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蓬舟向星河

　　曾经是多么的渴望这样的一刻，然而七窍散的解药就在面前时，尹万宁的心颤抖了，想起了母亲七窍流血的面容，忍不住身体战栗，眼泪不知不觉滴落下来。

　　国师轻抚尹万宁的头发，柔声安慰，语气坚定：“没事，过了今晚就好了。以后不会有任何人胆敢欺负你，我绝不允许！”又细细告诉服药的感受：“你会浑身热烫，血脉偾张，这都是正常现象，不要运气，好好的休息，待它平静”。

　　尹万宁服下药丸，顿觉周身是火，身体里似有无数条热锅里的游蛇乱窜，既难受又紧张，见国师要离去，不知怎的，慌张地竟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国师侧首，见尹万宁满脸通红地拉住自己，不由颔首微笑。

　　尹万宁结结巴巴道：“国师，我，我有点害怕，不，不是，我是有点紧张。这解药感觉十分难受？”

　　“我陪着你”，国师转身坐在了尹万宁的面前。

　　看着国师望着自己，尹万宁有些尴尬，刚刚是服药后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在自己体内乱窜，从未有过的感受让自己下意识地拉住了国师。现下两人面对面坐着，尹万宁不知道说些什么合适，也害怕国师问话，自己会露出了马脚。

　　国师微微含笑：“不用紧张，我在这里陪你。告诉我，你是何时何地中了七窍散？”

　　尹万宁心中暗暗叫苦，国师一开口就问住了她，这个问题她要如何回答才好？

　　“是己亥年七月在楚国永州的一家客栈。我回房间正要喝茶盅里的水，师父发现房间有异，让我别碰，我并未饮茶只沾染了一点，就中毒了”，尹万宁急中生智，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说辞了，实则心虚，默默垂首。

　　半晌，国师并没有声音。尹万宁抬眸，见国师怔怔地看着前方，似在盯着什么又似什么也没看。尹万宁心中愈发不安了。

　　“己亥年七月，神教的人都在皇帐南面，协助今上治理幽云地区，并未有人入汉地”，国师似自言自语，缓缓道：”谁会谋害你们母子？一个娃娃，无人知晓，不会有人故意加害，或者是欲害亦华，或者是别的”，国师没有再说下去。

　　国师没有怀疑自己的话，尹万宁稍稍放心，想到七窍散不是契丹人下的毒，那必定是和契丹人有关系的汉人了。

　　“七窍散是神教的独门秘方，不是神教的人，就是神教的汉人朋友。我们神教都把七窍散给过哪些汉人？”尹万宁问道。这么多年来，毒害母亲和自己的真凶一直没有找到，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竟然可以在契丹神教得到答案，一想到真凶呼之欲出，尹万宁的心跳得似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国师神色恢复了正常：“时间过去这么久，你们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继续深究徒增困扰。也可能施毒者弄错了对象。用七窍散去加害亦华，本身是件十分愚蠢的事”，突然又笑了起来：“我们神教，我很高兴！”

　　尹万宁希冀的眼神正紧张地望着国师，突然听到这样的话，顿时脸上一阵红晕，心道：“老天！我怎么口不择言，我们神教？”

　　想要的回答却没有，不甘心又继续问道：“国师难道不想为我出气么，没有师父，我今日早就是一抔黄土了！即便现在无事，师父为了救我，我们在荒山野岭整整呆了四年！食不果腹，居无定所！这施毒者毁我容貌，损我身心，我无数次地想手刃仇人，怎么会徒增困扰呢？不能亲手杀之才是我的困扰啊！”

　　国师呆了一呆，安慰道：“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现在深究诸多不便，待以时日，以后也可以的。芸芸，很多事得耐心，得等，你要学会暂时放下。我答应你，以后必对加害你的人有一个了断，但不是现在”。

　　尹万宁心中大感失望，真想钻进国师的脑子里揪出真凶，心道：“这汉人到底是什么神秘的大人物，国师需要如此为他遮遮掩掩？国师不说，是担心什么呢？”见国师不愿再提及此事，只得掩了口。

　　“芸芸，待你身体恢复，就跟着我好好学本事。我们契丹人崇尚强者，你有黄金神符，又是我女儿，当然应该是我神教神女，但若你身无所长、碌碌无能，是不能服众的。我希望外人前你不要宣扬国师女儿的身份，我不想他们认为你是凭借着血缘而不是自身的本事获得神女之位，待以后你本事大长，让众人心服口服，我自会让你风风光光！”

　　国师语重心长，又想了想，笑道：“你母亲不愿告诉你的真实身份，要做你的师父，却什么也没教会你，此乃天意。这是叫我教你真正的契丹本事！做回契丹儿女！”

　　尹万宁心想，这都不问问当事人是否愿意，就算收徒了么，可自己真的不想学契丹的本事啊。又听提到谭道长，心下一动，向国师道：“我在来契丹的路上，师父曾欲救我，但败于大祭师。不知道师父还会来契丹么，国师，我们还能见到她吗？唉，不知怎样面对，从来没想过……”，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想到谭道长最后那句“等着”，不知真的能否等到，谭道长知道这里么，会来契丹救自己？也真的不知如何面对谭道长姐姐？谭道长姨姨？

　　国师神色有些暗淡，沉默片刻，低声道：“应该不会了。亦华离开的时候发了重誓，再回契丹与我见面，她就死在我的面前”。尹万宁心中一凛，谭道长竟然如此决绝。

　　“你身中七窍散，没有解药拖延多年，病怏怏惨兮兮，她明知我有解药也不来契丹，如果我知道我难道不会救你吗？！”国师有些激动，缓了缓，继续道：“她只是不想和我再有任何的瓜葛而已。她走的时候说，她的心会空，她知道这空空的心永远都不会再被任何人、任何事占据，但面对现实，她和我的心中都有必须坚持不能逾越的东西”。

　　国师眼神柔软，看着尹万宁，轻拉上她的手：“即便夫妻缘分已尽，但天不负我，父女缘分竟然得以接续，天道循环，无往不复！”忍不住心中高兴，竟“哈哈哈”大声笑起来。

　　尹万宁却是心中灰暗，若国师说的都是真的，从此以后，自己孤身一人在契丹，回家是难上加难，低头默默看着被国师拉着的手，似乎皮肤上的暗痕淡了很多。

　　“和阿达说说，这些年你们母子去过哪些地方，都是怎么过的？”国师问起了日常。

　　和谭道长的过往？幸好阿青闲暇时和尹万宁瞎掰过这些事，尹万宁回忆着阿青的说辞，细细地讲起阿青小时候的各种趣事，以及阿青和谭道长走南闯北的各种奇闻奇事。

　　国师心情愉悦，时而神情紧张于母子遇险，时而自豪于母子救人，时而开心于母子除恶，时而忧郁于母子孤苦伶仃。尹万宁看着国师无意识的各种神态变化，讲着阿青的故事，自己的灵魂仿佛飞向了空中，眼里看到的是阿青和亲生父亲的秉烛夜谈，如此的温馨欢畅。转眼灵魂回归本身，想到的是阿青和亲生父亲通过自己竟似隔空对话，而自己的父亲，不知何故竟然认错亲生女儿，自己流落外族无人知无人问，不觉眼泪欲滴，开心伤感交杂。

　　国师察觉到了尹万宁的变化：“是想到了你的母亲么？”

　　“是，不知道她现在何处，以后怎么过”，尹万宁想到谭道长亦是凄然。

　　国师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她性格刚毅，坚而有韧，世上能难到她的事不多”，似乎一下子没了兴致，对尹万宁道：“夜深了，今日你奔波劳苦，又刚刚服了药，还是早点休息吧。明日我再来看你。有什么事吩咐外面的古赛”。

　　国师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回首望向尹万宁，柔声道：“我知你一时难以接受，但我希望早日听你唤我阿达”，脸含笑意径自离去。

　　古赛随即进殿，服侍尹万宁休息。尹万宁此时仍是浑身火烧，只是不再惊惧，但哪里睡得着？让古赛外边先休息去了。

　　前面和国师说话心有分神，现在殿里只剩自己一人，尹万宁心中热闷难抑，推开楹窗，想呼吸些夜晚冷清的空气。

　　“吱”的一声，一轮新月跳上窗前。此殿地势甚高，眼前尽是无尽草原，空气中似乎飘荡着青草的气味，远处弯弯折折有些许亮光，应该是土河或者潢河的水月之光。

　　看着草原夜色，墙上那副“清辉澹水木，演漾在窗户”的画像浮现在尹万宁脑中。多少年前，国师和谭道长也是站在这窗前欣赏这夜色美景吧，想想谭道长的花容月貌，也只有国师那张刚毅棱角分明的脸堪称般配。只是这“清辉澹水木，演漾在窗户”的后两句是“冉冉几盈虚，澄澄变今古”，流光如逝，世事多变，如国师、谭道长般分道扬镳让人唏嘘。

　　尹万宁想到，不过月余自己竟然天南地北，就在几个时辰之前，恐惧的是生死之间，现在小命虽保，难道要在这儿一辈子？若有人知道此谭青行非彼谭青行，自己还有命么？

　　又想到在汉地时，世人都说契丹人如豺狼虎豹，大祭师和他的那班随从倒是很有些像，可古赛，和豺狼虎豹一点不沾边。国师，谭道长嫉恶如仇怎么可能和一个凶神恶煞伉俪情深呢，他们分开是因为两国的战争，可见国师绝对不是一个坏人。可他就算是个大好人，自己也叫不出阿达啊！

　　自己一个汉人，今后要在契丹，叫契丹人父亲，学契丹人本领，做契丹人神女，这如何做得到？一旦被察觉是冒牌货，那后果不堪设想。若学了本事，以后能逃离出去，回去以后不仅会被江湖人士耻笑，更可能遭到嫌恶，到时被骂事小，阳明剑派的百年名声被损那才是事大。

　　又想到阿青，分开时说是三五天再见，现在一月有余了，以后也不知何时再见。阿青因为自己拜师于阳明剑派，不知现在是否还在那儿，若是知道了他的身世又会怎样。再想到谭道长，真是阿青说过的真正悲惨的人。诸如种种，尹万宁是回肠百转，心有千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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