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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鹤鸣
东昌王谋反一案,不过次日便查出朝中大臣与其密往的书信,其中不乏内阁资政大夫李遣这样的一品大员。朝野上下震动,百官人心惶惶生怕那被关在殿中省地牢里的东昌王父子,受不住刑再胡乱攀咬。
今日早朝,李遣已被收押在昭狱,散朝之时,不少官员都纷纷围在苏恒身边,陪着笑脸与之交谈,众人皆知两日前李遣曾在德明殿外怒斥苏恒,而今日,他已经从内阁大臣成了阶下囚!
待众人散尽,苏恒才收敛起自己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覆手缓缓走在翠竹掩映的青石小路上。
“苏恒!你站住!”
他皱起眉头停驻脚步,回过头去看那敢直呼他大名且语气善的人,果然是孙知文。
孙知文神色凝重,步履稳健的朝他走去,在两人不过隔了几步开外,他才又语气不善的道:“你明知李遣绝无与东昌王合谋的可能,为何要构陷他!就因为他前日怒斥你?苏恒,你如今为祸朝纲,党同伐异早已将老师当年的教诲忘的一干二净,若他老人家泉下有知必然会万般后悔收你做学生!”
看着他痛心疾首的模样,苏恒却冷笑一声,语气不疾不徐的道:“本督手上有他与东昌王往来的书信,还有其兄弟与东昌王世子互赠礼物的礼单,抓他例行拷问有何不可?”
孙知文脸色骤变,然后怒道:“你不必说这些,你苏恒什么手段,老夫不会不知道,你所谓的证据有几分真?”
苏恒显然是懒得再同他胡搅蛮缠,眼神冷淡的撇了他一眼,便要走。
他却猛地上前堵去他的去路,一边怒不可遏的道:“苏恒!你构陷忠良如今连内阁也要插手,有何颜面再面对老师!当年,老师为你而死时,曾言,阑御之风骨虽年幼但魂厚,他日必然是匡扶天下的能臣,吾虽死但若能换其无罪,宁死万次!你自己想想,如今还值得老师当日为你而死的决心吗?”
闻言,苏恒脸色变得愈发冷冽,心上某处犹如被撕开了结痂,那种尘封许久的疼痛又再次排山倒海的袭来。
十年前那个盛夏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彼时他还是国子监的学生,师从天下第一书圣上官无量,老师曾带众门生前往清凌山论文,他作为最小的弟子却被上官无量盛赞:国子监三千太学生,唯有阑御可堪老夫国之栋梁的期望!
“苏恒!”孙知文瞧着他脸色沉郁,义正言辞的道:“今日你残害忠良,可想得起当日老师究竟是为何而死?他是为证你父亲的清白而死!他是为你而死!而作为他半生得意的弟子,你却轻而易举的辜负了他!”
无人知晓苏恒此刻心头的剧痛,他看着眼前这个鬓边已有白须的内阁首辅,犹记得当年拜师仪式上,是他亲手捧着文房四宝交到他手中,作为老师的第一个学生和老师的最后一个学生,他们原本算是师兄弟,只是,如今早已是物是人非,曾经最维护他的人也成了今日最怨恨他的人。
他死死握住拳头将掌心刺的生疼,强按住内心汹涌而来的情绪,故作桀骜的对他道:“孙首辅或许已经忘了,禁苑围剿本督的刺客也抓了活口,内阁想杀本督,东昌王是如何知晓的?孙首辅也该回去好好想一想,而今你我政见不同但唯有一点,陛下是我们共同的主子,内阁若再出这样的纰漏,本督必然不会再顾及你是谁!”
闻言,孙知文脸色骤变,他自然明白苏恒所说确有其事,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眼神冰冷的看着他道:“即便李遣是老夫看走眼,但老夫余生唯一志愿,依旧是杀了你!”
他郑重的说完这些话最,然后愤然拂袖而去!不过走了几步,他忽然又停驻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道:“尽管你如今权倾朝野,也只是一介阉宦,身为蜉蝣却妄贪金枝玉叶,屡屡阻碍皇室与北境联姻,你所图只能害人害己!”
苏恒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轻轻的叹了口气。旧人旧事他以为早已不能再在他心中翻起波澜,可终究人非草木!老师的教诲他从未敢忘,可君子守节宁死不屈的风骨,他今生也不会再有了。
明明是盛夏的阳光,他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年的寒冬腊月里,漫天的大雪覆盖了所有美好,自此他的人生坠入无边黑暗无可回头再无半点光。
他站在那阳光明媚的天光里,犹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心神疲倦而沉重,只能轻轻阖了阖眼。待他再睁开双眼之时,就看见不远处缓缓而来的少女。
夏日阳光明媚灿烂,少女穿着如云雾一般飘渺轻薄的衣裙,挽着流云发髻,鬓边别着两只翩翩欲飞的金蝶,细碎的水晶珠步摇长长的坠在她面颊两侧,随着她一步一颤,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灵动活泼!
“苏恒!”她的嘴角上扬笑的眉眼弯弯,欣喜的唤他姓名。
仿佛世上一切美好的词汇都难以形容她的美好,她是这世上唯一炙热璀璨的光芒,不容置喙的照进他的人生。
萧裳柔原本去碧竹殿找他换药,听闻他早朝尚未回去,便不顾曹姑姑的反对来这条翠竹小道上等他。可不知为何,他的眉紧紧的蹙着周身的气场也十分的诡异,似乎是不高兴。
她慢慢走近,有些担忧的询问道:“你不高兴啊?是不是那些大臣又骂你了?其实,你也不是第一天被骂了,不必那么在意的吧!”
苏恒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她这话到底算不算在安慰他?但见她眼神里的担忧之色,还是打算先消除她的担心。
“长公主多心了,臣没有不高兴!”
闻言,她自顾自的喃喃说道:“哦…也是,毕竟你不笑的时候,那冷冰冰的样子看起来就是不太开心!幸亏你长的挺好看的,否则,能吓死人。”
苏恒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她总有这样的本事,能轻易的左右他的心绪。
“长公主,是特意来此等臣的吗?”
萧裳柔点了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看向他时的欢喜,说道:“本宫来为你换药,你昨日不在去了何处?”
他轻轻叹口气,看着眼前这个灿烂明媚的少女,有种握在手中怕泯灭她光芒的茫然无措。
“臣昨日一直在地牢里问审,满身的血气,怕冲撞了长公主,故没有见您。”
“哦!”萧裳柔漫不经心的应道,一边自然的伸手搭在他小臂上,同他一步一步并肩同行。
“长公主其实不必每日亲自来为臣换药,臣会唤宋怀斯过来。”
这话刚说完他就后悔了,果然,萧裳柔抬起眸子有些意外又有几分无辜的看着他。
“苏恒,你是不是觉得本宫这样每日来找你,让你觉得有负担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掩饰不住的小心翼翼。
苏恒只觉得心口立即微微酸疼起来,他停下脚步,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掰过来面对着自己,两人四目相对,她眼眶已然发红有泪光闪动。
“长公主也知道,臣是个受人唾骂鄙夷的宦官,无论那些人表面上如何向臣卑躬屈膝但心中依旧瞧不起臣,这些臣都不在意!”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用温柔又无奈的语气接着说道:“可长公主殿下不一样,你是金枝玉叶是高悬于空的明月,若总在人前与臣在一处,终究是会被臣的名声所累!”
萧裳柔惊愕的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在向来桀骜不驯又清冷矜贵的苏恒脸上,看到了“自卑”的神色!她原本以为,时至今日他权顷朝野早已将自己是宦官这样的事看淡了,原来,他也会自卑也会害怕连累他人名声!
他此刻在她面前的温柔,又何尝不是对她的一种谦卑?
萧裳柔的心不受控制的一痛,他可是苏恒,在人前总是不可一世的模样,可偏偏他竟然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卑,她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万般无奈。
“苏恒,受刑入宫做一个宦官,这不是你的错!而且,本宫觉得,你比这世上任何一个须眉男子都更有魅力!”
她想安慰他竟有些口不择言,但看见他阴沉的眉眼略舒展开来,就觉得自己使劲夸他还是蛮有效果的!
能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苏恒还是觉得十分欣喜愉悦的,许是从小到大听过太多夸赞之词,反而在他成年后,作为宦官的自己总在被口伐笔诛。
他笑了笑道:“那些文人恨不得搬出从古至今最肮脏的词汇来骂臣,今日,倒是第一次听闻臣的。”
萧裳柔见他终于重展笑颜,才暗暗的吐出一口气来。
她转移话题道:“本宫听闻,内阁资政大夫李遣和东昌王书信往来密切,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将内阁要在那日围剿你的事,告知了东昌王?”
苏恒点了点头,语气冷淡的道:“李遣瞧不上臣,而陛下却信任臣,所以他想换个皇帝,就如此简单。”
萧裳柔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为什么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在他口中说出来,竟然可以这般轻描淡写!
“对皇帝不满意就想换个皇帝,这些大臣还有身为臣子的觉悟吗?可把他厉害死了,呵!这是把皇位当菜市场里的摊位吗啊?想换就换!”
看着她叉腰怒骂气冲冲的模样,苏恒不禁觉得又可爱又好笑,看这架势之前在宫外没少跟人吵架。
“先帝仁德对大臣们多有忍让,竟不想惯出他们的毛病来了!对皇位竟无半点尊崇惶恐之意。”萧裳柔说着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眸子死死的盯着他道:“苏恒!你一定要找到李遣与东昌王谋逆的证据,甩到那些大臣面前,再狠狠的惩治李遣,杀一儆百以鞭策群臣!”
苏恒微微一怔,继而勾起嘴角哂笑道:“长公主想让他怎么死?凌迟?五马分尸?还是剥皮剔骨?”
这些残忍的话在他口中说来,就好比今日天气不错一样的轻巧,却令萧裳柔心中一阵恶寒,她刚刚满脑子的愤恨瞬间被吓退了,看着他微微上扬的嘴角明明是笑着的又似是冷酷的。
“苏恒!”她说着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语气温软的说道:“本宫要你罚他,但不是用这么残忍的方式,他固然罪该万死,可你别这样!”
苏恒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见她清澈明亮的双眸看着自己,眼神里蕴含着无限的温情脉脉,不由得心中一软,想着刚刚自己的话是吓到她了吧!
于是,他缓了缓口气柔声安慰道:“长公主不必为前朝事忧虑,臣会为陛下一一处理好的。”
萧裳柔点了点头,也不顾这人来人往的宫中小道上会不会有人经过,伸手一把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胸膛。自从确认了自己心中对苏恒的情意,萧裳柔就莫名的想见他,见到他又想不顾一切的想扑进他怀里。
苏恒显然被她这突然的举动惊的一怔,这条回行宫内苑必经之路会有许多宫人经过,甚至会碰到大臣,可她这样主动热切的求抱,他又怎么舍得辜负她的热情!
他伸手轻轻揽住她,顷身附在她耳边轻说道:“长公主,这次想要什么?”
萧裳柔有些茫然,他的话明明是说的这样温声细语,却也叫她心生凉意。难道,他误会这几日来,她对他的这种关怀和照顾甚至此刻的情难自禁,都是一种想要向他索取什么的讨好?
她挣脱出来,有些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看着他道:“苏恒,你以为本宫这几日所作所为都是有目的吗?”
他弯起嘴角,微微扬眉笑容轻佻又带着几分探究的道:“否则长公主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真的喜欢上臣了吗?”
萧裳柔顿时觉得心下一怔,原来如此,无论她今后做什么对他来说,都只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么,自己对他的喜欢,他又会有几分相信呢?
就好似满腔热血被一盆冷水浇灭,她原以为,这几日他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思,可如今发现他不但不明白,甚至还当她是在对他用美人计!那前夜里那个吻又算什么?他对向自己献殷勤的女子都是来者不拒吗?
苏恒看着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意识到自己用这种方式逼她亲口承认自己的感情,似乎是一种太过激进的做法,他本能地伸出手想将她重新拥入怀中,却被她用力的推开了。
她眸子里蕴含着点点泪水,眼波流转最终还是艰难的开口道:“苏恒,请你自重!”
萧裳柔说着根本不容他解释,便夺路而逃,甚至撞上了迎面走来的宋怀斯也不肯停驻片刻。
“长公主………!”
宋怀斯有些懵然的看着跑的飞快的人,又回头看了看一脸无奈神色的苏恒,缓缓叹了口气。
“干嘛要气跑人家?”
苏恒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仰头看了看高悬于空的太阳,只长长叹口气。
“本督这样的人,本不该贪恋她那样美好的人,若执意相守最后也只会更痛苦,何不在现在尚来得及的时候,将一切开始了未开始的都结束了。”
宋怀斯看着他,见他纵然一脸淡漠的神情却终掩不去眼底的苦涩,从袖子里拿出一瓶药递到他面前。
“如果觉得没有结果,又何必从一开始就去招惹?”宋怀斯说着将药瓶狠狠压到他手上,拧着眉道:“你明明不甘心所以才会对她情难自控,这药能压制你的人欲但无法控制你的心!你这十年走的这般艰辛困苦,真的没想过放下屠刀与自己喜欢之人相守吗?”
苏恒的掌心再次不自觉地握紧,他轻轻阖了阖眼,声音都带了几分低哑的说道:“放下屠刀……本督何来这样的资格?”
宋怀斯无奈的咬了咬牙,声音都带了几分怒意道:“所以,为了那些早已不复存在的人,你打算毁自己到什么地步?老师若知道你因为他的死,而自伤自毁到如此地步,他难道不会心疼吗?”
闻言,苏恒那原本控制的极好的淡漠神情,终于骤变,他红着眼眶压着嗓子恶狠狠的道:“你们不必拿老师来压本督,今生,本督不将那些逼死父亲和老师的人送入地狱,怎能心甘!”
宋怀斯怒喝道:“苏阑御!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中所想,送那些人入地狱,然后自己也入地狱是吧!所以,友情、爱情你皆可舍弃!你甚至舍去自己作为人的基本需求,爱欲有何错?长公主殿下是皎洁如月,但你可是苏阑御,是老师、是你父亲、是我父亲最看好的学生,凭什么要觉得自己配不上?”
两人四目相对,怒目而视,甚至连呼吸都彼此起伏!
苏恒无奈而痛苦的闭了闭眼,声音低沉的道:“若是苏阑御自然可堪,可本督是苏恒,是此生哪怕身死都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奸宦!我一人遭受世人的口伐笔诛有何惧怕,可我不愿意,让她因为我而遭受那些唾骂鄙夷!”
他低低垂下头,眼底掠过一丝悲凉,慢慢放开紧握的双手,无声无息的轻叹了口气。
宋怀斯想起刚刚遇到当朝首辅孙知文时,他脸上凝重愤懑的神情,必然是同苏恒起了什么争执,或许根本不能说是起了争执,而是从十年前上官无量跪死在那样冰天雪地的皇城门口,他与苏恒就已经泾渭分明,势如水火!
他明白孙知文于苏恒来说,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存在,当年上官无量门生三千,孙知文作为首席大弟子,对苏恒这个最晚入学却天资聪颖的小师弟,也算是尽心尽力,亦父亦友,孙知文说的话,哪怕如今他苏恒已是权势滔天,也必然能引起他深埋心底的痛苦与敬畏。
宋怀斯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师和你父亲的死,都不是你的错,你也只是个受害者。”
苏恒默默无言,只仰头看了看刺眼的旭日暖阳,他抬起手遮去那光,眉头轻轻的皱了起来。
“那这些事,究竟是谁的错。”
萧裳柔躲在远处的翠竹掩映深处,她隔着远远的看着仰头望日的苏恒,只觉得他往日身上那满身的凌厉与高傲都不见了,她仿佛看到一只受了伤的白鹤,仰头望天发出了低低的哀鸣。
她心中难受的紧,却又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只默默等在那里,没想到,竟然能听到这样的对话。
宋怀斯劝说无果,只能摇头叹息着走了,待走进一片翠竹掩映的假山后瞧见了萧裳柔,不由一脸惊讶的愣住了。
“微臣拜见长公主殿下!”他连忙躬身施礼!
“宋大人,本宫很想问你一些事情,不知大人可否愿意用本宫说实话?”
萧裳柔抬起眸子看着他,许是因为心中的酸楚,连声音都带着一丝失落。
宋怀斯想到她站在此处,必然是已经听到了自己刚刚苏恒说的那些话,于是一切皆了然于心。
“长公主殿下想知道什么,微臣若知道的必定知无不言。”
“本宫,想知道他在入宫前,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眸子澄澈明净,略含泪光之时犹如天上的繁星闪烁。
“这会是个很长的故事,长公主若想听,或许该找个地方坐下来。”
夏日蝉鸣声声入耳,木棉花树上娇艳的花朵在日光照耀下,愈发艳丽。
“苏阑御三岁通晓古今诗文,六岁便能七步成一诗,十岁被太学破格录取,拜入九州大学儒上官无量门下,其过目不忘聪慧异常,入太学第二年便能同翰林学士们一同策论,若无意外,他本该是考取功名成为国之栋梁!”
宋怀斯说到此处,情不自禁的轻轻叹了口气,满脸的无奈和遗憾。
“只是后来,他父亲在朝堂之上公然弹劾当时的殿中省总督,被报复蒙冤入狱,彼时的苏阑御尚奉旨修编武朝律法,他找了所有能声冤的衙门,写了几百篇的状词也找遍了父亲从前交好的同僚,却无人敢得罪殿中省,沉冤之事并未能上达天听。”
听到此处,萧裳柔的心慢慢的揪了起来,即便没有亲眼目睹,亦能想到当时年纪尚小的苏恒,必然有着如青翠的竹柏一般坚韧的傲骨,只是他手捧状纸目光坚定姿态谦卑一次一次求那些人,就如她初见他时,他浑身是伤却身姿挺拔的跪在大雪之中,即便是落魄潦倒亦无法掩盖他身上的光华。
萧裳柔询问道:“用尽方法皆不能为父伸冤,他最终去求了自己的老师,上官无量是举世皆知的大文豪,他若肯亲自去御前为苏父申辩那必然是能让先皇再斟酌。”
宋怀斯点了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想,然后又露出气愤至极的神情,狠狠的道:“谁知那个阉贼,在狱中把苏父折磨致死还呈上了认罪书!先帝下令诛杀同党,其家眷皆入奴籍,女子皆入教坊司,男子受腐刑入宫为奴……。”
萧裳柔心狠狠的揪在了一起,她不可抑制的红了眼眶,只觉心口闷疼。
宋怀斯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才接着道:“上官无量跪求面见圣上,却被那阉贼挡在皇城之外,老师当时已有八十多岁高龄,在大雪之中整整跪了一日,太学三千学生亦跪了一地,终是无力回天。老师跪在雪地受了风寒,而他此举惹怒了阉贼,当夜老师的妻儿老小皆被毒杀,老师悲痛至极也逝去了。”
萧裳柔眼中的泪水终于难以抑制的流了出来,她几乎感到窒息的心痛,下意识的捂住了心口。闻者已然无法承受,当时的苏恒,或许比她此刻还要痛上千倍万倍!
父亲蒙冤被折磨致死,老师亦因为此事而家破人亡,自己亦要入宫为奴,要何等的心志才能抵挡这种无能为力的悲痛。
宋怀斯的眼中也泛起涟漪,他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声音都低哑了几分道:“老师灵前,每一个人都在责骂他为何要求老师相帮,甚至咒骂他应去死的!可却无人想过,他彼时也才十四岁,即便是天才亦是有血有肉的凡胎,面对这样的惨事最痛苦的难道不是他?他只是本能的去求了一个比自己强大的人,可这般结果又如何能预知?”
漫天的飞雪犹如要将整个世界都覆盖在寒冷之中,十四岁的苏恒站在一望无际的雪地里,看着自己此生最尊敬、敬仰的老师躺在那一方黑色的棺椁里,他的眼中已经无法再流出眼泪,冰冷刺骨的寒风吹得他浑身上下每一处都疼,那些曾经对他和颜悦色的师兄,将他狠狠的推搡在地,用这世上最恶毒的词汇来咒骂他,也有人含着眼泪对他道:“走吧!不要再出现在老师灵前了!”
这世上所有的罪孽皆落在了他身上,风雪覆盖曾经所有荣光,曾经被世人所称道的天才少年,一夜之间成了众矢之的阉人。
“犹记得那年他同我说,今后做个像苏父那样为国为民,清正廉明,无愧天地的好官,可如今他却成了曾经最憎恶的殿中省总督,成了世人口中罪恶滔天的权宦!”
萧裳柔终于还是无声无息的落下泪来,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心痛,可只要想到苏恒那挺拔坚毅又充满破碎感的模样,她就无法抑制内心的抽痛。原来他是被这样毁掉的,明明该是拥有极其灿烂辉煌的人生,偏偏却被拉进无限深渊。
我于彼时见君伤,不知当时彻骨寒!
宋怀斯见她落泪,心中又惊又喜。惊讶于她身为长公主却能为苏恒落泪,也欣喜她对苏恒如此不一样。原本他只知道苏恒对长公主不一样,原本长公主也是心悦苏恒。
“长公主殿下,苏恒这十年来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复仇,他甚至不惜入地狱。”他说着朝萧裳柔俯首一拜,郑重的道:“作为他多年的好友,请长公主殿下若能伸手拉住他的时候,请拉他一把,至少,不要让他自伤自毁到那种地步。”
萧裳柔看着他,含泪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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