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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谈之武英(2)太傅·怀瑜
梁末帝最亲近的四名心腹宦官,在这三个月中,均因徇私被斩首。
梁末帝所纳妃嫔,从当太子时,到当皇帝后,已计三十四女。他才二十一岁。
武英不明白,他何以还不知足。梁平帝一生到头不过妃嫔十三人。
也许这个皇弟的确是闲暇太多,饱食终日,终日思淫。
武英于是将朝政中简易部分的处理交给了他。
处理得不好,就让太傅在旁看着,一句道理一句道理地给他讲,怎么处理才合乎法度,合乎民情。
然而如此,又持续了三个月,梁末帝不仅没有任何长进,反而脾气见长,愈发暴虐,动辄要给身为博学鸿儒的老太傅安个罪名,或者当着老太傅的面辱骂殴打身边近侍,意在指桑骂槐、杀鸡儆猴,逼走老太傅。
甚至于不让他接近宫女了,他的目光竟然开始在身边伺候他的小太监身上打转,但凡瞧见个模样清秀的小太监,甚至要拉到近前动手动脚一番。也不管老太傅还在身边端坐着。
老太傅原本是非常不愿意见到公主掌政、皇帝无权的,当初梁平帝写出遗诏后,上书劝谏的大批臣僚中,就有他和他众多的门生弟子。
他认为,男儿终究是男儿,非区区通了点文武才的女儿所能相比,只要加以教化,是男儿,必成大器,何况天家血脉哉。
而事到如今,他几乎从梁末帝身上彻底窥见了王朝末年气象,倘若武英大长公主不再,这样心性的帝王,又究竟能将王朝维持几年?或者,根本轮不到他登基?
老太傅不禁想到数年前的三、五皇子党,如果换三皇子或者五皇子继位,就能更好吗?且不论三、五皇子自身品行本就欠缺,单观那聚集在三、五皇子麾下的一干臣党,哪个不是蝇营狗苟、贪权夺利之辈,假使皇位落于他们之手,如今朝堂之上,恐怕更是禽兽食禄……
老太傅看了看王朝凋敝数十年的民生,再想想这几年在武英大长公主治理下,总算有点起色的朝纲风气,也不得不承认,也许当初先帝临终遗诏,并不是没有他的道理。
或许,气数将近的王朝,真有望在大长公主的手段下,再续命数也说不定,只是任用女官什么的,也实在是太开先河,太不遵礼法了些。
老太傅心情复杂着。最后看了一眼御座上已是满身淫|秽、不堪入目的当朝青年君王,哪里还有半点人君之相,只能是有负所托,垂眸掩面而去。老太傅才跨出上书房,靴履还没沾上外间的地,身后已经传来小太监细声喊着“皇上不要不要”的声音……
老太傅在宫道上看见武英大长公主一行密步走来,她身边跟着几名臣子,俱是这两年提拔上来的能吏良臣,正边走边向她禀议着什么,武英大长公主肃然听着。
等离得近了,老太傅才听到他们在议的乃是南方洪涝抗灾防疫,与北方盐铁走私贪没两件大事。
武英走着听着,忽然被身边女使提醒,前面不远老太傅正在流泪。
武英一看,果然是,暂止住了身边臣子的说话,走过去询问。
老太傅年近七十,头发胡子都花白的,此时回过神来要向武英行礼,被武英免了。
武英问他,他只是抹下苍伤的眼泪,摇头不语。
武英吩咐近侍一路扶送老太傅出宫,好生照看。
便继续与臣子商议于事,尤其是洪涝防疫,刻不容缓。
老太傅看着她带着人逐渐走远,再次不禁抹了抹情不自已又淌下来的苍泪,在武英派的人的护送下颤颤巍巍离宫去。
等武英理事暂告一段落,刚刚闭目了几息,打算稍事一下继续看奏章,身边女使就回来了,禀告了她今天老太傅在上书房时发生的事。
武英冷目:“都说是我架空了皇帝的权柄,才使皇帝日渐堕落,如今给他学理政事,令他以当世最忧国忧民、伏惟他能实掌大权的鸿儒为师,可他又在做些什么?难道还要说是我不给他机会?”
这个问题左右也没有人敢回答。
皇帝毕竟是名义上的皇帝。武英想与他谈谈,没有叫他过来,等处理完了一阶段的冗杂政事,亲自去见这个弟弟。
没有令人通报,她站在殿外听殿中靡荡之音。
帝寝殿外全是太监的宫人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冷汗直直冒。
武英面无表情听了有许久,觉到自己来这一趟实在荒谬,她冷嗤一声,拂袖去。
即日起,皇帝抱恙,不得见风,不得出寝宫。
连素来在朝堂上经常要对武英处置皇帝的举措表不赞同的老太傅,及其一干门生故吏,也难得没有吭声。并将一封辞去太傅之职的折子递到了武英案前。
自此,武英全权统理朝政,天下数年间只知有大长公主,不知有帝。
然而,大梁立国三百余年,南北疆土纵越五千余里,东西地域横贯八千余里,历代不乏有权党奸宦,使尽各种手段牟取权产私利,到三百年后的今天:
士绅兼并田亩,百姓失地,造生大量流民,或者卖身为奴,或落草成寇,致使江湖屡出纷争,治安混乱,起义频发;
大商垄断产业,一言定市,黎民受尽削剥,辛勤换不回暖衣足食;
地方官阳奉阴违,政令不行,一方独大,视人鱼肉,冤案丛生;
藩镇割据势力,不遵朝廷号令,养寇自重,甚至与外夷勾连,借打假仗,索要军饷;
……
每一样都牵连种种势力,错综复杂,尽已成为大梁王朝心腹之瘤患,江山至此,积弊累卵。
尽管武英殚精竭虑,杀伐决断,然而天下之大,要靠她一人执政杀出一个清明的世道,何谈容易。
这些年,她动了太多人的钟鸣鼎食之享与酒池肉林之乐,就连身在卫围森严的皇宫,也已遭遇了不下十次的刺杀,更不提她实地探查民意,微服巡访期间,财帛动人心,就连身边之人也能化身成为企图取她性命之狼豺。
这还是武英身为当朝摄政大长公主,且武艺在身,护卫在侧,寻常人近身不得,可选派的那些女官……武英察觉到危机之后,立即下令身边侍卫前去护随。
可即使如此,第一批派任地方的七名女官,也纷纷遇刺:三名身亡于途中,两名重伤,一名受惊深重,再难上任,一名失踪。
竟是一个也未能如愿上任。
天下男子都等着看武英笑话,朝堂部分男官也再次站出来,指出任用女官之举有悖人伦,此番赴任女官纷纷遇险,可见民心,可见天意。
可这背后究竟是民心天意,还是官心人意,在朝的都不是三岁小儿,无不心中有数。武英自有一批心腹之臣,去一一驳斥这些荒谬之论。
第二年,女官照样考试,照样任选,虽然经过前一年的惨难,但天下之人,女子参半,此中仍不乏勇谋大志的女子者披荆斩棘、死而无畏地来到武英面前,接受武英的委任,扛起女子生而为人的骨气尊严,视死如归到任地方。
这一年,三名女官皆安全到任——武英将身边最一等一的皇家护卫,每名女官分派二十人随赴,如有任何闪失,当提头来见。
以及这一年伴随着三名女官安全到任,还有两个好消息,其一是去年赴任途中重伤的一名女官,养好伤势后,不顾家人阻拦,向武英上请,愿继续履任;
另一个则是,去年失踪那名女官,回到了京城,她满面尘霜,右足已残,背着一个婴孩,下拜九门前,请求参见武英大长公主。
武英闻知,即放一案朝章,亲赴九门外迎见。
君臣相望,时无言,泪洗尘。
此后,武英与这名女官倾心交谈,得知女官遇刺后,与随从失散,为山野之民所救,可山野之民没有放她,反将她锁困,强迫作妇,她伺机出逃,不识山路,被抓回,残一足,后有孕,产一女。
而在这一年多里,除了逐渐摸清出山的路,她也了解到,在那山村,还有不少与她一样遭遇的女子,因为那山村中人不养女婴,一旦女婴出生,他们会把女婴丢弃,因此山村中的女人都是从外面或买卖或强拐。
她的孩子出生后,也因是个女婴,而被丢弃,是她爬起来放了把火,趁乱去找到被丢在山坳里的女儿,带着女儿逃出山村,一路野宿乞食,历经两月余,回到京城。
女官面对武英,将个人惨难过往说得平静省略。
她此番回来面见武英,便是想将这样野蛮残忍的事情上禀,她想,这样的事情既然存在,肯定就不止一处,而且,背后说不定还牵扯着拐卖女子的罪链。她这一年亲眼见证了女子的受难,几乎不被当做人,就她逃出来的那个山村,已经疯了数个,被绳子套着,与豕犬关在一处,同食,同打,同骂。
武英摸摸她的孩子,再看看已经瘦得快不成人形的她,武英还记得,一年多前,在七位女官的饯行宴上,她是一个丰腴的女子,知书达理,娴静沉着。
武英对她说:“愿你知道,什么都没有变。”
她嘴唇轻颤说:“草民知道。”
“不,”武英看着她说,“不是草民。是我大梁新命的唐州郡守。”
那个山村,正在唐州辖内。
“你生产后亏损太大,即日起,就住在宫中,我安排专人与你调养,何时养好,何时赴任,可有疑议?”
“草民——臣沈怀瑜,领大长公主旨。”
“嗯,届时我拨八百精兵,与你带甲上任。在宫休养期间,你可以想想该怎么用。”武英在天下人眼中的印象一贯是冷锐而锋利,此时,她看着眼前的沈怀瑜,目光有难得一见的温融。
那一年,梁朝末,仅在任三年,却在百姓口中留颂千古的唐州跛脚女郡守沈怀瑜,领旨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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