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小鬼差

　　陈阿婆下葬的时候，小稻子哭着去扒钉得死紧的棺盖。

　　村民们合力把他抱回来，在他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锹起一捧捧土，将那潦草的棺椁覆尽。
　　一个人高的深坑再次变为平地，上面甚至没有一块石碑。

　　村里没有能刻石碑的人，尸体等不及，只能先下了葬。
　　陈阿婆的一生就如此潦草地了结了。

　　幸得还有一个后人，能在她走的黄泉路上哭上一程。不至于她孤苦一世，最后落得个什么都没能守住的下场。

　　小稻子是跪在黄土坟前晕过去的，桃疆把他翻过来的时候，他面上全是鼻涕眼泪交错的痕迹，眼睛肿得像发了病，嘴里全是湿润的黄泥。
　　司灼很轻易地就能把他抱起，如同抱一只小猫小狗那样轻松。

　　桃疆从杨大姐家借了个小炉子回来，她没有用过这种东西，只能凭着记忆里看的电视捣弄。

　　她躬身下去，一吹吹了自己一脸炭灰，拿手去抹，却发现灰糊成了泥。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流下的眼泪。

　　“如何？”司灼轻轻掩了房门，走进来问。

　　桃疆转过头，吸了一下鼻子，“燃了，我看了方子，足要炖上三四个时辰。”
　　司灼看着她像花猫一样的脸，怔愣了片刻。

　　“干嘛？”桃疆拿袖子又胡乱抹了一把，“没看过人被炭火呛到哭啊？”

　　说完之后她立马想到一句话。
　　此地无银三百两。

　　房内静默了一瞬，桃疆恼得背过身去。
　　殊不知背上也不知在何时蹭了一身泥灰，在昏暗的光影下看起来灰扑扑的，像从炉子里夹出来的被烧得差不多的木炭。

　　司灼走到小炉子旁，学着她蹲身下来，从怀里拿出了一方墨绿绣竹的帕子。

　　淡青色的袖垂在桃疆的眼前，她瞥了一眼司灼的手，“干嘛？”

　　“给你。”
　　“我不讲究，用袖子就行。”

　　闻言司灼看了看她的袖子。
　　桃疆顺着视线一看，发现袖子上早就因为刚才的动作沾了灰泥，她咳了一声，迅速从司灼手中抽走了那方帕子。
　　“谢了。”

　　司灼摇了摇头。

　　二人就这般静静地蹲在小炉子前，炉子里的木炭有时候烧得噼啪作响，从缝隙中蹦出几个火星子来。

　　桃疆用脚尖踩灭了好些飞出来的星子，听着药壶里的水开始慢慢滚起来，心中的情绪才平复了下去。

　　她用帕子擦了好几道脸，深深吸了一口气，闻着开始沸腾出来的药味开了口，
　　“说真的，我挺谢谢你带我来这的。”

　　转过头，司灼漆黑的眼里映着淡淡的火光，正看着她，没有说话。

　　“照你们这个世界的人情规矩，我是不是该说，多谢小王爷大恩大德，小女无以为报，以后定给小王爷当牛做马……可我连这种话都没法对你说。”

　　桃疆眯了眯眼，手中小扇子对着药壶底下扇了扇。
　　“道士能需要鬼做些什么呢？”她顿了一下，“还是一只用着别人躯体的鬼。”

　　“你不需要谢我。”
　　桃疆诧异地看向他，司灼面色却很平静。
　　“为人上位者，当知民间疾苦。”

　　“这些事若不是你来找我，我都不会知晓。道者本来也是为护生人而存于世间，现在同你做的这些事，根底都是一样的。”

　　桃疆愣了一下，见司灼十分认真，她忽然就松了下来。
　　“你说得好像也不错，我就当你是安慰我了。”

　　“对了。”
　　“什么？”
　　“上次的事，就陈川那王八蛋，后来怎么样了？”

　　桃疆说这话时突然生出些不好意思来，抓了抓自己的下巴，“上次逃得太快了，还不知道后续呢。”

　　“下狱了。”司灼言简意赅道，“应该就是在你来的那一日。”

　　“啊？！”
　　桃疆大失所望，“那我差点能看到现场了？那个畜生，你仔细说说呗，那日没按计划来，后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好。”
　　司灼站起身来，拨弄了一下炉中的炭火，桃疆也跟着想起来，却突然嘶了一声。

　　“腿麻了……”
　　她呲牙咧嘴，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伸向司灼。
　　“小王爷，拉我一把。”

　　司灼一怔。

　　桃疆看着面前缓慢垂下来的袖，毫无犹豫地直接抓向了司灼袖中的手。

　　她借力站起来，两只脚跺来跺去，酸麻之感像电流一阵阵往上而来，奇异的感受让她直眯眼睛，压根没有注意到司灼面上的异色。

　　过了好一会儿，桃疆才将手松开。

　　司灼垂下手，指腹在袖中轻蹭方才被抓过的地方，尔后转头，默不作声从外寻了两个小木矮凳子进来。

　　二人借此活动了一下筋骨，又相侧着坐在小炉子前。
　　怕火星飞出来烧了头发，这次格外坐得远了些。

　　司灼将上次的事缓缓道来。

　　绿娥提出搜查御史府后，陈川脸色果然一变。

　　显然他自己对府中那些强抢或强买进来的女子并无把握，怕有人借着这个机会咬他一口。可眼下这么多人看着，他若是拒绝倒是显得心里有鬼，一时之间他也拿不定主意，还是司灼替他开了口。

　　他这次站在了陈川这一边。

　　“那绿娥？”
　　“当即遣人护送回去了。”

　　桃疆点了点头，司灼又道，“当时是命人秘密跟着，途中果然有人来劫人，都被打回去了。”

　　“那王八蛋不会放过绿娥的，若在王府便无事了，谅他没有这个胆子。对了，你是如何发现我不在御史府内的？”

　　司灼指了指桃疆的手腕。

　　“索阴铃。十里之内可辩方位，一里之内可掌行踪。”
　　说着他手指轻轻一挥，那枚小银铃便在无风的小厨房里兀自响了起来。

　　当时司灼就在御史府前，却听不到索阴铃的回应，所以他断定桃疆不在府内。若此时进去搜，那反而证实了陈川的清白。

　　没有十分的把握，自不能轻易拿府中那些女子的命去赌。

　　陈川逃过了这一劫，又怕绿娥再生事端，所以后面命人去追。

　　而他自己则在府中被醒来的御史大人狠狠教训了一顿，不过到底没有酿成多严重的后果，又有母亲求情，于是他再一次地被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只是这次他生了些戒心，觉得那些女子放在府中终归是不安全，便命人把一部分转向他在都城外的各个别院。

　　桃疆抓到重点，“一部分？”

　　“嗯。”司灼顿了一下，接着道，“其他没有转向别院的，秘密处死。”

　　桃疆不知道陈川在御史府中到底藏了多少女人，但是从绿娥的陈述来看，显然不少。这些活生生的人被几锭银子买来，就要受畜生凌虐，一旦有风吹草动还要被像猪狗一样说处死就处死，别说尊严了，她们连最基本作为人的权利都没有。

　　她学过历史，知道封建王朝统治下的百姓多么如履薄冰。
　　可这样真切地感受到，还是头一回。

　　甚至有一个瞬间，她在想，是不是自己害死了这些人。

　　如果她什么都不做，是不是那些人还能活下来？

　　可转念她又想，那绿娥呢？那玉郎呢？
　　好像怎么做都不对。

　　桃疆遍体生寒，她呆呆地看着司灼，然后拖动小凳子，往火炉前靠了靠。
　　“那她们……”她没觉到，自己的嘴唇在颤抖。

　　司灼似很快觉到了她的情绪，知道她误会了，忙出声道，“无事，都命人救下来了，无一伤亡。”

　　桃疆听到自己松了一口气，哑着嗓子道，“下次说完嘛。”

　　再后来就如同桃疆所想的那般，陈川夜里耐不住直接到别院想与她贪欢，而司灼一路跟了过来。
　　只是在跟来的路上，司灼正巧碰上了一只从道门里逃出来的凶。

　　他驱着凶一路追到了别院中，院里侍卫家仆不少，可没一人会道法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少爷被烧得哇哇直叫。

　　陈川被凶火燎得皮开肉绽，直在府中躺了好几日。还没好起来，司灼如约亲自登门拜访，与他一同而来的，还有他之前命人处死的女人们。

　　御史大人心知这次无论如何也保不下陈川了，心中又痛恨这逆子死不悔改，气急攻心之下他真的一病不起，老命都去了半条。

　　“他活该，子不教父之过，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纵容出来的。”
　　桃疆方才凝紧的眉散了一些，“德不配位，自食其果罢了。”

　　“话说，陈川被抓对他会有仕途上的影响吧？他会不会被查？”

　　司灼点了点头，“会。”
　　他看了桃疆一会儿，才道，“你们那个世间，跟这里不一样？”

　　看他好奇的样子，桃疆又生了坏心思，卖关子道，“你怎么知道？”

　　“你说话行事，与旁人都不同。”

　　“这么明显……”

　　桃疆回忆了下自己的所作所为，比起他们古人确实不是一般放纵。她把凳子又拖了回来，与司灼排排坐，挠着下巴道，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跟你说些在你听来很大逆不道的事。”

　　“大逆不道？”
　　“嗯，非常大逆不道。还有……痣的事情。”

　　说到这，桃疆忽然一顿，然后直勾勾看着司灼。

　　小王爷被盯得发愣，自己不知道自己脖子上的红蔓到了耳根，只不自觉在袖中又搓了搓被拉过的那几根手指。

　　桃疆看着他通红的耳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不逗你了。”

　　“在我们那个世间呢，没有君、没有臣、没有三纲五常，所谓皇朝更是覆灭许久了……”

　　说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朝着司灼伸出了一根手指。
　　“我只跟你说啊，拉钩！立誓，你永远也不会说出去。”

　　桃疆两只眼睛像弯弯的月牙，就这样看着他。司灼口中还未来得及答应，手就已从袖中鬼使神差地伸了出去。

　　小拇指钩缠，大拇指摁在一起。

　　他忽地又想起了师父的话。
　　命中有一定数，不知是缘是劫。

　　桃疆叽叽呱呱讲了半天，发现司灼走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可只讲一次啊……”

　　应当不会是劫的。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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