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月系列

　　尽管和崔健一起，作为流行乐界仅有的二位作者，许巍的作品被文学专家选入《中国当代诗歌文选》，但是，这似乎还远远不够。作文陕西本土文化人，许巍的存在还远未引起学术界应有的关注，但是他却已然对我们的时代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不得不承认，许巍是时代精神的典型代表，是一个有力的文化符号。有感于此，笔者愿在此对许巍的歌词作品做一个大致的把握和解读，阐释其深层的文化意识，以期抛砖引玉，激励更多有志于此的学术同仁共同探讨这一文化现象，也以此为契机和文本，对我们的时代有一个诊断和认知。
　　细读许巍的歌词作品，发现了一个高频出现的意象——“在路上”。“在路上”可以理解为一种姿态，一种在过程中的姿态。这个有意味的姿态可以作为我们理解许巍作品思想内涵的一个切入点。“在路上”的是行者，是旅人，是过客。而“过客”的思想在文化史上曾有过精深的阐释。笔者这里要提到的是两个典型代表人物：一位是尼采，一位是鲁迅。
　　尼采曾在他的巨著《查拉图斯特拉说是说》中提到了超人的思想。他认为人只是一个“过渡者”，面向超人的过渡。超人代表了理想的人的形态，他批判一切旧有的价值体系，对于世界，保持一种超越者睥睨万物的目光和姿态。同时，鲁迅在他的《野草》散文集之《过客》篇中也表达了类似的思想，过客是一个孤独的战士，意欲在荆棘和夜色中踏出一条崭新的道路来。
　　何谓在路上？就是前方还没有清晰的目标，一切只在找寻中。尼采急于给他的超人设定目标，但事实证明，一旦设定就是一种局限和错误。尼采的超人陷入一种唯心主义的抽象，而我们对鲁迅之过客所作的注脚：“无产阶级的战士”，也让人迷惑于它的精确的意涵。鉴于以上局限，笔者认为，真正值得肯定的内涵应该是——一种清醒的批判的意识和目光。
　　在路上，而不是在广场或人群中，这个姿态本身就很有意义。一个有良知的文化人应该和已有的价值形态保持一定的距离，应该自觉的站到时代的外围去思考我们的时代。他的孤独是文化意义上的孤独，是体现个体责任感和大爱的孤独。于是有《曾经的你》中的“走在勇往直前的路上”。孤独而执着的探索，是许巍用精神书写的文化符号。
　　是什么给孤独的旅人提供了动力？是年少轻狂的心，是跃动闪亮的光辉。“你曾有不平凡的心，也曾有很多的渴望”，一颗青春叛逆的心蕴藏着巨大的冲击力，它无情地嘲弄着世间的庸俗：“怎能就让这不停燃烧的心，就这样耗尽消失在平庸里”。这种最本源的激情和勇气是一切时代思想进步的根本原因。也因此，尼采认为“冲创意志“才是宇宙的本质。面对现实，它支起理想的维度：“虔诚的目光，只追逐太阳”。从夸父逐日以后，太阳就成了一切理想的代名词。它是光和热的载体，指引着在黑暗中穿行的人们。“有阳光到达的地方，就有生生不息的向往”，只要有理想之光的照耀，那追逐的脚步就不会停止。这种面对既有价值和道路不肯苟同的态度是如此的可贵。
　　下一步，许巍思考的是，什么是所谓的理想。有的时候，这理想是情人的双眼：“你曾经给我春天般的温暖，你依然在我无边的梦里穿行”。自从贝阿特丽彩出现在但丁的《神曲》中之后，女性便成为爱和美的象征，引导着精神和生命走向超越和重生。一个理想的爱人，她神采飞扬的笑，夕阳下面娇艳的容颜，漫飞的衣裙，温柔如水的气质，这一切描摹都使得她带上了一层浓郁的唯美色彩，穿透世俗的尘埃，指引沧桑而脆弱的心在荒原中踽踽独行。“我的心曾乘着风，自由穿行梦想里”，“在这无尽的大海外面有个世界”，“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蓝莲花”，在这样的句子中，我们又在理想中看到了自由的意味。总之，爱，自由，美，是任何一位浪漫诗人永恒的单纯信仰。诗人将以此为尺度，度量世间的一切事物。
　　几乎是每位浪漫诗人的宿命，也是每位文人书生的宿命，理想总要遭遇现实无情的挤压和嘲弄，因此挫败感和悲剧意识也随之而生。有时候，他觉得“你在我心里是温暖的家”，“走在回家路上”，“如今我已飞得太久，才知道你就是春天”。这种回归意识是个体在面对现实的迷惘时的必然产物。精神分析学告诉我们，当个体在现实中遭遇挫折的时候，他的思想就会一次次的回到过去，在“家”的庇护中寻找子宫的回忆，慰藉自己受伤的心灵。“在出生的那一天，我们已注定要走上这条永远不归的路，我们不停地奔跑。”这种深沉的悲剧意识让我想起了《红舞鞋》。这是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有一双非常漂亮、非常吸引人的红色舞鞋，女孩子把它穿在脚上，跳起舞来都会感到更加轻盈、富有活力。因此姑娘们见了这双红舞鞋，眼光都发亮，兴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没有谁敢真地把它穿在脚上去跳舞。因为这双红舞鞋传说还是一双具有魔力的鞋，一旦穿上跳起舞来就会永无休止地跳下去，直到耗尽舞者的全部精力为止。红舞鞋是一个寓言，是一切蛊惑我们的事物的代名词。只要我们接纳了它，就无法摆脱被控制、被损耗的命运。但是，红舞鞋也是一种选择，一种无悔的选择。只有它才能让我们的人生绽放异彩，也只有它才能让我们体验生命极致的瑰丽。那样的话，被耗尽又如何呢？红舞鞋般的梦想，诱惑着我们“不停地奔跑，……不知不觉奔向死亡”。这句话饱含浓郁的感伤，也带着浓郁的存在主义的味道。人本来就是一种向死的存在，时间将一切都燃为灰烬，“虚幻的永恒只是那支离破碎的瞬间”。支离破碎的瞬间是一些有意味的时间的现实，但它却蛊惑我们走向时间的想象，这些想象编制了虚幻的永恒。所以，在这里，诗人清醒地意识到，所谓的爱、自由、美，只是一种精神的虚构，在现实面前它们或许根本不堪一击，无法承载我们的梦想和追求。“在生存面前那纯洁的理想，原来是那么脆弱不堪。”
　　这个时候，我们读到的是诗人对于理想的怀疑，也是关于现实清醒而痛苦的认知。“天空如此美，却不知向何处飞”，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悲哀再次涌现。此时的困惑不是个人的，它已经被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在浮躁的风气中，迷惘已成为一种精神共相。“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几乎每一个时代，都有执著而坚贞的求索者，他们代表了我们时代最深刻的思考，也承担了我们时代最沉重的负荷。
　　这一点我认为是许巍最深刻的地方。他清醒而叛逆，并没有因为对现实的失望和非难而煞有介事地描绘一个理想的海市蜃楼。一方面承认现实的不完美，一方面又意识到理想的虚幻性。在现实和理想残酷的夹缝中，诗人艰难独行。“我心深处的孤独渴望，我曾莫名的无心等待”，这种近乎于无望的等待成为诗人一个永恒的姿态，这种姿态蕴含着浓郁的悲剧性。
　　面对支离破碎的现实，正面的建构似乎还不可行，那反面的批判呢？许巍批判的矛头指向什么呢？是——欲望。我们的这个时代是一个充斥着欲望的时代，对于这个事实，诗人厌恶又恐惧。“我身上结满了果实，可里面，长的全都是欲望”。欲望成了很多事物的本质，“又一个欲望悄然生长的夜晚，让我沉重又茫然，我怕冷”。当理想已经腐烂，当欲望充满心灵，诗人体验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和绝望。
　　“还是飞不起来，依然需要等待”，这句话让我们读到了转机。此刻的等待，变幻为一种蛰伏，一种伺机而动的蛰伏，也是一种艺术的期盼。“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一天用来想你，一天用来想我……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还是路过……”在生命的特定时刻，弥合和生与死，希望与绝望，你与我，理想与现实。这也是思维最清醒的时刻，它意识到：生存的悖论性本来就是它的本质，而抵御它的荒谬性的最有效方法就是永不停止的追求与探索。西西弗的神话，是每个现代人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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