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如别故乡

　　第15章
　　离秋童年的成长经历乏善可陈。她进了母亲工作的学校读书，到了初中，还进了母亲做班主任的班。她一丝不苟地按照母亲的要求，成了那个成绩优异喜欢读书的优秀学生，虽然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不合群，但青春期的男男女女个头和身体都开始疯长，哪怕裹着灰头土脸的宽大校服，也包不住饱满如花苞一样的容颜。离秋开始收到一些男孩子塞给她的小纸条，小礼物，有的夹在她的书里和作业本里，有的偷偷塞进她的课桌，还有大胆的别班男生，索性在她上体育课时在一旁高声吹口哨。
　　无论东方西方，古代现代，戏剧小说还是传说野史里，十三四岁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文人墨客热衷于描述这些初次感受到生命悸动的少年人们，如何在爱情的怀抱中不可自拔。少年人第一次意识到他人的美好，第一次意识到有人会让自己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抚摸，想要拥抱，第一次意识到传说中的“爱情”可能就是这样。可是这一切都与离秋没什么关系，离妈妈发现了她作业本里男孩子夹上的小纸条，又从她课桌里搜出了男孩子送的小礼物，大发雷霆，足足罚她跪了六个小时。
　　离妈妈这辈子最恨拈花惹草的男人，恨的多了，连同雄性生物都一起恨了。她一直只盯着自家女儿的成绩，一晃才发现，自家女儿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哪怕素面朝天也有一种朝气蓬勃的美。
　　她怕了。她这辈子在男人手里吃了大亏，怎么样也不能再让自己女儿步她后尘。
　　离秋受了她妈妈打骂小十年了，十分清楚她妈妈的性子。推脱责任说都是别人塞给自己的是没有用的，只能痛快承认都是自己的错，还要迅速从中剖析关键原因——当然，青春期到了男孩子们开始躁动这类客观原因是不能找的——比如说自己没有看管好自己的东西，让别人塞纸条有机可乘；比如说自己可能确实没有注意分寸与男生走得太近；比如说自己心思涣散没有放在学习上，上课时候多看了别人两眼让别人产生了误会……离妈妈这辈子笃信“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人生教条，这种少男少女互相传情的事情，不可能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你可别作践自己了，这事儿与你哪有什么关系啊，明明都是他们找女孩子来塞的。”冷艾见多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审问场景，头一回见苦主自己这么上赶着来背锅的。
　　“别，这事儿你别插手，我认个错就完了，顶多跪几小时，要是嘴犟，还有好几巴掌呢，那样脸一定会肿，明天别人会看出来。”
　　“我也真是头一回见这种能把自家女儿脸打肿的亲妈。”冷艾活着的时候别的都可以不在意，最在意脸，连带着对离秋的脸也有了几分心疼。
　　“习惯了。”
　　关起门来挨打离秋不怕，她怕的就是把事情闹大。离妈妈以前其实还颇为要面子，不在众人面前发作女儿，但到了后来大概被离秋这种记吃不记打的性子气的狠了，开始当众在办公室发落自家女儿。毕竟离秋就在她学校念书，稍微犯了一点小错，考试多错了几道题，离妈妈都能第一时间知道，从班里把离秋提溜出来，劈头盖脸开始训。训到情急之处，抓起三角尺就开始打人。好几次闹到她的学生从办公室门口路过都看不下去了，纷纷进来劝“离老师别打了”。离秋见有人来劝架，更加害怕了。
　　“不准哭！你还有脸哭！”
　　离秋只能把眼泪憋回去，直挺挺跪好，任凭母亲发落。她难受，只能在心里小声唤着：
　　“姐姐，你帮帮我啊。”
　　冷艾不为所动，甚至还有点隐隐的高兴。在离秋的心里，痛苦和绝望在疯长。她两眼放光，直勾勾盯着那些像雾气一样笼罩了离秋内心的黑暗。再多点！再多点！我又变强大了！
　　她在凡人身体里左躲右藏，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躲了九百年，不得不顶着那些丑陋肮脏的肉身，都是为了吸取活人身上的痛苦来喂养自己。她有一个仇人追杀了她九百年呢。
　　“姐姐，你为什么不帮我啊……”
　　“帮你？为什么要帮你？你还真当我是你姐姐？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小离秋，你可真是太单纯了。我就是你啊。我是一只魔啊。
　　“你让一只魔怎么帮你呢？魔最喜欢看着你受折磨了。
　　“你越痛苦，我越开心。小离秋，你长这么大，我帮你过吗？”
　　“那你为何要救我呢？”离秋迷茫了。
　　“哈哈哈哈哈，那是因为你的躯壳对我而言，实在是太合适了。我在人间找了九百多年，都没有找到这么合适的躯壳，当然舍不得你死了。怎么，小离秋，你还真以为我是想与你做朋友，所以才救了你？
　　“小离秋，你可太天真了。你还不知道吗，我是你的上一世，你这条命，世世苦难加身，注定沦陷在痛苦与绝望之中，不得好死。
　　“我偏不让你死，我偏要让你活着，你活着，我才开心，看你痛苦，我就兴奋，小离秋，我也不会离开你，在你身体里我无比舒服，连同你每次哭泣，每次伤心，每次绝望，在我尝起来，都比蜜还要甜。你越痛苦，我越开心，我现在开心得要昏过去了。小离秋，你多哭哭吧。”
　　冷艾清澈的声音开始放声大笑，在她脑海里如一把锯子，割裂了她的世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邪？那些对话与笑声无比真实，真实到与眼前的现实叠加在一起，离秋一时分辨不出是怒目而视的母亲更可怕，还是冷艾这只魔更可怕。
　　“姐姐，你在骗我……你不是魔吧……你在吓我吧……”
　　“哈哈哈哈哈哈，小离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魔……魔不都应该是……”离秋搜肠刮肚地在脑海里搜索她所了解的魔物形象。可惜，她实在是没看过多少电视电影，对“魔”的认识只能来自无数中西方小说童话和神话传说。
　　“哈哈哈，你以为魔都应该是青面獠牙吗？”冷艾似乎知道她接下去想说的，开始接着狂笑，“还是应该披头散发，眼口流血？”
　　“执念成魔，欲望成魔，杀遍天下血流成河，也可成魔！小离秋，你要不猜猜看，我是怎么成魔的？”
　　离秋颤抖着嘴唇不说话了。
　　“那我就给你看看吧。”
　　突然，离秋被拉入一片血海之中。她穿着一身血迹斑斑的窄袖交领短袍，勉强能认出那底色是淡绿的，袖口与下摆被火烧得破破烂烂，她的手上握着一柄软剑，剑锋扫过，凌厉的剑气炸开万千屋顶，瓦片飞溅，远处火光暴起，什么建筑轰然倒塌，传来巨大的声响。她就在那木屑四散嚎哭漫天的黎明中狂奔，身形扫过无数破碎的屋檐，屋子里无论男女老少，都被她惊鸿般的软剑灭了口。
　　红色。红色。红色。红色从门缝中蔓延开，流淌到街道上。炸起的鲜血漫上房檐，她抬头，睫毛上都是半凝结的人血。
　　她狂笑着，抹了一把脸。离秋透过自己的眼睛看见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节与虎口掌心有一层薄茧。那手上鲜血淋漓，接着她看到自己并指捏诀，再一抖长剑，无数或被穿心或被割喉的尸体从损毁的房屋中升起，然后被炸得粉碎。
　　尸块，肉泥与血浆泼了她满头。整条街上下了一场红雨，不少带着头皮和脸皮的头发被屋檐挂住，半个破碎的人头在廊下晃啊晃的。
　　离秋牙关紧咬，愣是没有让自己晕过去。“这不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她默默告诫自己，“是梦，是梦，一定是梦……”
　　“真的是梦吗？”冷艾的声音响起，她觉得自己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
　　咸的。血腥味。漫天席地的血腥味。要呕出来了。喉咙被什么黏住了，令人反胃。血液半干未干，是粘稠的，粘住了她的唇和眼皮。
　　太真实了。她都听见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梦境没有这么真实。这不是梦境……
　　这是记忆。
　　她看着自己提着长剑，仰天大笑，掠过碎尸成堆的大街，朝着远方飞奔而去。她身后传来咆哮，有恐怖的灵力震荡传来。有个苍老的声音咆哮出一句句咒语，在她的身前身后织成大网，她不得不多次举剑相迎，将那网撕开一个破口，可是那网越来越密，兜头向她压去，天空越来越低，离秋觉得自己心口都要撕裂了，那柄软剑传来悲鸣，接着在她手中炸成数截。
　　离秋倏地从血海中挣脱出来。她大口喘气，发现自己回到了现实。
　　她的母亲盛气凌人站在面前，兜头抽了她一尺子。她下意识一低头，那尺子正好抽在她额上，当即就见了血。血一滴一滴从她头发里渗出来，汇成一道小小的血流，挂在她的眉毛上，接着越过眉毛，挂在她的睫毛上，再一滴一滴落下来。
　　离秋终于晕过去了。她分不清这记忆与现实，到底哪个更可怕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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