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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五)
施展符咒独自面对仿佛无穷无尽的厉鬼恶魔时,他游刃有余;掌控着朱雀虚影幻化的烈日将偌大一片血海生生熬干时,他挥洒自如;操纵着凶兽虚影对上前世的纯阳末代大祭司的骷髅时,他也并没有感觉太过慌乱。
但方才魔龙金鲤的虚影仅仅是与他前世的遗骨那么一撞,却像是直接撞伤了他的魂魄一般,本就如冰似雪的面容惨白到近乎透明,唇角涌出一股鲜血,配着他如火的红衣和眼瞳中尚未来得及收拢的煞气,和脚下的猩红泥泞,无端令人觉得这是踏着尸山血海而来的杀神。
哪怕是于半步平山海、一掌覆乾坤的洪荒神魔而言,魂魄之伤也是极其严重、甚至要命的,何况区区一介凡人。
魂魄晃晃荡荡,像是要即刻飞散似的。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就此跌落。
少昀死死咬着牙,忍着全身被绞碎般的痛苦,勉强撑着一线清明,稳住胸腔内翻涌的气血和凌乱的气息,直到感觉缓过一口气了,再不会被人看出端倪,方才不留痕迹地拭尽了唇角的血迹。
他最后看了零落的万古骷髅一眼,抬手飞出一枚天火符,然后漠然转过身,不慌不忙往结界外行去。
再不回头。
前世的遗骨早该同他们的仇恨和罪孽一起,埋葬在上个时空。君息前世的仇人是他亲手造就,今日由他亲手了断,也算有始有终。
如今他是重生的全新的人,那人是这个时空尚且懵懂孱弱的少年,他和他,都不该再与从前有半分牵扯。
他们应该有全新的人生和未来。这,才应该是他们重生后又重逢的意义。
而非困顿于过去,自囚于心魔,恩断义绝,饮恨终身。
干涸的血海泥泞中轰然腾起一片熊熊烈焰,霎时四散铺开,飞速燃遍了整个天煞血海阵。
少昀一步踏出结界,见少年微笑着,仰头望着他,目光中似崇敬,似倾慕,瞬间觉得心情大好,就连魂魄的伤也不那么严重了。
瞥见侏儒树怪正躺在地上,他便漠然问道:“它可交代了万古骷髅的来历?”
君息也不隐瞒,实在也是没什么隐瞒的必要,简单同他说了,又带着点小心地问:“学兄……”
他忽然伸手,抚上少年的侧脸,片刻,冷冷道:“说了以后叫我少昀。”
“……少昀。”君息料不到他会来这一出,手指动了动,勉强压制着杀人的冲动,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方才的魔龙金鲤……”
前世的末代大祭司一拂袍袖,像是挥去了一身尘埃,漫不经心道了句:“事急从权。既是部族图腾,关键时候召唤出来护佑部族子民也是应该,有什么要紧?”
少年手指又微微动了动,长睫半阖,再抬眼时已带了点惯常的怯怯的笑意:“现在我们该做什么?”
红衣的高大男人俯首看着他,细细看了会,直把他看得心里发毛,方才淡淡道:“找地方休息。”
天煞血海阵既已被破,古柳山人居然还能忍着不现身,要么是躲在暗处准备伺机下手,要么,是在等着他们继续往前闯。
二人在空寂的城池中寻了个看起来不错的宅院,挑了个干净房间。
一个想着此处诡异,在一起能照应一下;另一个则想着不能错过任何一个接近仇人、取得信任的机会。二人各怀鬼胎,竟是谁也没考虑过“共居一室”妥不妥的问题。
秉持着“不计代价弄死这个人”的信念,一时做小伏低搏他的好感和信任也没什么,脸面和自尊都是浮云,左右将来这个人是要用性命来还的,君息十分自觉地将房间收拾好了。
一回头,却见少昀神色莫测地盯着他。
他心里“嗵”地重重一跳,只怕那人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勉强维持着镇定,恍若不觉般问道:“怎么了?”
那人又盯了他一会,冷冷道:“无事。”然后自顾打坐调息。
房间里有一床一榻。少昀霸占了床,君息只能忍气吞声地在矮榻上歇下。
自进入七夜幻境以来,他虽没动手,但因着躯壳和魂魄本就较常人脆弱,上次被散魂鞭伤得太重,并未彻底养好,今日破天煞血海阵时心绪又过度震荡,此时稍稍松懈下来,便觉极是疲倦。
又觉着看那人眼下的状况,今夜应该是没有下手的机会了。这么一想,眩晕感潮水般一涌而上,几乎是眨眼间便将他彻底湮没。
见他熟睡了,一道宁神诀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上。片刻,烛影摇摇,一角火红衣袍自床上而下,簌簌行了过去。
心里像是跳着一团火,烧得他心底几乎要腾起青烟,连喉咙都干热到彷如要裂开。少昀垂首看了一会,矮身下去,在他身边躺下,将少年孱弱的身子笼在了心口。
想起方才那人在烛火下忙忙碌碌收拾房间的身影,昏暗暧昧的火光明明灭灭,光和影交替闪动,无端给那单薄躯体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朦胧意味。
他竟生出一点错觉,仿佛他们果真是一对隔山踏海彼此奔赴而来的眷侣。
天下的心脏比天河中的星辰还多,却也有一颗盛满对他的情意;尘世间亿万灯盏,终有一朵特意为他而点燃。
夜深时分,那人在独属于他们的小小一方天地中,或握着一卷书册,或提着一支画笔,在灯下静候着他的归期,恬静而安宁。
于是哪怕天地之外是风刀霜剑,冰寒雪冻,哪怕满身伤痕,满心疲倦,他从外面奔波回来,也将被这一刻尽数抚慰。
温馨,温情,温暖,琐碎而平凡,却几乎汇聚了所有普通人的家长里短,是最好的人间烟火,值当最好的描画和赞美。
然而那不过是他刹那的幻梦泡影,一时恍惚后,尽皆虚妄。前世今生,他们似乎从不曾有过这般安宁平和的时候。
认识君息之前,他是大祭司门下的弟子,或者说,蛊儿,每天不是在研究怎么杀人,就是正在动手杀人。
但他竟也觉得没什么。他的一生,仿佛注定要在杀戮和血腥中度过。
那时他只觉得无聊,空虚,却从未想过如他这样天性冷酷凶煞的人,有朝一日竟会对旁人生出别的情绪。直到后来他进入王城学宫,遇见了那个横遭欺凌的储君。
犹记得那天,他随大祭司登上高耸的训示台,俯视着试炼场边缘正气喘吁吁仰望他的单薄少年。像是乍然相逢等候半生的故人,忽然就觉得心里空虚的一处像是被什么填满了。
以及后来,万卷楼中,前世的他同君息说的第一句话:“眼睛容易看到不该看的,挖了吧。”那人瑟缩的眼神和微弱的笑意,无端令他心跳乱了几拍。
彼时的他,像是天生不太懂凡人应有的情绪,并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心动。
整个学宫时期,他们的交集少之又少,甚至隐蔽到众多弟子和师长,乃至宣武侯派去监视的人都一致认为,他们果真水火不容。
再后来,他们登上祭台,双双成为傀儡。殚精竭虑的筹谋,加上机缘巧合,他们终于一举夺取大|权,自此,天启殿上,不再受制于任何人。
然而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却要永生永世受天道的束缚。
前世的大祭司诸多怨怒,不甘,终至为天魔恶念所蛊|惑,犯下滔天的罪孽。
他本不个轻易能被引|诱的人,也曾苦苦抗拒过挣扎过,然而他的弱点实在太过致命。求而不得之苦,身不由己之怨,一厢情愿之恨,将他的心志层层啮噬殆尽。
当“借助天魔恶念的力量,既能同君息一生相守,又能从另一种意义上保留部族”这个念头出现在他神识中,从前那些决绝的抵挡就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渐渐消融了。
防线的崩溃更甚于山脉坍塌,江河倾泻。天魔恶念本就是世间亿万生灵的贪嗔痴谷欠等浊息所化,将他性情中少有的一点人性和从前青涩而朦胧的所有情意、心动尽皆吞噬,转而浇灌那些原本基于喜爱而生出的渴求、控制谷欠,终至滋长成恶魔之花,只知践|踏、折辱。
神识魂魄都被侵蚀扭曲的滋味并不好受,如同撕裂了剐碎了再重造。他既然受天魔恶念引诱堕入地狱,便也要将一切的缘起一并拖进地狱,哪怕要让他同时承受邪术的大部分痛苦,哪怕要让他先于所有人献祭自己的血肉魂魄。
重生后想起当年的狠戾、残忍,想起君息夜夜的泣血哀求、心如死灰,他也曾痛过悔过,决心要倾尽所有去待他好,去弥补他;然而那时面对受尽屈辱痛苦都不肯臣服于他的人,他心里却只有说不出的恨和怒,以至于下手愈加暴烈。
然而似乎无论他动用什么手段,无论历尽几多岁月,无论遭受多少折磨,哪怕被践|踏到泥泞里,哪怕尊严都不复存在,也没能真正让王君屈从。
邪术和法阵的作用下,连他自己也会忘了七重梦境,忘了那人的活偶人身份,忘了每一天都不过是同一天的重复。
上百年的占有和蹂||躏,背后的代价,是一具违逆天道的半人半偶的诡异邪物,和整个纯阳部族。
他妄念成真,拥他入怀,脚下踏着的,却是数十万族人的尸骨和血肉;他们夜夜颠倒狂乱,肢体纠缠,背景中缭绕的,却是他们声声的哀嚎和冲天的怨气。
何来他恍惚间的温情脉脉!
幸好如今怀里的少年是重生后的全新的人,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呼吸有心跳的人,是与从前那些恩怨情仇无关的人,天道也许已经放过了他们。
心里的火终究蔓延到了躯体上。
烈焰炙烤般的灼热中,想起那时将纯阳王囚禁在王宫中肆意妄为,那人在银药的暴烈作用下眼尾泛红,意识全无,只能循着本能崩溃哭喊,承受着他所给予的一切,甚至流着泪去回应他去渴求更多的屈辱模样,少昀喉结剧烈地一滑,片刻,却只是埋首在那人颈窝里,勉强忍着胸腔里刀锋搅动般的痛苦,深深吸了口气。
是熟悉的气息,是让他安心的味道,清冽、疏淡,像是泠泠飘落的新雪,却能挑动他每一丝情绪和谷欠念。
徐徐图之。他们会有新的人生,新的开始,新的未来。他的幻梦,终将有成真的一天。
今日的魔龙金鲤虚影并非是化形咒所召唤,而是急切之下他的魂魄所化。大约是那万古骷髅尚存一丝灵智,即使已经被炼成傀儡,仍是感知到了一点熟悉的气息,本能地呆滞了一下。
撞破修为不凡的前世遗骨,让他魂魄损伤颇为严重。他一边运转灵力,一边阖上眼睛,感受这极其难得的温馨和宁静,居然很快睡着了。
君息却全然不知他一心想弄死的人此刻正拥着他。许是天煞血海阵中乍见前世的旧人,他竟然又梦见了从前。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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