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客

　　月影藏云川，孤星窥人间，层层海浪有律动地向沙滩伸出苍白的触手，轻触岸上的火光。
　　天色未深，可陆地上的人们却已经早早躲入家中，他们揭开窗布的一角偷偷打量着那些驻扎在沙滩上的外来者。老人突然撞倒了茶盏，颤巍巍地说道：“海神大人要生气了，海神大人生气了！”
　　沙滩之外，随着老人的呢喃起了骚动，海浪翻得高大，挺直了身躯然后压下，鲸吞了篝火旁的人。
　　狂风推搡着士兵的身躯，他们大声叫着“先救人！”，结果那头的帐篷又被海浪卷了去，一时之间乱作一团。
　　暗中窥探的人们放下了窗布，继续拿不知名的黑色草药汁在麻布上画着图腾，然后放到一边晾干再缝去缆绳上，等待上天的旨意。

　　扶绥盛产海货，其中有一种名叫杜若花的奇株只生长在扶绥东岸一带的礁石缝隙中。但因为那地方地势崎岖，导致杜若花的采摘难度十分的大，所以有些当地村民会借此来作为商机谋生。
　　若不是制药需要用到变异的杜若花得即时混入药粉里研磨，周胤也不用带着个闯祸精一路南下来到扶绥。
　　他也不知道这个叫桑云舒的家伙是有什么别的毛病，只要稍一不留神他就会闯入别人的家里拿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一枚鸡蛋、一张椅子、一盆花、一双筷子等等，害得周胤只好在他后面给人家赔礼道歉。
　　“所以，你拿走这些东西，又扔掉到底是、为什么呢？”周胤气喘吁吁地搀着他在一个小吃摊坐下，这会他也跑没力了。
　　刚刚桑云舒拿了别人一个鸡毛掸子，谁知那家的女主人是个彪悍大婶，被她放狗追了三条街才甩开。
　　桑云舒直接趴到桌子上，气若游丝地说：“那些是秽，不能久留家中，否则毁、家运，伤其身。”
　　“身体都已经虚弱成这样还去帮人除秽，上仙都自愧不如。”周胤算是对他服气了，他招呼店家给他们来两碗热汤面，又道，“今夜我去采杜若花就好，你在客栈等我回来。”
　　“不，我和你，一起、去。”桑云舒突然一拍桌子噌地一下站起来，“这里很多，奇怪的人，危险。”
　　周围的人被他吓了一跳，纷纷朝他们的方向投来视线。周胤赶紧示意没事，扯着他那长长的围巾将他拉回长椅上好好坐着，“你说的那些是洋人，从海外来的人族。九原大陆幅员辽阔，人族之中也和妖族一样，存在有许多不同的分支族氏。”
　　“……我，还是要，跟着去。”
　　“行吧，随你。”
　　眼见这会儿天也快黑了，来吃东西的人反倒越来越少，市集上的行人剩得寥寥无几。
　　桑云舒受魔气影响衰败之兆频发，不时会隐匿不住妖型而突然冒出的独角和兽牙，疼痛发作如万蚁蚀咬般难忍，生不生死不死。后来周胤有点看不下，给他封住了两感，这才让他看上去除了无力一些并无不妥。
　　吃完面，周胤在桌子上留了银钱准备带桑云舒走，余光不知怎么的望到老板局促挪开的视线。“老板面钱我放桌子上了。”
　　“诶好、好！”胖老板谄媚地过来收下钱，看了看周胤，又看了看茫然的桑云舒，“两位客官觉得我们家的……面味道如何？”
　　“……好吃，很好吃……”
　　周胤有些奇怪地看过去，桑云舒平日话都不多两句，更不用说和别的人族交谈，这会儿怎么就接上老板的话了。
　　不对，桑云舒的状态有点奇怪，眼睛无神地看着前方，不知道落到何处。
　　胖老板眼中闪过满意的神色，他又看向周胤：“客官们是外地的吧，来咱们陇头湾是游玩还是探亲啊？”
　　周胤快速反应，学着桑云舒的样子呆愣起来，慢悠悠地回答：“我们是来游玩的……”
　　“那不知二位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陇头湾的传说呢，咱们这儿可是有海神大人保佑的福地。”胖老板的声音娓娓道来，他见两人眼神已然迷离，又乖巧地应了话，赶紧把自己儿子喊了出来：“把这两位新人也一起带去给教使，好好接待。”
　　胖老板儿子很是高兴地应承下来，拉着他们二人带进了对面的一间米铺里。
　　店内不大，胖老板儿子跟店家熟练打过招呼后转动了货架上的某个坛子，墙壁上的暗门应声而开。
　　只见甬道内烛火昏黄，两边已经分别站了六七个人，男女老少皆有，状如桑云舒一般，跟失了魂似的。
　　胖老板儿子跟他们二人吩咐“你们跟在队伍后面就好”，然后就首先走了进去站着队伍最前，领他们往甬道深处里走去。
　　趁此机会，周胤伸手去唤醒桑云舒神智，却发现自己周身灵脉受滞，灵力被压制着有点难以运转，而且越是深入甬道这种感觉便更加强烈。
　　见状不妙，周胤赶紧召出本命法宝莲梵刀在手。莲梵能净祟驱邪，自身又蕴含无上灵力，即使如今周胤没有灵力无法令它出鞘，但真有什么敌人出现在面前时还是能够挡上一挡的。
　　或许是有了莲梵的帮助，桑云舒在周胤稀薄的灵力下很快回了神。他满是戒备地观察自己身处的陌生环境，又看到周胤在身侧，才稍微放松下来，但他很快也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
　　周胤示意他和自己共握莲梵的刀柄，灵识共通，好在经过一番解释，桑云舒对现在的情况有了大概了解。
　　这样一来，二人原先的计划也被打岔了。按这情景来看前方必然麻烦不小，周胤心知桑云舒身体的情况不宜耽搁，他自己也想早点了却一桩委托，握着莲梵准备悄然原路折翻。
　　结果刚一转身，他差点迎面撞上后头的墙壁。
　　狭长的通道不知何时围堵成了一条有来无回的绝路。
　　周胤心下有些烦躁，也是自己大意，五感消弱灵脉阻滞的时候他就应该发现这里面有法术痕迹。这下好了，即便有千万个不愿意也得跟着这条队伍走下去，去看看尽头的是什么玩意儿了。
　　手背被轻轻拍了两下，有点安抚的意味。他抬头看桑云舒，见对方拍了拍自己胸膛，是在给他示意自己没事，想继续跟下去。
　　既然苦主自己都乐意，他自然无异议。
　　只是接下去的路周胤打起了十足精神，不敢再有半分松懈。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回荡在甬道里都显得静默，胖老板儿子拎着盏灯在最前，莫名让周胤想起很久以前游历过的一个国家里面特有的行当——赶尸人。
　　空气里仿佛还弥漫着海水的腥气，潮湿、幽暗。不知走了多久，又或许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前路豁然开朗，俨然出现一个宽敞的天地。
　　尽头是石窟，无数硕大的藤蔓爬满石壁，有萤虫飞舞在藤蔓开出的妖艳小花上，最高处留了一个极小的洞口，光从那处投入了这个空间里抬生而起的圆台上。
　　高台中央放着一张香案，上面的蒲团盘坐着一位在喃喃念诵经文的老妇，面前的香炉里青烟袅袅直上，白烛围在她旁侧成一圈又一圈，映得人有了点遗世独立的意味。
　　高台下站着有数名身材魁梧的黑衣人守卫在老者四周，然后再往下的地方，跪坐着约有几十余人，每个人脸上都满是憧憬地望着高台上的老者。
　　胖老板儿子让他们在外围坐下，然后自己跑到圆台上朝老妇人叩了三个响头，神情十分恭敬：“教使大人，新的一批信众已经全部带来。”
　　那老妇“嗯”了一声，转动珠串的声音停下，只见她抬起厚重的眼皮慢慢扫视起全场。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染料，那布满整张脸的黑色图腾竟能在亮光下折射成蓝绿色。
　　两人也找了个偏远的角落刚坐下，桑云舒立马就附耳过来：“那边，燃的是，鲛人膏，其烟，囚心智。”
　　“当真？”关于鲛人族，周胤也曾在师父的藏书里见过一段传闻：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积绩；其肉糜为烛可度不灭者，食之，或予人长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鲛人族被人族修士肆意捕杀做成丹药，族群数量骤减，无奈之下鲛人族族长只好带着剩下的族人迁至深海，从此世间就再无人见过他们的踪迹。
　　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在此地又见到鲛人的痕迹，只是未免有些腥风醎雨。如果那些燃着全是人鱼烛，那会是什么人能屠杀得了如此数量的鲛人。
　　没了灵力周胤只能改用龟息之法吐纳呼吸，以免受人鱼烛的影响，桑云舒不会这种人族的武功，只好让周胤解开他被封的二感，用疼痛来保持灵台的清明。
　　只听见那位教使大人扯高声音，神神叨叨的开始了一段不明的唱词：“天地神明，日月虚空，传香童子为我传奏，传奏四方尊神，今来拜请，拜请岫广天尊，立地焚香香烟沉沉，神必降临。”
　　“尔等愿信奉我教便都是得了上天庇护，受天尊恩宠的圣子，福泽绵延无病无灾。岫广天尊慈爱，怜悯天玄教一众圣子仍要受六道轮回之苦，特派吾落凡为教使，助圣子们羽化登仙，共享逍遥。”
　　“恭谢天尊，恭谢天尊，恭谢天尊……”近百把声音重叠后回荡在洞府，竟显得气势恢宏。
　　“现在需要从教内甄选出十名圣子，替天尊出使海神岛，觐见海神大人。下面，有请圣子们逐一上前进行谒天仪式。”
　　教使深沉的声音仿佛也带着一股不明的力量，令人听了过后全然信服，随着她的意思一个个排队轮着上圆台去摸一下她的那串珠链。
　　偶尔有信徒搭上那串珠链的时候，珠链会起反应亮一下，然后那名信徒就会被带去某个洞口里，消失在他们视野里。
　　一切都在有序又无声的进行。
　　很快轮到了周胤。
　　在手指将要抚上那串珠链时，他突然被人喊停了。“不要去碰那串珠子！”
　　那是把孩童的嗓音，但因为喊得太着急，话尾险些破了音。
　　他已经用尽力气喊出缄默洞窟里的第一声反抗，可是在场的所有人，几乎没一个向他看过来。
　　好像投入的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海里。
　　那个比他强壮上好几倍的守卫发现了躲在人群里的自己，轻轻松松就将他的挣扎捆缚在臂膀中。
　　沈安看见高台上那个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的小哥哥有一瞬的功夫是收回了自己的手，然后又顿住。
　　洞口倾注而下的纯净月光柔和了那人的眉眼，又在眼睑投下了影子，即使发丝凌乱也难掩其中秀色。
　　他仅仅只是站在那儿，亦犹如绝世而独立，叫人只望一眼便觉得入迷。
　　沈安离得远，瞧不清楚那个大哥哥俯首时是否清明，下一秒便就看见了他缓缓放下手。
　　刹那间，耀如白昼，教使直勾勾地看着珠串，渐渐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找到了，找到了……终于被我找到了！”
　　“好巧，我也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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