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游园惊梦
六人年纪相仿,结伴走回吴宅的路上话题一个接一个,从听戏看剧的时兴潮流到练功排戏的不断磨合,从梁溪县的美食鉴赏到九州的山川风物。除了花醉话不多,几人都较为健谈,其中数映红和沙旷天扎根于明德剧团,多年游历各地,见识最广,听说的神鬼志怪也最多,可把几人说得提心吊胆。薛姨娘不信神鬼之说,却也勾起了几分兴趣,打开话匣子,浅浅卖弄几分自己的拿手好戏。待回到吴宅,映红已经融合自小的戏曲功底,掌握了薛姨娘自小在武行习得的“移形换影”脚法。
明德剧团的三人前去候场;薛姨娘、涉云小姐、花醉拂起假山上垂下来的棠棣枝条,走过流光桥,围坐在石桌旁歇脚。
为了一碗冰酥酪,往返路程可把涉云小姐累得够呛。午间暖意正浓,水面上波光粼粼,微风吹起了她的困意,她趴在石桌上假寐。
四周静谧无人,不知道饭桌上的其他人都去哪里消遣了。花醉乐得自在,也和薛姨娘熟悉起来,不再是初进吴宅时失了魂的模样,她问:“此处临水,又正好是三张石凳。取的是李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之意吧?”
“是啊,太白先生是月下独酌,但在这里吴知县和夫人小姐月下共饮称得上花好月圆。”薛姨娘想到去年中秋三人折桂赏月的温馨画面,脸上泛起了淡淡的微笑。这个出处还是涉云小姐说了才知道,花醉一眼看出其中巧思,的确是风雅之人。可惜落进了周耽的狼窝。
花醉觉得奇怪,说起来这四人属于一家,为什么薛姨娘言语间总是把自己排除在外,并且毫无怨怼之意,仿佛只要他们一家三口幸福她就心满意足了。世上还有这样的圣人?那她来做什么姨娘?做个局外人不是更好吗?自己不就是看见周耽喜新厌旧才一日日变得歇斯底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另一边薛姨娘也觉得奇怪,花醉看上去对周耽又爱又恨的,在席间她话里想离开周耽,话外却忍不住地偷偷看他,一派迷恋的神色。别的夫妻都坐在一起,他们隔了小半张桌子是闹哪出?不止花醉,他娶回去一大家子人,这些女子正是如花美眷,配什么良人不行,看上了周耽什么呢?“多情公子”后院还没着火,也是厉害。
以这样的想法为出发点,无论说什么、问什么,好像都逃不脱挖苦讥讽的嫌疑,二人默契地同时选择了沉默。
涉云小姐心系下午的节目,睡得不沉,小眯一会儿就生龙活虎了。她招呼薛姨娘一起去渡霜台:“下午人比上午多,我们可要早点去抢个好位置。花醉姐姐你和我们一起吗?”
“多谢涉云小姐好意,我和你们一起走到渡霜台,我去找周公子。”
如意踏跺的台阶由带水纹的太湖石砌成,远远看去如同水波荡漾,沿阶有翠碧的小草随风舞动,渡霜台就坐落在这里。
涉云小姐眼尖,看到人群中周耽正兴致勃勃地投壶,刚转头想告诉花醉,没想到花醉已经先人一步把目光定格在他身上。好吧。
涉云小姐和薛姨娘把小竹凳子放好位置,算是圈好领地。薛姨娘道:“你爹娘在解残棋,看你许久了,去跟他们报到吧。我就在此燥候。”
目送涉云飞身投进吴知县的怀里,薛姨娘想到了自家小妹还没和自己和好,也不知道是单纯怪自己弄丢了她,还是真如周夫人所言误会自己抛弃了她。根据剧团小兄弟的消息,可得计划着得什么时候去城南道观看一看。
再回过神来,《狸猫换太子》已经开唱。这一出梆子戏唱腔高亢激越,声响震天,演员动作幅度大,在薛姨娘眼里带有一些熟悉的黄河流域武术色彩。
渡霜台周围的地形不算规整,她二人选的位置看演员正好,却看不全伴奏员的身影。涉云小姐刚刚结识沙旷天,自然想找找他在哪里。探头探脑的样子刚好被周夫人抓包:“要看就好好看,怎么心神不定的?你千挑万选占了好位置不要影响后面的人。”
周夫人和吴知县也从投壶的地方搬了小竹凳坐在一起。薛姨娘才见过花醉对周耽爱恨交织的眼神,此番对比,只觉得在吴知县身边的周夫人都不像往日那么心事重重了。
涉云解释:“我不是故意捣乱。我坐爹爹的位置,娘亲你和爹爹都往里挪一挪。动这一下我就不动了。”
吴知县和周夫人不知道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还是如她所愿调了地方。
“她可不仅欣赏大平调,还得给新朋友捧场呢。”薛姨娘亲眼目睹涉云小姐在店门口认出映红时两眼放光的热情劲头,丝毫不怀疑今天下来,她对沙旷天、郑莘明的喜爱程度也要更上一层楼。
“薛姨娘,你要来我这里吗?不看不知道,这位‘沙师弟’哥哥演奏八角月琴时要更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涉云猫着腰轻声招呼。
吴知县闻言瞟了一眼伴奏,酸溜溜道:“涉云你这年纪已经知道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了?”那将来呢?岂不是要和那些传闻中凌霄的戏迷一样看每场戏都一掷千金?幸好家里没有这么多财宝。啊,涉云好交友,可别还要借钱捧角,吴知县想到这里眉头紧锁,暗下决心可得和周夫人一起重视起来,回头好好说道说道。
不料薛姨娘还没回应涉云,周夫人先要一睹为快了,示意吴知县往后靠靠,别挡住她的视线。
吴知县岿然不动,只把周夫人提醒涉云的话还给她:“要看就好好看,怎么心神不定的?你千挑万选占了好位置不要影响后面的人。”
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看得最入迷的竟是此前对曲艺最不感兴趣的薛姨娘。薛姨娘从小在武行长大,只识得几个字,听过一些家喻户晓的典故传奇,经历丰富,没正经读过几天书很多道理却一点就通。如今亲眼看这《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更是咂摸出了几分滋味来。
这半年相处下来,薛姨娘深知,吴知县一家不负盛名,是表里如一的好人。为了免除周耽的纠缠才一时权宜让“薛姨娘”进吴宅,这姨娘是假,寻找小妹才是真,这一出“以假乱真”何尝不是狸猫换太子?如今和小妹认亲近在眼前,也快到离开的时候了。若按原来的方案,由吴知县写休书,自己远走高飞倒是无所谓什么过往名节,吴知县周夫人却难逃被人茶余饭后当谈资,这对他们来说绝对不是上策。台上故事的教育意义是要扶正祛邪、匡正时弊,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和狸猫换太子一样,既让自己金蝉脱壳,又不伤害吴家的名声呢?
薛姨娘的思绪随着锣鼓点一起律动,台上的大平调唱至“公堂审问”的高潮处,台下众人卖力叫好,掌声雷动之间,薛姨娘灵机一动。自己不相信神鬼志怪,这并不代表大家不相信。什么山间精灵、田螺姑娘、哪吒三年而生等等故事,但凡有三分真,世人便能忽略七分假。妇人产下狸猫都能被相信,那自己的脱身又何必借助于一板一眼的书契文据呢?
即便江南水乡多是婉转小调,偶尔听一听锣鼓喧天的大平调也让人觉得别开生面。这一出《狸猫换太子》节奏紧凑,叙事流畅,艺术风格粗犷豪放,特点鲜明,毋庸置疑是精品中的精品,重头戏还在醉红坡的《牡丹亭·惊梦》。众人不敢让凌霄等待空场,这边刚叫完好,眼看时间差不多就纷纷离去了。三五句唱词间,只剩零星六七人了。
演员依旧演得卖力。薛姨娘和涉云看得感动,连带着吴知县和周夫人都留在渡霜台看完全本。
期间许三清和谢巡抚邀吴知县同去醉红坡:“那可是凌霄!平时去剧场看一票难求!况且你想想你下次再有请明德剧团的机会还能有这样的阵容吗?”
吴知县婉拒:“《狸猫换太子》也很好,我也难得听文场的大平调,至少我得等这里结束了再去。你们还记得近路吧,沿着杜鹃花丛走最近,杜鹃还未开,叶子总认识吧。”
“记着呢,记着呢。你看完就过来,我们争取给你们四人留位置。别说起来主人家反倒尽看人头了,这可不是我们做客拜访的道理。”三人相视一笑。
谢巡抚和许三清大步快走赶往醉红坡,周夫人对着吴知县又可惜又懊恼:“早知如此,当时和金先生排节目单的时候把时间岔开来多好,只是惊蛰的日头下去得太早,还得考虑客人们回家的时间。现在这样,对这出戏的演员是不是不太礼貌?”周夫人曾对金吉仁提出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是“演员留不住观众就是功夫还不到家。”残酷中又带点鼓励,“年轻人总认为自己天下第一了,我说的他们听不进去,观众的反应却做不了假。”周夫人当时没说什么,现在有些同情这些年轻演员:明明已经唱得这样好,人物塑造得活灵活现,还要怎么进步才能做天下第一?再者大平调和昆曲风格天差地别,怎么分出高下?
吴知县拍拍周夫人的手安抚,对演员们由衷欣赏:“王阳明说过,山高千仞,只登一步。无论台下观众如何走动,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走好脚下每一步,演员们的定性相当厉害。我看过路线,这样安排时间,无论把哪一场次看全,都不会错过精华段落,这头‘打龙袍’结束也就收尾了。半个时辰唱一折惊梦,便是再饶上一折游园,前面的暖场还不知道要多久呢。他们太心急,反倒误会了节目单的用心。不过用昆曲接场大平调,凌霄和金先生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周夫人嗔道:“三场节目太松垮,四场节目太紧凑,说来说去,都怪你没生在夏至。”
《狸猫换太子》果然很快就落下帷幕,涉云小姐和薛姨娘飞奔前往醉红坡,周夫人和吴知县不紧不慢地走在他们后面。
吴知县笑着回忆:“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无忧酒馆听的皂罗袍。周耽是个会享乐的人,酒馆一楼的歌舞戏曲每日都要换花样。那一天是春分吧,海棠花开得正好,我在包厢的窗户前透透酒气,看见你就站在海棠树下,恍惚间还以为世上真有杜丽娘。”
“我说你怎么从楼上跑下来,我给你让道呢,你定在我面前不动了。敢情是奔着杜丽娘来的。”
吴知县不接周夫人的玩笑话,自顾自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说出来你别不信,当时我就下定决心,我若娶你则定不能让你做幽闺自怜的杜丽娘。周睦,你不是伤春悲秋的人,这些日子黯然神伤,我其实很挂心很忐忑很自责。”
周夫人想说其实她也还没摸索出自己的感伤从何而来,看到吴知县关切的眼神,却说不出敷衍的话,她像以往千千万万次吴知县牵她的手一样,温柔地牵住他的手道:“我看见书房里的风筝了。我明白的,你等等我。”
她语焉不详,没说她明白什么,也没说在等什么、要等多久、为什么要等,吴知县却体会到了风筝线这一头握在手里的踏实感。
醉红坡依着杜鹃花而命名,实际上是小花园的一部分。亭榭临水,春波荡漾,锦鲤游曳。平桥上有鹅颈栏杆加以装饰,这里正是凌霄演绎《牡丹亭》的场地。如诗如画,光是景致已经令人陶醉。
下午的两场戏一动一静,从《狸猫换太子》过来的众人心潮澎湃稍稍平复,圆润悠扬的曲笛伴随着三弦、琵琶清脆明亮的音色响起。正如吴知县所料,暖场演奏了两三首小曲,《游园惊梦》才正式拉开帷幕。
这折子戏凌霄唱了有小二十年,旁人在她这个年岁不说苦受蹉跎,也再难扮作情窦初开的小儿女姿态,凌霄的“杜丽娘”却更加让人共情。水磨腔节奏舒缓,一唱三叹字字含情,她在折扇开合间舞之蹈之,身段柔中有韧,婉转千回,给人一种明媚又朦胧的美感。巧目盼兮,巧笑倩兮。古典之美,妙不可言。
吴语软糯,她字字斟酌,便是小花园里的飞鸟也要驻足啼鸣,更添几分生动活泼,听得人骨头都要酥了魂儿都要飞了。就是薛姨娘这般不通晓原文又听不懂唱词的北方人,也随着凌霄的唱念做打而沉醉其中。更不用说谢巡抚、许三清、周耽等政客文人、附庸风雅之流,此等天籁,人间能得几回闻?
周夫人听得入迷,内心滚烫,宛若汤显祖跨越时空借凌霄的嗓音在点拨自己。杜丽娘被深闺禁锢,被礼教规训,她对此束手无策,只能通过奇幻的梦境获取暂时的解脱和自由。但自己全然不至于如此境地。
姹紫嫣红、断垣颓壁,都尽数见过了;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应有尽有了,那自己这些时日的痛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萌芽滋长的呢?或许是涉云一天天长大,眼看着她就要长成第二个“周睦”而产生的虚无感;或许是和薛姨娘接触之后,被她的潇洒不羁、大智若愚所触动;或许是日复一日待在吴宅,偶然某一天就觉得太阳升起不过只是重复前一日的枯燥无趣……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不自由”也能有解决的方案吗?
游园相遇,惊梦定情。仅仅两折戏,凌霄的演绎已经足够塑造出一个完整的生动的有灵气的人物形象。她在丝竹管弦声中款步后退,隐没在杜鹃丛之后,但凌霄作为“杜丽娘”的这半个时辰在众人心中留下的余韵仍久久不散。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