,像两个小灯笼,双唇张张合合没有说出话来,却是直接伸手在河生腰间一拧。河生最受不得有人对付他腰间软肉,毫无防备间呲牙咧嘴地叫了一声,又将田里乡亲的目光引了过来。他只得朝众人讪讪笑着,若无其事地捞起一旁被打翻的水罐对在嘴边,将其中所剩无几的清水喝下肚。

      “哼!”

      听到一声冷哼,河生又连忙朝旁边跟未出嫁的黄毛小姑娘一样叉腰翘嘴的阿越望去,“好阿越,我真的错了!任你打任你骂!隔壁王大娘说你快要生产,可别在这岔子气出个好歹来!”

      “你这么同我说有什么用,又不是气我的又不是我自己!”阿越冷着脸把篮子里的饭菜端出来,“快吃吧,要凉了。”

      “得嘞——多谢阿越娘娘大人大量不计小人过,小的今天一定早些回家,听凭娘娘差遣!”河生乐呵呵地接过饭菜,一边看着阿越一边吃得香甜。

      爹爹教过的书都被他用到这种地方来了!不正经!

      “前言不搭后语。”阿越看着那双是不是往自己脸上一看的眼睛,双颊上染了红,笑着低骂一声。她靠在粗糙干燥的树身,看着远处的尘土,注意力却都放在身边不专心吃饭的人身上了。

      兽皮制成的帐门被掀起,皮靴踏入带起一阵飞扬的尘土。一个身穿奇异盔甲、皮肤黑灰、贼眉鼠眼,鼻下对称长着四根硬挺长须的士兵战战兢兢地单膝跪在进门三步的地方,他死死埋着脑袋,声音却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主帅,顺着这条越溪往下,有一人族村庄。我等并未发现有人族修士。”

      营帐正中的巨大火盆里的火焰猛然跳动了一下,那跪地禀报的小妖直觉后颈有一阵冷风吹过,身体止不住地抖了起来,身上鳞甲相接的盔甲上甲片碰撞,发出悉索脆响。

      “你先出去吧。”

      坐在主位上的身影突然开口,小妖如蒙大赦,连忙起身退了出去。在帐外放下帐门前,他大着胆子抬头瞥了一眼,只见数点比火光更胜的红光两两成对,其中嗜血之意宛若潮汐。他又打了个冷战,飞快轻手轻脚地放好帐门。离开数米之后他却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眼含期待地朝另一帐头行去。

      那帅帐中,自那小妖离去后,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一众面容各异,神色间却皆或多或少有着嗜血的人齐齐将目光落在了坐在主帅之位的人身上,眸中或是猜疑或是傲然或是贪婪,都缺了一分对将帅的敬重。

      “周灼,妖中各族未曾追究你当年不自量力,蛊惑各族大能前往神山送死之事,而是依你之言合编成军,共伐人族,以人之精气血肉助我妖族繁盛。在座所得不必我多言,只是这些日子行军所过之地人烟稀少,收获甚少,我族将士已颇具怨言……”开口之人手中把玩着两颗漆黑的珠子,随即将话锋一转,“此次你如何布置,各族都是等着你这位主帅想法子喂饱族人呢!”

      周灼苍白的脸被火光映照成橘红,他嘴角勾起却是丝毫没有笑意道:“自然是——先到先得,能者多得了。”

      “我喜欢这个法子。”又是一人咯咯笑出声来。

      见众妖并无异议,周灼露出牙齿笑道:“那便请各位自便——就看各位族人的表演了。”

      火堆里的柴火突然噼啪一声,崩出些不大的火星。河生往灶膛里塞了根柴,又连忙起身到锅前拿起装猪油的小罐,小心翼翼地用锅铲挖出约摸一截小指那么大的一坨在锅里划开,然后将切得细碎的腊肉并些许蒜末一齐下锅翻炒一二,随即倒入清水,并着泡了大半日的小米盖着锅盖炖煮。

      在两道灼灼的目光下做完这一切的河生终于松了口气,转身一看,门口的阿越就已经不再看他而是认真挑豆子了。

      “阿越,地窖要挖多大?”河生出了灶房门,在柴火棚子旁的一小片地上拿锄头比划着。

      阿越抬头想了想,然后笑着看了他一眼:“你自己想,要够你,够我,够我们的孩子们一起用。”

      “行!拿今天就先挖到能装两个你那么大!”说着,河生就挥动锄头,在那个不显眼的地方挖了个洞口,朝柴火棚子的那个放下挖去。

      听到他这么说,阿越一下就想起了少年时一个好笑的约定。那时两人的头发都还没有束起,她背书时出了错,爹爹板着脸打了她的手心。她不委屈,知错该罚,但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疼得厉害,在他面前抽嗒着哭了。那时他是怎么说的?缺了一颗牙的男孩儿帮她擦着眼泪,一脸认真地说:“阿越,你别怕,以后我挖一个洞把你藏起来,就没人能在你背书出错的时候打你了!”

      梳着妇人髻的少女又想到了许多少年趣事,笑着摇了摇头,觉得看豆子花了眼,便抬头朝远处并起的炊烟望去。突然,她的笑意凝固在了嘴角,随即有些慌乱地喊道:“河生,河生!你看,那是什么!”

      河生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跑到妻子身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下连呼吸都止住了。

      一团妖异的黑云滚滚而来,仿若夤夜的妖魍鬼蜮。

      妖云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而来,河生已经望见各种奇异的飞禽走兽张着血盆大口落入村中。四处顿时泛起浓烟和火光,哀嚎自兽吼中奔涌不绝,河生觉得自己已经能够问到那浓郁到千世都洗不去的血腥味。

      他颤抖着手扶住阿越的肩膀,发现阿越浑身都在颤抖,而他自己也是一样。

      “河生,那,那是妖怪!我,我们该怎么办!”阿越有些慌了神,心中全是惧怕。此时已近黄昏,长夜降至,而那夕阳颓败的阳光染着血色,昭示炼狱,勾出人心底不可遏制的恐惧。

      阿越颤抖的声音唤回了河生了神智,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冷静和清醒过,但他依旧恐惧,心头有挣扎、苦涩和无数无法言明的情绪要将他压得崩溃。“阿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跟我来。”他扶着阿越走到自己刚刚挖的,还只能装下一个半阿越的“地窖”,他仿佛听见了近在咫尺的兽吼和爪子摩擦土地的声音。很近了,下溪村并不大,妖怪很快就要找到这里了。

      “阿越,你藏在这里,有妖怪来,我就引开它们!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你听见什么,你都千万不要出声!”河生扶着阿越躺在那个坑洞里,正要起身,却被阿越紧紧抓住了手腕。

      他看见阿越咬着唇使劲摇头,泪水已经湿了脸,止不住地流下。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阿越哭得这么伤心,上一次是阿越送别要回家乡的父母时,阿越趴在他的肩头,哭湿了他的衣裳。她曾告诉过他,他们的家乡已成妖域,父母此行是为报仇,也是将附近可能出现的妖怪引到别处,换得一时安宁,此去必是无回。他们都是妖乱之世苟且偷生的凡人,比不得浮萍,就是那风一吹就散、更怕雨打的蒲公英花。

      “等孩子出生,你要照顾好他。”河生咬紧了牙齿,想要对阿越笑一笑,却怎么也翘不起嘴角。他摸了摸阿越的脸,“以后独自带孩子会很辛苦,你还年轻,可以改嫁。来世,我们还做夫妻。”说完他就挣脱了阿越的手,在洞上架了支撑的木板,把柴火棚子顶上的棕榈扯下来尽数铺在上面,又将柴火堆弄倒塌,掩盖住那一片地方,直至再也看不出那里曾有一个坑洞。

      洞中阿越心痛至极,早就哭脱了力,只能眼见河生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中,自己隐约见什么也听不见了。不知外面是何光景,她只能捂住自己的嘴,将哽咽悉数咽回。她本是心如死灰,心中只记挂着河生的安危和方才说的话,无声暗骂着,眼前却是往日河生在她面前的言笑宴宴,忽然感到腹中一动,隐隐有痛意传出,身下也有些粘腻之感。

      已是妇人的她早就问过了隔壁的王大娘生产之事,自知这是分娩的前兆,心中苦笑道:孩儿啊,你的父母方才生离死别一番,尚且不知生路何方,此时你要出世,我真不知该如何了。你再等等吧,等外面安全了,娘亲带你去找你的爹爹。

      想到这里,阿越只觉悲从中来,届时她又去哪里能找得到他的父亲啊。泪水又是止不住地流下。但腹中孩儿仿佛知道了她的想法一般平静了下来,那不竭的阵痛逐渐缓和,只是身下的不适提醒着她方才一切并非幻觉。

      好孩子。

      阿越抚了抚肚子,咬着牙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此时她已平复,千丝万绪间已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活下去生下孩儿,要将孩子养大!

      远处嘈杂的声响不绝,阿越正定着心神注意近处的声音,忽然听见一声惨叫,旋即她放在口鼻上轻捂的手又按紧了嘴巴,双眼紧闭,是什么也不敢去想,任由眼泪无声地流下,打湿了泥土。

      身着暗金甲衣的鼠面男子似无意般扫了一眼不远处散落的柴火堆,冷笑一声,然后俯身抓住身旁胸腹已空的男子的一只脚往后一甩,便扛着这具“粮食”朝那火光四起的房屋间走去了。在那具尸体被甩在空中时,其胸腹中积下的汩汩血液尽数落在了那柴火堆上,让那处尽数染上足以盖过很多味道的铁锈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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