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是极尽的白

　　宗白解下缠在腰间的两圈绳子，套在露出水面的一块大石头上，她站在水里，脚踏在柔软细腻的黄沙上，细细打量着这个溶洞，水池边上零星长着几处野草，野草旁的沙地上印着一行小小的脚印。宗白抬头望去，整个溶洞犹如一个巨大的茶壶，顶端开着一个小口子，光就是从那里泻进来的，正对宗白的又是一条黝黑的通道，就像一个茶壶嘴，从茶壶嘴的那头刮来阴冷的风。

　　“嘎嘎嘎……”一只大白鹅摇摇摆摆地从那条黝黑通道里走出来，地面不平，散落的小石子很硌脚，它走得有些艰难，甚至东倒西歪，走到石子地和沙地的交界处时，它脚下步伐猛然加快，往前梗着脖子，看那气势汹汹的架势，是直冲宗白而来。

　　这着实吓了宗白一跳，她赶紧跑到岸上，找到一根一米长的青色树枝，双手掰了掰，挺结实的，她站在一块石头上，左右挥舞着树枝，准备应对这明目张胆的袭击，结果大白鹅直接无视了她，径直冲到池水里，把橘红色的大嘴插进翅膀，畅快地清洗起羽毛来。

　　宗白松了一口气，把树枝扔到了一边，猜想着此时此刻魏倪是在干什么呢？有没有找到出去的通道，回到地面上呢？宗白抬起头这才瞥见，对面大石头后架着一个柴火堆，红通通地烧得正旺。

　　“宗白！宗白！我在这里！”魏倪左手抱着几根干木柴站在柴火堆旁，右手朝宗白猛烈地挥动着，她身穿一件浅绿色的褂子，右脚穿着一只鞋，左脚沾着干泥巴。

　　“魏倪，找到你了！”宗白从石头上跳下来，踉踉跄跄地奔向魏倪，两只手臂严严实实地把她围了一圈，兴奋地说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宗白再次拉起魏倪的双手，上上下下细细检查一番，她的脸憔悴了一番，额头上有几处很浅的擦痕，但她的眼睛依旧闪闪动人，像泉一样清澈，没有戒心。

　　“魏倪，你是怎么来到这个溶洞的？”宗白想了一会儿问道。

　　“被洪水冲进来的，就是为了拿一本语文书，结果在桥上踩滑了。”魏倪解释道。

　　“你真傻，你不怕出不去吗？”宗白轻叹一声。

　　“不怕，毕竟我的确傻乎乎的嘛，我妈总说，傻人有傻福。”魏倪老实说道。

　　宗白麻利地抓起了地上的一根木柴，丢进了火堆里，火苗“噌”的一下，往上窜了窜。宗白注视了一会儿火焰，平息了一下心情，转而跑到水池边，找到一块薄薄的石片，从刚才带来的麻绳上割取了一段下来，又蹦着回到火堆旁，脱下外套，开始摆弄起来。

　　“这些是从哪里来的呢？”宗白指了指木柴，再低头尽力把外套摆成一个船形。

　　“大概也是洪水泛滥，冲进来的吧。在岸边就自然晾干了。”魏倪伸出手烤了烤火。

　　“那鹅呢？”宗白又问。

　　“我不知道，我刚被冲进溶洞的时候，那只大白鹅就待在池子里了。一直想要啄我的脚，我就把它赶走了。”

　　“小酒馆里卖酒的鸭舌帽丢了一只大白鹅，不知道，是不是这只？”

　　“也有可能。”魏倪沉思似的歪了歪头，把头靠在手上。

　　两人靠在火堆旁，全身很快暖和了一些，宗白想到待会儿又要踏入湿漉漉的河水中，弄得全身黏糊糊的，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我想我们应该走了，苏阿姨还等着呢。”宗白站起来说道。

　　“怎么出去呢？”魏倪问道。

　　“游出去，原路返回。”宗白没能完全领会魏倪发问的用意。

　　“我试过游出去，可是水流太急了，我完全游不动。”魏倪解释了一番，两人之间笼罩起片刻的沉默。

　　“那怎么办才好呢？难不成从这里出去？”宗白指了指头顶的那个小口子。

　　“太高了，那里全是钟乳石，脆得很，爬不上去，况且我们也没有绳子。”魏倪感叹了一句。

　　“我们现在待在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哎，别管了，顺着风吹来的方向前进，肯定能找到出口的。来，你试试这个。”宗白把一只用外套做成的小鞋子递给了魏倪，微笑道，“穿一只鞋可不好走路。”

　　“谢谢，”魏倪说，“宗白你真好。”

　　宗白定定地注视着溶洞顶端的口子，光渐渐黯淡，雨丝从顶端的口子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苏阿姨他们在地面之上，而宗白迷失在溶洞之底，她们无条件地接受这个事实，大白鹅则蹲坐在池边的一块石头上，宗白看着眼前波澜不兴的水池若有所思。

　　“带它走吗？”魏倪朝大白鹅努了努嘴。

　　“带走吧，它在这里，也许活不下去。”宗白回答。

　　魏倪立马穿过几处杂草和大石头，轻手轻脚地把大白鹅抱在怀里，并且对它明确宣布：如果中途啄人或者乱叫乱跑，就把它丢掉，绝不回头。看样子这条警告确实是把大白鹅唬住了，它转动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魏倪，猜想此时此刻，眼前的两个小孩究竟要干什么呢。

　　宗白捡起起先扔掉的那根青色树枝，朝着长得像茶壶嘴的通道走去。她走在前面，用棍子轻轻叩击石壁，石壁发出“咣咣咣”清脆的声音，棍头并没有被吸引进去，看来这是正常的石壁。

　　“砰砰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乍听是皮革与石头摩擦的声音，中间间隔很短，似乎在通道的尽头，也有人在用棍子猛敲石壁。

　　她们害怕光源会吸引来什么野物，便谨慎地关掉手电筒，背靠石壁伫立不动，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壁后面跳得正急。宗白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所有图像都已消失，她只能感觉到，手电筒被汗水弄得有些发潮，腋下的一滴汗水正顺着肋骨朝腰部缓慢淌下。

　　黑暗中传来“咯咯咯”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转动，忽然，一阵冷飕飕的风扑到了脸上，宗白打开手电筒，炫白的光射出去，刹那间什么都没看清，下一刻，她的眼睛迅速聚焦起来，一张蛇面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宗白屏息敛气，周围寂静至极，蛇面人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存在，只是面无表情地吐出了细长的舌头，舌尖扫在了宗白的鼻子上，潮乎乎的感觉直击大脑深处，胳膊上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这只是几秒钟的事情，宗白鼓足勇气与蛇眼睛对峙了一秒，来不及细看，抡起手臂长的电筒狠狠砸在蛇面之上，一下，两下，然后转身抓起魏倪的手就往通道深处跑去，新鲜的风呼在脸上，身后“咯咯咯”的声音越加放肆，那声音细细听来似乎是在嘲笑她们，越笑越厉害，如波涛一般由远至近，不厌其烦地冲刷着她们的神经。

　　由于汗水的润湿，逃跑途中，手电筒不觉滑落在地面，宗白跑出几米以外，才察觉到手中空无一物，以及眼前光圈渐暗。黑暗里有什么，她不确定；通道里面是否还有更多蛇面人，她也不清楚，但是此刻，她像一只没有形状的鸟，必须衔起手电筒的光亮，朝着有风有天的地方飞去。

　　在黑暗中，追逐着一束手电筒不屈不挠的光，她们不知跑了有多远。宗白回头看了看，蛇面人并没有追来，诡异的声音也如潮水般退去，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蹲下来大口喘息着，头好像极重，喉咙里也有血丝的味道，她们需要一点时间和一点力气，来恢复正常的呼吸和心跳。

　　她们蹲了很久，后来直接坐在地上，地面不硬，只是很潮湿，背上的汗水开始一点一点变凉，口中干渴，唇上鼻尖沾着黏糊糊的液体，宗白掏出手帕在脸上狠狠擦了几遍，再次用手摸脸，干燥且发热，她想，这液体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口中依旧干渴，她吞咽了一下，什么液体都没有滑入喉咙，不清楚已经有几个小时没吃没喝了，胃里脑中全是虚无，里面空空如也。她把右手握成拳头，狠狠地砸向硬邦邦的石壁，它发出沉闷的声响，指节传来清晰的痛感，将虚无的世界暂时打翻。

　　一个活物碰了碰宗白的肘部，她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差点因为起得太快而向前倒去，还好魏倪一把抓住了她。她俩这才发现，大白鹅已经偷偷摸摸、不声不响地来到两人的脚边，提示了她们，刚才跑得太慌张，直接把鹅丢掉了，实在失职。

　　鹅倒也没有心生怨恨，休息一会后，大摇大摆地走在她们前面，惬意地踏着步子，展示着它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羽毛，那羽毛白得一尘不染，真令人赞叹。它的脖子继续朝前伸着，肥硕的屁股则冲着她俩扭来扭去，也实在是骄傲得很，暂时定下了它导航者的地位，身后两人并无异议。

　　两人在鹅的带领下，继续朝通道深处走去，越到最后越费劲，甚至手脚并用起来，她们似乎在朝着一个高处前进。

　　她们蹬脚爬上一个平台，才发现前方没有路了，呈现在眼前的只有一面近乎垂直的石壁，发出黑亮的光。石壁右侧有一条细窄的缝隙，同样黑且幽深，宗白用手电筒照了照，光才走了几米，就打在了一块青色的石壁上，看来缝隙里是有一个转角。

　　鹅首先钻了进去，轻轻松松走到青色石壁处，然后晃了晃，毫无征兆地，白色身影一下子不见了，大概那边不会存在深坑什么的吧。她们在深深的沉默中，盯着缝隙里的黑暗，静静地侧耳倾听，鹅没有回来，有的只是风刮在石壁上沙沙的声音。

　　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眼前路只有这么一条，她们用身体量了量，缝隙还没有肩膀宽，不晓得肥硕的白鹅是如何坦然自若地通过的，难道是因为在它丰盈的皮毛下面，藏着一架瘦骨嶙峋的躯壳？

　　她们几乎没说话，就这样默契地一前一后地钻进缝隙，侧着身体，一点一点地在缝隙里机械地挪动，到了转角处，不能生拉硬扯，需要憋着一口气，收腹再收腹，调整肩背，担心鼻子被石头刮伤，所以速度之慢，仿若静止，鞋子与沙地摩擦，在缝隙里发出奇妙的回响，最终她们还是从转角处挪了出来，旋即两人都大口出气。

　　后面的缝隙稍微宽一点，不必侧身挪动，也不必担心鼻子被石头刮伤了，她们打着电筒，昂首挺胸地走出了缝隙。两人停下脚步，相互检查了一番，手臂上脸上都留下了细细长长的白痕，不过很快就会消失的。头上的橡皮筋不知何时滑落了，头发垂在两肩之上，乱哄哄的，狼狈不堪。

　　接下来的地势变得平坦起来，不再像之前的路一样，这里的坡度明显变缓，通道也渐渐变宽变高，最终形成一个洞室。

　　宗白用手电筒扫过洞室，从下往上，大凡能照到的地方全都照了一遍，乱蓬蓬的藤曼沿着黑色的石壁攀附上升，最终覆盖了整个洞室。正中央则陈列着一个火车头和两节火车车厢，车厢上的绿漆掉得差不多了，裸露出生锈的铁皮，车厢底下，还煞有介事地铺着几截铁轨和几堆石子。光从左往右扫过去，列车上的每一块车窗玻璃竟然都保存完好，甚至还有点干净，依次闪着星星光点。

　　踏入洞室，宗白感觉时光仿佛在这里暂停了，这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也许藏着世人不知道的东西。

　　“魏倪，你还记得那个蛇眼睛的故事吗？就是在办公室，李老师的母亲讲的那个。”宗白关切地问道。

　　“不记得了，我睡着了。”魏倪摇了摇头。

　　宗白轻轻闭上了眼，在脑海里再现了李老师的母亲讲的那个故事，他们当时就是乘坐这样的绿皮火车离开了小镇，前往了未知的地方，火车里面是不是一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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