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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势
“摆在王爷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引颈受戮,将北庭拱手让于他人;二是一致对外,为世袭之路肃清障碍。”
“若王爷您选第一条,便权当没见过我这人,此事一笔揭过。”楚绫华停滞少顷,“若是第二条,我想,你们应该需要我的助力,我这人医术不算顶好,脑子嘛尚且好使。”
堂中莫名地弥漫着不安的气息,赵君怀靠着软垫,曾披甲执锐的将帅在松懈下来时仍英姿不减,剑眉虎目的脸上被风霜镌刻出几道唤作岁月的痕迹,那股威严气势仿佛与生俱来,就算病痛也不能使其剥离。
郡主和世子坐在两侧,像是将军手中蓄势待发的弓与弦,三足鼎立的势态尽显。
楚绫华同时面对他们三人,总算知道令她紧绷的原因从何而来。但她说出的话条理清晰,从容不迫。
“你想当本王的幕僚?”
赵君怀声音低沉浑厚,他将楚绫华的目的一语道破。
“是,也不是。”楚绫华想了想,“要知道,当今朝野遍传您是今上的心腹大患,从我决定帮您的那一刻起,就是在和朝廷乃至今上作对。倒不如说,我乐见其成。”
赵玉衡不禁“哦”的一声,对她“乐见其成”四个字表示不解,“你这话是何意?”
“‘鹿失于野,天下共逐之’,王爷病后,北庭就成了一块待啖的鹿肉,今上马不停蹄地派了巡按使前来,不是趁虚而入旨在夺权又是何故?且不说今上自个儿也病了,为着太子日后能顺利登基,王府也不会安生,朝廷那帮人正替今上琢磨削藩事宜,你们猜猜会先拿谁开刀?”
楚绫华眼光扫过三人,直言不讳道:“我想说的无非是一点,我知王爷忠心,但这忠心若是跟错了人,焉知不是愚忠。大厦将倾,却不知为何而倾;狂澜既倒,那么狂澜又是谁掀起的,王爷究竟明不明白?”
一道身影如箭,掠过的劲风掀起了两人的衣袂,一只手抵在了楚绫华的脖颈间。
赵玉衡的气息近在咫尺,“说,谁指使你来的?”他手上用力一掐,“挑拨离间包藏祸心,你说我该不该杀你?!”
此刻他的眼神像数九寒天里的冰碴,沁满了压迫感十足的冷意。
一只手死死扼住咽喉,另一只手禁锢臂膀,楚绫华一时动弹不得,直冲上脸的血气涨得她双目猩红,脸却一片煞白。
“放开她!”
霜华登时就想上前解救,不料门外的近卫早有预料,反手把她压制在地。
只听得一声骨头的脆响,这厢下颌结结实实地嗑在了地面,脱臼的手臂在她的挣扎下显得徒劳。
霜华眼里噙着泪,眼见那厢主子在生死边缘徘徊,自己却束手无策,这种绝望感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更像是心中燃烧的火焰骤然被暴雨所熄灭殆尽的感觉,这种感觉似乎很痛……
楚绫华喘不上气,她能感受到赵玉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杀意,浓烈且具象。
她涩滞地从鼻腔里挤出字来,“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除非你承……承认我所言非虚!在这节骨眼上,你们能……顺利扳倒……龙椅上的……那位吗?!”
窒息感在她说完这句话时,瞬间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嗡鸣声充斥耳膜,意识趋近朦胧,她渐渐阖上了双眼……
电光火石间,霜华暴喝一声:“住手!”
她近乎疯狂地咆哮:“杀了她你们会后悔的,她可是——”
……
“山上可有异?”太子随口问道。
“回殿下,道长日日传信,说太子妃那儿一切如常。”
何四宝静立在书案旁研墨,眼神随太子挥舞的狼毫游移。
“奸细的事,查得如何了?”
何四宝眼皮一跳,忙道:“殿下以鱼符暗示朱侍郎认罪,好在此事隐秘,您未曾沾手。不过涉事之人全按您的吩咐,一早灭口以绝后患了。按说不该有漏网之鱼,如今该查的都查了,却找不到任何疑点,奴才怀疑……这奸细没准知道有人在搜捕他,之所以遍寻不到,是因为他藏得极为隐蔽,且是您轻易不会怀疑之人。奴才斗胆猜测,许是……”
太子手腕悬在半空,一记眼神飞了过去。
何四宝不敢直视,他埋首答道:“许是府里人。”
“你是说,有人背叛孤?”
赵文晟撂下笔,墨汁舔舐着案上的白纸,写好的字上仿佛糊着一层黑雾。
何四宝将眼前的动作尽收眼底,他脊背有些生汗,咬牙道:“殿下您想,就以这腰牌和印信来看,哪儿是寻常仆役能接触到的物件,唯有熟悉殿下之人,才能对您的行踪了如指掌,还能将秘辛窥探得异常详尽,堪称无孔不入……”
赵文晟黑眸一凛,喃道:“孤的东宫,竟出了内鬼。”
他怫然不悦的脸继而转向何四宝,“你去,掘地三尺也要把此人找出来,孤要将他千刀万剐。”
一听这话,何四宝匍匐在地,“殿下,奴才鞍前马后,发疯地想替您抓住奸细,可奴才实在愚钝,难堪大任……殿下不如另择贤才,若诸事有高人为您筹谋,定不会教外人有机可乘。”
论伺候人的本事,何四宝做得轻车熟路,但论才智,他自觉没这个慧根。殿下让他查泄漏御贡一事的奸细,这都快足月了都没嗅出什么苗头,还是别人提了一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话,才让他把谎圆了过来。再让继续他往下查,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这可不行!
“现如今,孤还能信谁?”
赵文晟满脑子都是关于内鬼的疑虑,能针对自己步步设局,必定是潜藏已久的身边人无疑,但若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主使,再将其连根拔除,那这暗亏也不算白白咽下了。
况且何四宝说得在理,他的确需要贤才,詹事府那些人带给他的裨益始终受限,他缺一个为他在前路排除异己和出奇献策的谋士,而这个人,最好隐在水下、暗中替他行事。至于做什么,多是些阴私不堪的腌臜事,换做詹事府的正经官僚,上不得台面的事他们未必肯做。
是以,幕僚的好处当是显而易见了。
“殿下,您养在幕府的‘客卿’,正等着您起用呐。”
何四宝滴溜溜的眼珠一转,等待上位者发号施令。
墨宝上“万寿无疆”的“疆”字被墨染作一团,赵文晟满不在乎地拾起笔,虚点在何四宝的眉心。
“即刻带来见孤。”
……
殿外竹影摇动,穿堂风纵声而过,何四宝站在廊下,正与两人说着话。
他冲其中一人低语:“经若谷先生上次这么一点拨,咱家才不至于跟个无头苍蝇似的胡乱查证,这厢多谢了。”
之后何四宝扬起下巴,满脸得意地冲二人笑道:“这不,有桩极好的差事,咱家就紧着您二位举荐了,别的人可没这良机。”
说罢,何四宝推门,“若谷先生,秦易先生,殿下有请。”
书房里冷香馥郁,悬挂的书画墨韵悠长。
珠帘振声,如落玉盘,若谷和秦易先后见到了那位他们心目中高坐云端的太子殿下。
赵文晟和两位客卿密谈了近一个时辰,末了,二人起身领命,打算退出去。
若谷忽然问:“殿下,晨安宫可要查?”
晨安宫是太子妃居住的寝宫,若谷接手主办此事,自然谨慎非常,这是被众人疏忽的一处地方,而他恰好考虑到了这一点。
“不必,孤自有主张,此事,你尽管严查,孤要你查个水落石出。”
二人走后,赵文晟招手,对何四宝说:“过几日去趟上清观,不必提前告知观主,孤要打她个措手不及。”
斜风细雨轻点在竹叶上,帘外的雨幕正缓缓连成线……
……
方才是雨点,转头雨就下大了,秦易拉着若谷就着僻静的廊下避雨。
秦易擦着脸上的雨珠,说:“殿下终于想起任用咱们了,这回捞了个差事,可得仔细着办,也叫那帮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瞧瞧咱们的威风。”
快要大显身手的秦易露出小人得志的笑容,若谷毫不留情地浇了一盆冷水:“你想多了。说什么‘好事一桩’,实乃烫手山芋,摊上事了还乐呵呢。”
秦易:“徐兄何出此言?”
“东宫乃金匮之地,你我虽是殿下招揽的幕僚,但比起太子的身边人,却是个连官职都没有的白身。这些顶头的哪个不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不是我等微末之流能够招惹的,一旦撞上,没得自讨苦吃。”若谷不加掩饰道。
“我说呢,这何四宝平白无故在殿下跟前举荐我俩,为的竟是这般。自己不想沾染血腥便罢,反倒找上替死鬼了!”
秦易唏嘘不已,“这坑挖得防不胜防,不成想那坏了根的阉人连心眼都黑透了,原是一水儿的没憋好屁!”
若谷对他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说法不置一词,嗤道:“能掉咱脑袋上的,不是馅饼就是鸟粪,要是想也不想地乱接一通,你早被腌入味了。”
被反过来挖苦的秦易非但不恼,还好脾气地朝若谷露出他的两排牙齿,“徐兄,看在你我多年同窗的份上,往后还请你多加照拂,兄弟我感激不尽。”
谁让徐若谷的心眼儿横竖都比他秦易的多呢,在他心中,徐兄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儿,不趁机抱上同伴的大腿,才叫做何为“损失”。
在脸皮厚比城墙的秦易面前,若谷抱臂,无奈一笑。
若谷心道,他何四宝能挖个坑让自己去填,最后到底是背黑锅的替死鬼,还是鲤跃龙门的翻身仗,一切尚未可知,好戏还在后头呢。
只是无人察觉到这里发生的事,竟全然被隔墙的耳目听了去,东宫的腥风血雨等待被人掀起,前路漫漫且汹涌,似乎谁都有可能成为笑到最后的人。
此刻暴雨冲刷着碧瓦,在喧嚣声中,那隐藏在暗处的火种,正于寂静处破土滋长,以待长成燎原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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