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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tra 5
博士从夕照区的街上被煌拉回来之后,就一直神情恍惚地坐在车尔尼的房间里,对着一沓谱纸,从日落时分发呆到入夜。
这沓谱纸在墙角的书堆里被发现,从小半米高的各种乐理和评论著作里抽出来。上面有着相当凌乱的笔触,谱面背后甚至还有不少随笔,有些看似是记录改进的方向,还有一些写明了演奏的重点,另外还有计算一般的简谱记号,这样的谱子大概只有作曲人自己能看懂写了什么,有些笔画很重,从纸张背面透过黑蓝色的墨水,有些却轻到字母之间只有浅淡的相连。作曲人的思绪、情感,他挥洒下的才华与行动,在这样一张草稿谱上表露无遗。
博士摩挲着那些字迹,回想起几小时前夕照区的人对他说的话,他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感想,只能清晰地感受到音乐家在夕照区的存在……以及在这间屋子里的存在,他手边能触碰到的一切都有着车尔尼生活过的痕迹,钢琴谱架上的墨水印,桌面上随意堆起的书籍,床脚散落的谱纸,一切都提醒着博士,车尔尼遇见他,早已是莱塔尼亚写进艺术史的音乐家。
“打扰了,医生,”乌尔苏拉端着一壶茶走进来,“煌小姐让我给您送点安神的东西,下午的金盏花茶你好像很喜欢?”
“……谢谢您。”博士在乌尔苏拉面前也是以医生自居,尽管他知道这种掩饰瞒不过这位睿智的女性,但一种他有一种奇怪的想要避免自己与乌尔苏拉女士产生隔阂的心理,自称医生实在是一个下意识的选择。
“哦,这是……晨暮的第三稿?还是第四稿来着……”乌尔苏拉发现他摊开在桌子上的乐谱,博士赶紧站起来整理齐这一沓谱子,“抱歉,我不应该随便翻屋子里的东西。我立刻放回原位。”他准备将这沓乐谱放回刚才发现它们的地方。
乌尔苏拉立刻摆摆手,“你随便看,反正先生又不在这,他就算回来了,也不知道自己的东西到底放在哪里,都是乱翻一气。”她捂着嘴笑出声来,充满怀念和纵容,她走到博士身边,指向那些箱子和地上的书,“以前我还会把书放在书架上,后来就随他去了。”抱怨的语气里充满一种来自长辈的宠溺。博士想到办事处楼上的宿舍里,车尔尼房间的地面上,那些散落的谱纸和行李,无奈地皱眉,“确实,整理那些手稿可要费不少精力。”博士只当自己是随口应和,察觉不到自己那些看似苦恼的叹气中满是温柔和喜爱,乌尔苏拉可没法无视这个,她暗地里挑起眉,展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起身之后,桌上堆放的书籍引起博士的注意,有几份关于莱塔尼亚感染者现状的论文,还有介绍各国感染者聚集区情况的书籍,博士抚摸着那些字眼,随意翻看几页,就能发现车尔尼在一些语句下画上的波浪线。这映入眼中的一切,还有那些夕照区的感染者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博士的脑海里勾勒出音乐家的身影,那位坚强的、苦恼的、诚挚的,威廉·菲赫特·车尔尼。
“他……真的很努力在保护这一切,超出我所有想象。”那些盈满内心的珍惜和欣慰纠缠在心里,但这些心情之外更多的依旧是悔恨,夕照区感染者们的质问也令博士惭愧不已,作为罗德岛的作战指挥官,自己没能保护好车尔尼,居然让他又一次面临危险,甚至让感染加剧的他配合自己的作战计划!那枚车尔尼身上掉落的小小的源石结晶躺在口袋里,博士觉得自己无力捞起它。
看清博士苍白的脸色和动摇的眼神,乌尔苏拉伸出手压住博士的肩膀,把瘦弱的医生按回椅子上,她面对着医生,语气平和地问他,“看样子,您和先生共处过一段时间吧?”
博士无法否认,面对别格勒,他可以阴阳怪气,面对夕照区的其他人,他可以坦然承认,但只有面对乌尔苏拉,他没什么立场去遮掩自己与车尔尼相处的那十五天以及最终导致的失败,他表明自己是车尔尼离开夕照区之后的主治医师,因他的疏忽让车尔尼遭遇了危险,他说完之后,低着头不敢看向乌尔苏拉。
乌尔苏拉实际上是夕照区里最担心车尔尼的那个,她刚刚请求亚叶为她调取了罗德岛医疗部内的报告,报告显示并没有什么危险,一些指征的变化也由亚叶主动为她一一解释解答,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据说小医生比亚叶医生更早接到报告,可他面对自己时却依旧表露出明显的动摇和痛苦,作为长辈的她心里一片明镜。
“医生,您觉得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看起来并不太担心。博士猜测是否因为自己表现得过于自责,反而让乌尔苏拉女士不得不反过来顾虑自己?他急忙准备回答,可乌尔苏拉态度十分轻松地倒了一杯茶——还是下午那个没什么装饰的茶杯——递给博士,反倒让博士说不出什么话来,那些感受和评价堆在心里,它们通通词不达意,博士在其中居然找不到一条合适的用来回答。
“您说他努力在保护一切……如果是先生在这的话,他肯定会说,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乌尔苏拉随意在桌边坐下,拿过自己的茶杯,隔着氤氲的水汽,看向博士。
博士并没有注意到她意图安慰的眼神,那些悔恨还在他脑海里纷乱如麻,他脱口而出,语气甚至有些失控:“可这一切已经超越力所能及了!感染者、矿石病、夕照区、乌提卡伯爵、还有尘世之音失控!!那首《光影》!?他要多拼命才能一路走来做到现在这个程度?”音乐家主动承担了如此多的责任,奔波解决如此多的事件,他甚至开始后怕,车尔尼人生中实在是有着过多性命攸关的变数,稍微有一个差错,自己就很有可能永远见不到这个人,无缘听见他的乐曲,无法听到他的声音。
“如果、如果我能更早……”
能更早一点知晓——
能早过那七天、早过那十五天——
或许更早呢?或许更久之前……!!
如果是他的话、如果更早的话……!
博士无意识地揪紧手下的谱子,那首惊世之作的草稿谱纸在他手下压出新的褶皱。
乌尔苏拉摇晃着手中的茶杯,轻轻吹走上面蒸腾的水汽,“您和先生相处这些天,觉得先生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只将自己束之高阁的人吗?”她平静且温和地问到。
博士没能做出应答。
可在乌尔苏拉问出的一瞬间,他的记忆已经在心里替他回复了一切。
那些有关车尔尼的一切回忆,他们共处的所有时光,无一不细致地流淌到眼前,否定全部他名为保护欲实际上却充满浅薄与混沌的偏激臆想——
车尔尼跟他抱怨楼下餐厅的菜品,车尔尼同他数落心血来潮谱曲的贵族们,车尔尼告诉他啤酒馆饭菜更好,车尔尼在边境小镇陈旧的舞台上演奏庆典的曲目,车尔尼提起三次全场啤酒太贵,车尔尼陪他拆了冷库的锁,车尔尼跟他在保险库内依偎着度过了几个小时……
他从来不是那样高高在上的艺术家,他知悉有关生活、有关苦难的一切,他一直是那个从无法揣度的磨难和恶意里站立的人,是那个捧起比他更为困苦挣扎的感染者们的人,他用双手为夕照区点起一盏名为音乐、更名为生存的灯。
他从来不是什么精雕易碎的装饰品,他是一曲响彻大地震耳欲聋的乐音。
而这些答案,自己早就该得出。
博士低头看着这份《晨暮》的手稿,只能用水汽蒸腾来掩盖自己酸疼的眼角,他不敢抬头,轻声地询问乌尔苏拉,“他在这里还有留下其他的乐谱吗?”
早上,别格勒按照约定来到罗德岛的办事处,他面如死灰地敲门,在外面喊,“我在仓库把手砸坏了,想要来做一下治疗。”别格勒尽量配合着,抬起自己受伤的手臂,大门打开,别格勒又面如死灰地被行板请进罗德岛办事处。
行板做出了准确的判断,关节脱臼加上一些外伤,但还没等她开口,站在一旁的一位别格勒没什么印象的医生忽然生硬地说,“骨折了,需要拍X光,我去准备一下。”
行板一时间没记过来,她迟疑地说,“好像只有脱臼……”那位医生非常肯定地但是生硬地说,“骨折了,需要去影像室。”
别格勒托住自己的手臂,表情相当微妙,“是,应该是骨折了,啊,好疼啊。”他相当配合这位态度生硬的菲林医生,生怕自己多说出一个否认的字眼,就会有一个出身萨尔贡的卡普里尼冲出来把自己打成真的骨折。行板忽然想起了什么,然后跟着点头,“啊,对,是、是骨折。”
而影像室一开门,别格勒就看见了那个真能动手把人打成骨折的大卡普里尼,她身边是昨天那个释放了恐怖源石技艺、烧光粉尘的小卡普里尼。卡涅利安挑眉一笑,向着别格勒招招手,艾雅法拉轻轻向他点头示意。而别格勒铁青着脸,视线扫过两位危险的卡普里尼,没做声。
“诶……这种需要说谎的任务还是不适合我……”亚叶从外面合上影像室的门时,别格勒听到她小声抱怨。
影像室由二十厘米厚的水泥墙包不锈钢制成,足以隔绝任何监听设备和类似的源石技艺,这是别格勒与博士商定好的计划的第三步,他要向博士交底尘世之音的本质,以及详细解释维谢海姆发生的一切,然后由博士策划如何完全解决后续的问题。
夕照厅的源石粉尘已经几乎被清理干净,夕照区内安插的密探在他与卡涅利安大打出手之后居然几乎全部撤离,他苦恼半月之多的事情,被这位来自罗德岛的指挥官轻易解决,别格勒不再质疑博士的能力,将所谓“维谢海姆事件”的全部和盘托出。
事件的前因后果与细节显然比博士已知的部分更加凶险。
别格勒眼看着对面罗德岛指挥官的神色逐渐凝重,在得知车尔尼写作《光影》时吐血并且之后直接危及性命时,这位指挥官更是悄然攥紧了手指,别格勒没做他想,只当他也是为巫王的力量所惊讶。
整个事件全部说清,别格勒还道出一些密探之外的人难以了解的细节——比如黑键的事情。对面的博士指尖点着桌面,似是在打某种拍子一般长久地沉默着,“以乌提卡伯爵的情况,要继续生活下去会有些困难,” 博士漆黑的眼睛毫无波澜地注视着别格勒,让密探有一种被这股视线刺穿的错觉,“毕竟莱塔尼亚人在感染矿石病之后……容易恶化得很快,是吗,密探先生。”
别格勒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缓缓点头,“确实,莱塔尼亚的初步判断,也是如此。”
和子爵相约的周末已经来到,博士他们前一天接到了邀请函,此刻正准时走进那位子爵的临时宅邸。莱塔尼亚的深秋是一个相当迷人的季节,这份迷人在双方会面的花园里尽数显现,精心修剪过的红色槭树在圆顶亭周围圈出一个半圆,隔绝了外面能够投向花园内部的视线,但反之亦然。
子爵热情地同博士握手问好,那个眼熟的侍从端来一套花纹繁复精美的茶杯,看起来是旧高卢风格的瓷器,里面是温度正好的飘着玫瑰与矢车菊香气的红茶。
两名侍从在子爵身后站定,博士扫了他们一眼,随后拿出手里一份厚厚的报告递给子爵。
“这是罗德岛在夕照区进行的详细测定,我方十分惊讶于莱塔尼亚对矿石病处理的专业性,在市议厅完善的隔离与精密的监测下,测量结果表明现在夕照区所有位置的源石粉尘密度与法术能量峰值都已在标准以内,多数地点已经完全衰变到安全范围之中。”博士从详细报告最上方抽出一张简报交给子爵,子爵看了一眼,随手交给身后一位侍从,但他没说话。
博士不动声色地接着从手里递出一份文件,“由于莱塔尼亚在感染者事后处理上表现出了非常专业且负责的态度,此次罗德岛在善后处理中并没有进行原本预料中的工作,作为行动负责人,我首先表示庆幸,因为这件事并没有对夕照区以及周边带来影响,但同时也为罗德岛没有做到相应工作而表示惭愧,因此我方只能用一份预防协作方案,来向阁下以及莱塔尼亚展示我们的专业程度与合作决心,除了这份供给莱塔尼亚的预防协作方案外,罗德岛也会接受任何莱塔尼亚愿意交付给我们的矿石病治疗委托。”
子爵眉头一挑,从椅背上支起来,他把手拄在桌面上,拿过博士交给他的矿石病治疗流程的传单,表情过分疑惑地注视着这份传单,详细看了很久之后抬起眼注视着博士,“是……任何矿石病治疗?都可以?”
博士眯起眼睛微笑,“任何矿石病治疗都可以,请您相信罗德岛在矿石病研究与治疗上的专业水平……只是……”他的微笑散去,换上一副愁苦的表情,“要知道,矿石病本就是这片大地经久不去的难以治愈的伤痕,如果病情恶化或感染已经步入晚期,恐怕采取任何治疗手段也难以延长病人的生命。”
子爵不动声色地问,“真的有可能在治疗下也延长不了多久?”
博士点点头,接过身后艾雅法拉递来的报告,交给子爵,“大多数莱塔尼亚人都拥有较高的源石技艺亲和度,尽管莱塔尼亚的易感者并不多,但卓越的源石技艺天赋确实有一定几率导致莱塔尼亚人在感染矿石病之后,病情突然恶化甚至突然丧失生命,这是已有的几个先例。”
子爵拿着这份病例报告,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然后迟疑地交给身后那位刚刚接下文件的侍从。
博士接下来和子爵商定了一些关于预防矿石病的协作方案的细节,然后子爵表示有些突发情况需要他处理,“我毕竟刚刚调任到维谢海姆,请见谅。”他笑着带侍从离开,博士没有错过他在出门转身那一刻,焦急地向那位刚刚接过文件的侍从弯腰敬礼。
花园里一时寂静,几位作战干员都察觉不对,艾雅法拉跳下椅子,走过来把茶杯递到博士面前,博士给她重新倒满,娇小的卡普里尼普通地和博士探讨花园中的树木种类,还捎带谈起自己的矿石病,谈话途中艾雅法拉塞给博士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感受到四周升温异常,花园被包围。”
博士收起纸条,继续冷静地和艾雅法拉聊秋景。
子爵在四十几分钟后归来,带着那两位侍从,他面色忧戚地说:“尽管我应该对罗德岛的专业程度与诚意表示感谢与满意,但请原谅我并没有多余的心情,一位高尚且忠诚的伯爵大人日前感染矿石病,莱塔尼亚在治疗上已经走投无路,只能寄希望于类似罗德岛的医疗公司,不知罗德岛可否同意救治这样一位罹患重病的伯爵?莱塔尼亚承诺将会给予罗德岛一切支持。”
博士露出整个会面到现在唯一一个真实的表情,他眉眼间哀愁但是坚定,他说:“我们同意救治,罗德岛将一直与感染者同在。”
两方散场之后,博士带着子爵临走前赠予的花草茶礼盒离开了宅邸。煌在他们回到夕照区的路上悄悄问卡涅利安,博士和子爵都什么意思,莱塔尼亚明明就没有对夕照区的源石粉尘做出什么有效清理啊?
卡涅利安解释道,“夸奖莱塔尼亚的部分你全都反过来理解就行。另外罗德岛装作善后没有出力,只做了一点检测工作,如此一来夕照区与维谢海姆在骚动之后的安稳和平会直接算作那位子爵的功绩,这是博士送给子爵的第一份礼物。博士另外答应了子爵会在莱塔尼亚推进矿石病的预防合作,用总价一百多万龙门币的矿石病预防项目去顶替十几万的矿石病检测项目,这是第二份礼物。那位子爵应该是劝说了他背后的女皇之声,就那个你应该没有印象但是一直在接过各种报告的侍从,女皇之声应该是同意把维谢海姆事件的核心人物乌提卡伯爵假死放走,交给罗德岛。”卡涅利安一边开车一边解释道。
煌一脸震惊,“那个人是女皇之声!?怪不得感觉他动作不太一样……”
“博士,为什么罗德岛要花这么大力气去换一个乌提卡伯爵?只因为他是巫王后裔?”卡涅利安皱着眉问到。
“只因为他是巫王后裔,没错,”博士坐在后排,开始小心翼翼地拆那份子爵送的花草茶,“乌提卡伯爵身份特殊,还公然反抗过女皇之声的安排,说出这贵族他不当了的话,虽然那次反抗让女皇之声不得不重新考虑如何对待他和夕照区,但他留在莱塔尼亚一天,他自己以及被巫王残党牵扯上的夕照区就都没办法获得安宁,根源不在尘世之音也不在感染者,甚至不在巫王残党……让夕照区真正落入万劫不复的,不是策划一切的斯特罗洛伯爵,也不是想要逃离一切的乌提卡伯爵,而是女皇一派的小小紧张与顾虑,你明白了吗,卡涅利安。”博士专门说给萨尔贡出身的术师,卡涅利安面色骤变,她知道这是博士给她的善意提醒,她需要更加谨慎地对待同女皇一派的关系才行,她低声道谢,随后沉默地专心驾驶。
“况且因为顾虑就完全封锁夕照区甚至让夕照区赖以生存的音乐事业停摆……只会埋下祸根,女皇之声对此完全清楚,只是他们并不在乎,这时就需要一个第三方势力介入,让各个利益集团都认为自己在其中获利。罗德岛不能参与到政治斗争中以达成目的,罗德岛只能以这种客观手段去平衡它们。”博士终于从花草茶金光闪闪的礼盒底部里拆出两份信件,一份信件字迹凌乱紧急,上面是女皇之声对乌提卡伯爵的详细安排,通过策划维谢海姆医院救治失败从而让乌提卡伯爵“去世”,理论上这件事罗德岛已经在刚刚的暗示中和女皇之声谈妥,但还是需要感谢子爵偷偷藏在这里提前透露给他的这些具体安排,这能帮助罗德岛在后续操作里避开相当多的风险,看来一点“小礼物”还是能换来“朋友”的。
另外一份拆出来的文件,博士则交给了地灵,“这是莱塔尼亚当前官方负责人对天灾信使组织那份质询的回信。你们天灾信使之间单独反馈,小心不要泄露回信的具体内容和具体负责人,不然可能会引来一点小危险。”
地灵不屑地看了一眼信封上的火漆封蜡,却还是小心地把信件放进自己的包里。
本以为只是走走流程的唇枪舌剑与谈判暗示,谁知道在次日,子爵和女皇之声居然真的大张旗鼓把他们接到维谢海姆的医院,在医院顶层的单独病房中对所谓的乌提卡伯爵进行紧急救治,只是这位黑卷发的卡普里尼显然不是伯爵,也不是重症感染者,他是个密探,监视罗德岛的人在病房内进行工作。但毕竟仪器不能虚空打印结果,博士只能安排罗德岛的干员们按照矿石病感染程度依次提供血样,也算是趁机监控她们的身体状况了。
而比她们更加忙碌的是博士本人,白天他除了在医院假装治疗更重要的是需要推进和子爵的那份矿石病防治方案。晚上他回到夕照区车尔尼的家里,整理音乐家堆放在家中的乐谱。
那天,当他问出“还有其他乐谱吗”之后,乌尔苏拉似乎是忍着笑意带他走到楼梯间前,拉开门,里面堆放了几个大纸箱,博士查看之后震惊地发现,这些纸箱里,居然,全都是乐谱!车尔尼写过的所有草稿都在这里堆放着,数量实在是让博士大开眼界。
“我可以……把它们重新整理起来,给他带回罗德岛。”博士翻看着一张谱子,看起来是一首摇篮曲,旋律舒缓且简单。乌尔苏拉非常赞同,毕竟车尔尼离开得很急,他在夕照区能做的并不多,而且继续下去也会被各路密探和贵族盯上,被迫提前离开时,只匆忙整理了近期在写的曲子,尽管如此,那也已经是庞大的数量了。
“给他带去在罗德岛继续写倒是很好,但整理这些是不是有点困难……”乌尔苏拉看向那个楼梯间里塞满的箱子,一脸惆怅,“我可以一起,但……大概帮不上什么忙。”年长的女性叹气,歪头看向博士手里字迹潦草的乐谱,稍微工整一些的乌尔苏拉勉强能看懂,可类似小医生手中的这份就很困难了,更别提从这堆浩如繁星的谱纸中找出上下页。
“没问题,交给我吧,”博士已经短暂理出几张上下页捧在手里,“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用谱子挡住自己的嘴角,掩饰压制不住的怀念笑容,“我其实……大概……也算是他的学生。”
这天开始,博士每天在日落时分坐在桌前整理车尔尼的乐谱。夕照区深秋的晚风从窗口吹来,博士时常恍然感觉车尔尼就在房间里作曲或者演奏,回首望去,却只有窗帘系绳碰在钢琴上的细微撞击声,博士起身去关窗,夕照区各家各户星星点点的灯火点亮逐渐寒冷的夜晚,若隐若现的钢琴声传来,是他正思念的那个人的曲子。
似乎是乌尔苏拉告诉众人,博士正在整理车尔尼的曲子,而且他由车尔尼亲自教授过读谱和乐理,博士因此立刻从“贵族请来的可疑兜帽人”变成了“治疗过车尔尼先生矿石病的小医生”。他从医院下班回到家时总会被问起整理的进度,也会有人送他各种莱塔尼亚零食,有些人还会和他讲起路过那扇窗口时听过的旋律。他们大多数对车尔尼的曲子信手拈来,其中正有那首著名的《晨暮》。
各位邻居在谈话中震惊地得知小医生居然没有听过《晨暮》,夕照区的感染者们立刻行动起来,商议给他演奏这首写进莱塔尼亚艺术史中的名曲,推选了几位公认的技巧高超的演奏者,态度极其认真地排练了两天。博士在某天下班回到夕照区时,立刻被簇拥着邀请到别格勒的咖啡厅里,伪装咖啡厅老板的密探少见地给他温和的脸色,送上一杯大家都认为难喝但博士觉得还不错的咖啡。台上各位演奏者准备就绪,博士落座之后,别格勒敲敲咖啡杯,演出即刻开始。
夕照区这天的夜晚,久违地,音乐与欢呼响彻整个街道。
晨暮以及几首曲子过后,就几乎变成了夕照区的小小庆典,这里的人们许久没有演奏,没有音乐陪伴,没有权力谈起车尔尼的名字,而今无人限制无人监视,他们格外兴奋,曲子一首接着一首继续。博士则在人们的欢笑和乐曲中向别格勒提前告了别,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车尔尼的乐谱还在家等着他。他记挂着整理乐谱,没来得及看别格勒嫉妒的表情,但密探还是十分勉强地送上一杯外卖咖啡,“整理得认真点。”他说。
深秋夜半的夕照区有些寒冷,那些乐曲和笑声从街角传来飘进窗里,它们让博士久违地觉得安宁,尽管悔恨和痛苦从未从他心中消散,但此刻这些感情都向唯一的思念让位,向那颗跃动的心中疯狂滋长的冲动弯腰臣服。博士抚在心口上,那个曾经震荡不已而如今已然坚实稳定的节奏告诉他……
他该回家了,回去见那个自己思念已久的人。
“……”
“………………”
“……你再说一遍?”
卡涅利安接洽完那位子爵,此时正带着子爵的信件赶回维谢海姆的医院,“……博士,我明白你想要回到罗德岛的心情,但是莱塔尼亚有人压下了乌提卡伯爵的死亡证明,还在审查。”博士早已经做好了归舰的准备,却收到了继续滞留的噩耗。
“还要审查!?黑键都在夕照区这里准备跟我回岛了!!!怎么还要审查!?”博士对着通讯崩溃,而黑键在一旁露出嘲讽的微笑,开始阴阳怪气莱塔尼亚,恐怕是各路贵族各方派系都在确认那份死亡证明的真伪,因而莱塔尼亚不得不延长所谓的审核时间。博士听出来他在拐弯抹角地曲折地把问题揽到他自己身上,但博士来不及安慰这个刚刚变成平民的贵族,因为卡涅利安抛下一句“我们在医院面谈”就挂了通讯。
博士只得带着四位罗德岛干员紧忙来到医院和卡涅利安会面,在她带回的信件上,子爵表示有其他势力正在暗中求证乌提卡伯爵死亡一事,让他们不要着急离开维谢海姆。博士此刻面如死灰,瘫在椅子上,随后强行压下不满和怨怼,有条不紊安排之后的工作。
地灵、艾雅法拉和亚叶三名干员,今天结束停留维谢海姆的工作,明天有罗德岛的后勤人员来迎接。博士告知她们三人需要各自分三个方向离开维谢海姆。
亚叶走常规路线归舰。
地灵和艾雅法拉对莱塔尼亚比较熟悉,则是自己选择行动方向,想要归舰或者带着后勤小队在莱塔尼亚做些自己的事都可以,此事算做工作时间,博士答应她们回罗德岛之后会安排调休。“煌跟我继续任务。卡涅利安……你自己有安排。另外你们所有人这次的奖金、补贴还有报销已经批下来,可露希尔今天内会发邮件和单据,都记得查收。”
卡涅利安在会议结束之后则和众人简单道了别,匆忙离去,她离开霍恩洛厄家时间太久,如今已经不能再留在维谢海姆。工作结束,干员们都显得很开心,虽然煌还得继续任务,但除了最初那两天比较忙,她在夕照区基本处在半度假的状态里,平时除了自主训练,就是到处拉人喝酒唱歌。
这是博士最后同参与莱塔尼亚之行的干员碰头,第二天,除了煌以外的干员们就都按照各自安排离开了维谢海姆。她们动身的那天则更显难熬,子爵托人接连不断送来消息,如博士所预料的那样,亚叶、艾雅法拉和地灵在离开维谢海姆的时候,都被详细盘查了交通工具和随行人员,甚至被护送实则是监视尾随了一小段路,当然,这些人一无所获,因为黑键还在罗德岛的夕照区办事处,每天由行板给他监测矿石病数据和源石技艺波动,他会在之后同博士一起归舰。
博士等待着从离开莱塔尼亚的时机,焦虑和无聊之下,只能选择重新仔细清点了车尔尼那数量庞大的近五千三百张草稿,另外还打包了一些乌尔苏拉建议他可以带去给车尔尼的乐器,他现在清楚为什么第一天见到车尔尼的时候他正在对着一地箱子发愁,乐器、乐谱还有书籍实在是难以查算。还好博士有PRTS协助,不然光是整理车尔尼的乐谱草稿就要花费难以想象的时间。
罗德岛的后勤部门终于能在一个凌晨紧急接他归舰,从那场移动城镇的灾难到现在启程回家,已经过去整整九天,博士从三天前的欣喜,到如今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退缩。
他担心见面之后,车尔尼是不是会已经忘记他,或者要求他忘记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或者会开始因为矿石病的恶化而记恨自己?
归途之中博士反而开始茫然失措,开始担心那些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
打断他胡思乱想的,是途径那个还在救助中的熟悉的移动城镇时,指挥结束这场救助行动时,泥岩向他递交的勘测报告。
“法术分析小组认为,确实是车尔尼先生在那时支撑的源石技艺影响了那个手段残忍的法术设置,让法术爆炸的规模下降了两个等级,分析组成员一致认为,在应对源石技艺所造成的影响这方面,车尔尼先生可能拥有着相当优秀的天分,这不仅救了他自己,还救了上千名城镇居民,”泥岩观察着博士的翻看报告时逐渐惊讶的神情,补充了一句,“以我的作战经验来看……”博士疑惑地看着这位能够独自支撑起一片战场的重装干员,等着她后面的评语,“我认为车尔尼先生可能比我们最初想象的要更坚韧。”她温和地对博士说。
经过短暂修整与列队,罗德岛在这天下午会全面从莱塔尼亚撤出,救助队伍也已经做完收尾工作。博士在交通工具旁边核对撤离情况时,那位餐厅的老板娘专门找来,博士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等着她开口。
但她送了博士一袋面包,一袋被大多数莱塔尼亚人评价为黑暗食物的面包。
“库莱恩的事情……我很抱歉……”博士无力地托着那个轻飘飘的纸袋,但老板娘却并没有如博士所想的那样悲痛,她眼眶红肿,脸色发白,费力但真心地扯起来一个欣慰的笑容,她掏出一个布卷层层翻开,向博士展示这个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上面是一截很小的断角,角上面挂着一个看似融化一半又凝固的金属圈。
“一位白发红角的萨卡兹女士帮我在核心炉里找到的,她说询问了一些知道库莱恩情况的佣兵,”她微笑着,却流出泪水来,“她告诉,我应该来感谢您,因为有您的行动,那个核心炉才没有足够的温度,完全把他……把他的角和婚戒……”她说不下去,几度哽咽。博士只能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最后只能默默给她递了一张纸巾。
“谢谢您,医生,真的感谢您。”这位疲惫但悲伤的卡普里尼女士隔着泪水对博士微笑。
“愿您与所爱之人永不分离。”
罗德岛已经开拔,相对城镇的距离此时变得更长,比起从维谢海姆出发时的退缩,博士此时是真的单纯地想见到车尔尼。想听他说话,想对他说话,想感受他指尖的温度,音乐家总是更加温暖的那个,让博士不由得想多触碰他。
那个移动城镇在直升机的视野里不断缩短,让博士无端在心里想起那个烧毁的乐谱,此时连最后一片残片也不在他手中,这份空虚和遗失显得如此沉重。
那天车尔尼递给他这份乐谱的时候……
……
等等……
递给他!?
博士颤抖着为自己的终端接上PRTS的储存权限,他的手甚至握不住终端,紧张得好几次按错触摸屏上的位置。他的心脏随着那个页面的滑动而猛烈收缩——
阿米娅结束了上午的工作,博士的最高权限通讯毫无预兆地打进她的办公室,刚刚接通,还没等小兔子说话,就听见通讯对面博士颤抖着开口,“曲子!我找到PRTS的扫描文件了!”
“……真的?”阿米娅略显迟疑地点开来自博士的邮件通知,居然真是那首曲子,被写完的所有音符都清晰地在终端屏幕上呈现,这份阿米娅无比熟悉的谱子不再是每个夜晚中让人叹息的残篇,而是已经完成的乐曲。
“刚刚我已经提交给行政办公室去打印,我会顺路去拿!你帮我……”博士只停顿一下,接着说,“帮我找车尔尼,我在会客室……不,我在办公室等他,先不用告诉他是谁在找!我有些话……有些事情,需要当面跟他……面谈。”
博士硬撑起来的断断续续的语气让阿米娅有点奇怪,是夕照区的问题?但阿米娅没有追问,她答应博士会帮他找车尔尼先生过来。
直升机降落罗德岛的那几分钟显得格外漫长,他的心跳甚至快过直升机的旋桨声,在脑海里扑通个没完。直升机刚落地,博士就跳下去一路快走到罗德岛一层的行政办公室,因罗德岛开拔而加班的杜宾一脸疑惑地把那沓乐谱交给他,又目送他捧着乐谱快步离开。
此刻,一切的纠结和痛苦似乎都随着乐谱失而复得而消散,尽管它不是手稿,尽管它上面的字迹因为扫描和打印有些边缘失真,但博士还是压抑不住自己的心跳,那些羽兽振翅一般的声音头一次如此令人愉悦,他一路沉浸在思绪里,心里不断想着他要向车尔尼说些什么,不断调整自己的语句,他无法抑制地想要快点见到车尔尼,任何倾诉、任何心情,似乎只有在见到他的时候才有了最初的意义。
但又莫名有一丝胆怯,他会是什么反应呢,他会有什么回答呢,他会为这次重逢而欣喜吗?
博士忐忑地想着,推开办公室的门之后,他从手中的谱纸里抬头,却毫无防备地对上音乐家诧异的眼神。
阿米娅似乎说了些什么,可博士耳中已经只剩轰鸣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响动,他和车尔尼沉默地对视许久,音乐家的表情从惊讶很快变为恼怒,而后眉间堆积了一种割舍般的痛楚,车尔尼模式化地对博士打了个招呼,随后转身想要离开。
在音乐家的表情变化里愣神的博士终于反应过来,他赶紧拉住车尔尼的手,脑海里闪过无数话语,但似乎每一条都不够合适,他只能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立刻举起手中唯一能留住音乐家的物品,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和车尔尼相处的画面,他的声音颤抖,几乎快咬到舌头,小心翼翼地提起那些两个人黑暗中的低语过的、关于未来的约定——
“听说车尔尼先生接手了一项谱曲的委托,不知我是否有幸成为第一个听众?”
音乐家眉头紧蹙,让博士几乎下意识靠近去挽留他,“你答应过我的,不许食言。”像九天前两人分别那天,车尔尼曾如此挽留他一样。
埃拉菲亚的耳朵紧紧压下,但耳尖还是不停颤抖,博士渴望又沉迷的视线被他用乐谱遮住,随后谱纸背后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回应,“嗯。”
博士悄悄把手指缠在音乐家滚烫的指尖上,缓慢攀上的冰冷的手掌被用力地颤抖地攥住。
一如博士所思念的那样,车尔尼的掌心如此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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