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鲤

　　那是一年初春，暖风未至，冬寒犹在，光秃的树杈上绿芽还微不可见，几块零碎的残雪也摇摇晃晃的坠在上面。
　　日头没了树叶的遮拦，倾洒般尽数落在还结着冰的池塘上。

　　池塘里，一条白鲤摇着尾巴慢慢地游到一块薄冰下面，只见它先是用嘴贴了贴冰面，然后就一下一下用脑袋往上撞去。

　　今天早上白鲤全身又开始一阵阵的疼，浑身上下还热得难受，感觉都快要烧着起来，只有身体在碰到冰上的时候，才能觉得稍稍舒服一些。

　　不远处树上，落着的两只喜鹊，它们看着这一幕，叽叽喳喳地说笑起来。

　　“看那，又是那条急性子的鲤鱼。”
　　“什么？在哪？哎呦，我看见了！真的是，瞅它那一身的白，还是那么好看。”
　　“好看是好看，不过要我说啊，光好看也不顶用，这春天都到了，眼看着冰面就会化开，它还非要用脑袋去顶一顶，不是傻瓜吗？看，脑袋都快顶红了。”
　　“是吗？我看看。”

　　那只夸白鲤好看的喜鹊，边说边扑打扑打翅膀，一眨眼就飞到了冰面上。只见它小心的试探着脚下，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直到走到白鲤的上面。

　　它歪着头，看了白鲤一会儿，随即用嘴笃笃地啄了啄白鲤顶着的冰面。
　　白鲤摇摇尾巴，也看见了它，顿了顿，又用脑袋往上顶了一下。
　　喜鹊心中欢快起来。它们干脆你啄一下，我顶一下，彼此你来我往，冰夹在它们中间，慢慢地裂开了一条细缝。

　　另一只喜鹊看见那裂缝，心中大呼不妙，它们鸟雀，可是最怕水的，赶紧也扑打着翅膀飞过来，盘旋在同伴的上方，焦急地呼唤它。

　　“快停下，冰要裂开了，你当心别掉下去！”
　　“嗯好，我来了。”这只喜鹊看见冰上被自己啄开的细缝，赶紧张开翅膀，轻轻一扇，就又和同伴飞回了树梢上。

　　冰面在它飞走的那一刻，哗啦一声破裂开，涟漪荡碎日光，白鲤轻轻跃出水面，心头畅快了些。

　　“看啊！它多好看啊！”
　　“是啊，看着是不错，我记得之前听我娘说，这池塘里的白鲤可是有些年头的了。”
　　“是吗？想它们鱼类，可能是比我们要活的长久些吧。”
　　“这我就不知道啦，哎呀，不看它了，我饿了，咱们去捉虫吃啊。”

　　白鲤在池水里游了两圈，看着那两只喜鹊轻巧扇动翅膀，就能瞬间飞远，心中无比羡慕。身上又是一阵痛感袭来，它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修出人形，离开这镇上，去远方看看就好了。

　　五百年前，池塘里的一条白鲤忽然开了灵识，懵懵懂懂之际，它在池底发现了一块记载着妖类修行法门的石碑，那上面的东西它之前也没有见过，可是每句话却似乎看看就能明白。
　　石碑旁还住着一只老龟，谁也不知道它究竟在池塘里待了多久，它见白鲤可爱乖巧，颇有慧根，便有意引导它和自己一起修炼。白鲤受它教导，日复一日，一坚持就是三四百年。
　　后来，它又听那只老龟说，这池子是灵池，上古的时候，这还曾出过一条得道飞升的神龙。白鲤天资聪颖，将来一定也能有所成就，如今，就且安心修炼，先把人形化出再说。

　　白鲤听话摆尾。

　　一百年前，那只老龟修出了人形，模样是一位身形佝偻，头发花白，胡须直垂至胸口的老人家。他笑呵呵地站在池水旁，看着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模样，一边摸着胡子，一边笑眯眯地点头，显然是对自己的外形甚是满意。高兴臭美了几日，便对着白鲤一番鼓励叮嘱，然后就冲他摆了摆手，慢悠悠地去别处云游了。

　　白鲤目送他离开，心中寂寥了几日，随即就收起杂余心思，只一心修炼起来。
　　直到今日。

　　过了晌午，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一大片阴云自东方缓慢移动，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干冽的冷。白鲤翻着肚子躺在一片荷叶的下面，觉得自己快要疼死了。

　　这种疼痛感它之前也有过，还曾问过老龟，对方第一次听它说自己身上疼的时候，还很高兴，对它说，这可能是因为它快要化人形了。可是一等一二百年，它年年都会疼个几回，人形却是不见一点。
　　直到现在，白鲤已经不觉得自己是要化形了，它想，自己大概是患了什么病症。

　　也许是什么绝症也说不定。

　　每年上元节的时候，白鲤都会游到镇上去，停在人们放花灯的那条河里，待着靠近岸边的地方听他们低语许愿。
　　人类的愿望五花八门，大多它都听不太懂，但是每当有人许“希望母亲能够不再受病痛之苦，早日康复”“希望三郎可以摆脱病痛”“希望雪团身上的痛痛飞走”这样的愿的时候，它都颇有些感同身受。
　　尤其当它看见那个叫雪团的是只病恹恹的狗的时候……

　　我一定是快要死了。
　　白鲤想。

　　阴云飘到池塘正上方便停了下来，白鲤瞪着圆溜溜的鱼眼，把自己又往荷叶下面藏了藏。
　　轰隆——

　　忽然一声惊雷在空中炸开！

　　白鲤打了个哆嗦，它离开荷叶，强忍着疼朝池底游去。可就在它刚刚游走的那一刻，只见一道闪电直直的劈向水面，轰开数丈水花！寒电锋芒，正中它的背鳍！
　　紧接着，天空中又炸开一道雷，电闪雷鸣间，一条龙尾在那片阴云中若隐若现。

　　片刻，雷声收，阴云散，一位身着玄色长袍的黑发男子站在了池边。只见他长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眉眼间云淡风轻，又带些孤傲之气让他显得不那么平易近人。他弯下腰，伸出手，取摘了一片池面上的荷叶。

　　“嗯？”忽然，他发现在不远处的地方，飘着一条白色的死鱼。

　　死鱼，在哪里都是不少见的，只是，死后身上还有灵气环绕的鱼，他却只见过这一条。他抬头，去看半空中的某一处，再低头看看死鱼浮着的那地方，伸手比了比。

　　正好，可以说是纹丝不差，那正是刚才他所行留下雷电之力的地方。

　　“那便是被我所伤？”他伸出手指，朝那条死鱼勾了勾，那条鱼便瞬间飞到了他的手里。可只一接触，他就觉察，这条鱼虽然还有一丝气息，但是即使今日不被他击中，将来恐怕也命不长久。

　　它应该是自学了池底的那些修炼之法，想来颇有慧根，但奈何学艺不精，致使身上气血逆行，想来即使今日不死，日后也会爆体而亡。

　　他将鱼重新放回水面，转身离开。

　　雷神最近惹了事，被罚下界历劫去了，天帝命他暂代雷神的职位，今日也才是第二天。
　　雷神锤挂在身上，他总是忘……
　　只可怜今日连累了这条小鱼。

　　一步，两步，他的步子走得极慢，直到走出第五步的时候，他眉心一皱，终究转过身来，重新走回了池塘边，将那条还有一丝气息的白色鲤鱼小心的放在了他刚摘取的那片荷叶上。

　　既能识得我当初留在池底的法决，今日又不幸被我所伤，想来你与我之间也有些命在旦夕的缘分。

　　他想着，便幻出原形，昂首飞入云端，头上顶着那片荷叶，飞去了自己在人间的庙宇。
　　三平镇上的龙王庙。

　　初春寒冷，人间也还未到祭拜龙王的时候，所以庙内香客不多。神龙隐去真身，将白鲤放在了龙王庙正殿的龙王像前面的水池中，想借它几分香火，也好痊愈。可刚将它放好，天边忽然滚过一道惊雷，紧接着，狂风大作，雷声混着雨点猖狂袭来。
　　神龙一怔，他虽不掌雨水，却和掌雨水的龙很有交情，他此番出行，只为在曾经飞升的地方取一片荷叶算作坐骑。而且因他不喜阴冷天气，所以他还特意问了对方，三平镇近日是否有雨，被告知未来七日，皆是大好晴天，怎么忽然好端端的却下起雨来。

　　正想着，一道惊雷滚落，庙内众人仓皇四散，神龙大惑不解，他站在庙院内，看着那电闪雷鸣，寒光四射，竟是奔着那条白鲤去的！
　　这不是普通的雷雨，是天雷！

　　神龙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他闪身进正殿内，用手托起白鲤，天雷再次滚落，神龙幻成龙形，不闪不避，替白鲤抗下了这一击，再看怀中，一个浑身雪白的少年此刻正瞪着大眼一脸无措的看着他。

　　神龙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位女子的声音，只听她语气颇为焦急，唤道：“苍桓？你怎么回事？荷叶取完了就赶快回来！别做多余的事！”

　　神龙没有理会，他仰头长啸一声，声动四海八荒，天雷最后一次滚落，神龙看着少年，眼露一丝迟疑，最后，还是没有躲闪，再次替他扛下了这最后的一击。

　　白鲤看着这一幕，脑中回想起老龟似乎曾和自己说过，妖兽化人形，须经天雷五道，五道雷后，若成人形，则修为大进，若失败，则万劫不复，入妖魔鬼地。

　　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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