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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失自古不由人
苏熙坐着轮椅,想来是那日卖身葬亲,饥寒交迫,久跪雪地,又受惊吓,拼死逃亡,虽被宋玠救回棠棣居,得那高人救治,但鬼门关上走一遭,身心皆受重创,双腿已伤重难愈,无法站立,故只能坐在轮椅上……
而身后推他前行的,正是宋玠。
眼见宋玠推着苏熙往前走,夏萤烛和阿灵急忙跟了上去。
行过一条杂草丛生的弯曲小道,眼前出现一片开阔之地,宋玠停下脚,气喘吁吁道:“你爷爷……还有罗三和罗三老母,都被孙大娘葬在此处……”
众人低头一看,见空地上立着三个木牌……
三个牌位被随意插在土里,四野杂草丛生,牌上无名无姓,山野孤坟,一派荒凉之景,宋玠歇息片刻,低头看着苏熙:“眼下便是你爷爷,罗三,还有罗三老母葬的地方了……孙大娘腿脚不便,能寻得此地,安葬众人,也算尽心尽力……”
“我知道。多亏了孙大娘……”苏熙低头看木碑,悲喜不露。
“你没事吧?”见他神色平静,不悲不怨,宋玠神色担忧看着他。
“……没事。”苏熙淡淡开了口,他仰头,看着黑云密布的天空,轻声道,“逝者长已矣,来者犹可追,我已答应他们,不再执于一念,会好好活下去……”
“如此甚好……”宋玠点点头,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城楼,想了想,他走到空旷处,轻声道,“……一年了,再回此地,竟想起一首诗来: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苏熙诧异道:“此诗作何解?”
宋玠轻声道:“只作那爱国名将杨潼捐躯赴国难之想,当年他曾在乌桓人入侵时镇守此地,后城破被俘,他宁死不降,慷慨就义,今日登山,望此城楼,仿佛再现当年之景,不免慨叹忠良末路,英雄薄命……”
苏熙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宋玠望着远山,淡淡开了口:“你今后有何打算?”
苏熙思忖片刻,摇头道:“苏泼皮已死,大仇已报,我亦不知何去何从……”
“留下来吧。”宋玠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我一介废人,留下来有何意义?”苏熙低头,看了一眼毫无知觉的双腿,默默闭上了眼。
“离开此地,又当如何?”宋玠问。
“好好活着,除此之外,别无他念……”苏熙闭着眼,神色黯然。
“此言差矣!”宋玠突然转身,辞色俱厉,“活一天,当有一天的样子,你说好好活着,别无他念,实则随波逐流,只求不死罢了,当初我救你上山,可不是为了你今日如行尸走肉般混沌度日,男子汉大丈夫,生居天地,无所畏惧,长风破浪,此乃安身立命之本!”
苏熙默了默,忽而笑了:“你有师父,有师妹,有亲友,武艺高强,能不受外人欺凌,我有什么?不过一副残躯罢了……活下去,已是最大的奢望……”
“内心虚明若镜,方能映照万物。这是师父将我带回来时,说的第一句话。”宋玠转过身去,有些答非所问。
苏熙闻言,疑惑地抬头看他。
“我是孤儿……一年前师父将我救回来,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宋玠脑袋微微下垂,手也慢慢攥紧,似乎极不愿提起这段心酸往事。
苏熙有些难以置信看着宋玠:“怎么会……”
听到这里,一旁的夏萤烛突然明白了什么。
难怪那日破关的高人白衍说,他与苏熙同属无根之人,暗室逢灯,缘来已久,只能由宋玠前去劝说……
那些隐在心底深处的秘事,不愿对人提及的过往,对着苏熙,他却可坦诚相对,或许,这就是那位高人所说的缘分罢。
他想了想,轻声道:“一年前,我家尚有几亩薄田,爹娘靠着种地养蚕,勉强够得温饱,一家人在一起虽然清贫,却也和乐。可惜好景不长,去年七月初,暴雨连日,黄河决堤,冲毁了家里的房屋和田地,爹娘带着我一路南下逃难,不想途中遇到了入侵的乌桓人,我娘将我藏在一处草垛里,叫我不要出声,随后便离开了,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说着,他眼眶泛红道:“我等了两天两夜,又累又饿,好不容易挖了两个红薯垫垫肚子,也不敢出去,怕爹娘回来找不到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我再次睁眼时,就已经到了棠棣居……我饿得快死,连吃五个馒头,这才缓过劲来,后来我才知道,我饿晕在了草垛里,是师父把我带回来的……”
见他悲痛,苏熙叹息一声,心中如针扎一样:“后来呢?你找到你爹娘了吗?”
“没有。”宋玠轻声道,“翌日,师父给了我一个包袱,正是他们逃亡时背的那个,里面只裹了些盘缠和衣衫,那衣衫是爹送给娘,娘一直舍不得穿的……后来师父告诉我,他们被入侵的乌桓蛮人杀了……师父从乌桓蛮人的手里救下他们,临死前,他们恳求师父收留我,师父答应后,他们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说到这里,宋玠抽噎起来,夏萤烛能看出,他在极力克制内心的悲痛,却还是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纵使此事过了一年,他已习得防身之术,不再任人欺辱,能护人周全,但至亲已逝,天地悠悠,孑然一身,不论再如何坚强,始终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忆起往事,免不得忼慨伤怀,泣数行下。
世道险恶,时局动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无武技傍身,他又如何得以存续?
两人身世如此相似,真可谓命途多舛。
看着宋玠吐出的雾气随寒风消逝于天地,苏熙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他摸着地上已逝之人的牌位,胸中像被大石堵住,无法呼吸……
宋玠平复了情绪,轻声道:“生于人世,无人不苦,我也曾和你一样,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为此郁郁寡欢,想着死了也罢,可我不甘心啊!我恨那入侵的乌桓人,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更恨自己命如草芥轻贱,无武艺傍身,不能护亲人周全。自那日起,我便暗自发誓,有朝一日,定要出人头地,固疆守土,令家国永宁,百姓享天伦之乐……”
闻得此言,苏熙晃动着身子,仿佛被一束光缚住周身,他瞪大眼,看着宋玠,满眼震惊。
身受不公,匹夫往往拔剑而起,挺身而斗。
宋玠呢?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藏身于林等风起,心中志向之高远,非常人能及也。
而他呢?遇到不公,只会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却从未想过,自己这副残躯,或许也能做点什么……
宋玠的话,是他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的,仿佛暗夜里的一点微光,指引他走出暗夜,走向光明……
宋玠接着道:“我在棠棣居住了几日,师父来看我,我把我的志向告诉了他,说起来,我师父名叫白衍,隐居山林多年,是位堪比卧龙凤雏的奇人,文武韬略无一不通,他知道我的想法后,带我去了棠棣居的藏书阁,叮嘱我勤学多思,不懂就问,还带我去了院内,熟悉各式兵器,教我防身之术……”
“他告诉我:盛世风起,受苦的不是花天酒地的朝臣,不是醉生梦死的贵胄,而是无依无靠的百姓,政通人和并非空言,是需要坚韧不拔的信念、所向披靡的勇气来实现的,此路向来不是坦途。我告诉师父:若能使天下太平,边关永固,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乱之苦,永享齐人之福,就是舍弃性命,我也愿意!师父却说:人生来不能却,去不能止,非你独此一别,死有千种,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你之性命,如九牛亡一毛,与这芸芸众生又有何异?如何能实现天下太平?”
“我被问住了,师父却对我笑笑,转身离开了。我茅塞顿开,自此朝夕不倦,刻苦用功,誓有一日出人头地,实现心中所愿。师父说: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而我也在持之以恒的学习中悟到此话的真义。我之所愿,从戎报国,守土固疆!就算立时身死,也无悔此心!后来师父教了我散魄三针,我终日废寝忘食,勤学苦练,方能在龙游县一招制敌!我也是个孤儿,你我得失皆非所愿,亦不必过于自责,负枷锁而活……”
闻得此言,不只苏熙,就连夏萤烛也被眼前这个年仅十岁的孩童震住了,她突然想起棠棣居内,墙上悬挂的那副字: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一时……竟有些悟了。
宋玠想了想,又对苏熙道:“当今天下,朝堂腐朽不堪,内有奸佞谗臣,外有乌桓族虎视眈眈,外忧内患,偏汴帝不思进取,每日醉生梦死,百姓苦不堪言,师父常叹:大风将起,何以家为?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享现世安稳。我想,师父所叹,亦是我心中所愿……”
说着,宋玠攥紧拳头,转身抬头看向苏熙:“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一心求死,远比一心求变、一心求愿来得容易……若逝者在此,亦不希望你如此浑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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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注: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出自宋.文天祥《除夜》
2.注: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出自宋.苏轼《留侯论》
3.注: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出自战国.荀子《劝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