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包袱

　　二十九

　　我适应能力一向比较好，大学时野外生存训练在山上住了一个星期连鸟语都听能懂七八分，但是来到这世界这么久我还是难以适应，主要是娱乐消遣太少——原本我还有点儿阳春白雪的高雅追求，想偶尔感受一下戏曲文明，学习一下诗词歌赋，深入地了解了解酒文化的内涵……就这么点儿想法也被邱鸾毫不留情地一脚给踩碎了——难道从今以后我唯一的外出活动就只能是每次雨后去泥泞的河边检察堤坝？
　　我感到很忧伤，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
　　我躺在廊下的太师椅里，把受伤的脚高高撂在扶栏上，透过张开的脚趾缝看天。邱鸾的脸从我趾缝里闪过，他上了走廊站在我身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的脚，还在疼？”
　　我叹着气，有气无力地说：“不疼。就是我太闲了，闷得很。”
　　邱鸾以为我在说昨晚的事，低声道：“闷得慌，也不是非得去青楼，好玩的地方多得是。”
　　夏青来了兴趣，插嘴道：“那你说说，都有什么好玩儿的？”
　　“我以前常跟伙伴一同去山里玩儿，这时节山里很多野果都熟了，山鸡和野兔也长肥了，很容易就能抓到。还有许多珍稀药材，可以采了卖钱，再换些好玩的……”邱鸾说着说着，眼睛闪闪发亮，脸上都蒙了一层光。
　　夏青失望道：“这有什么意思……”
　　邱鸾立即闭紧嘴，不再说话。
　　我问：“有覆盆子吗？”我小时候每年暑假都回老家，在后山上撒着欢儿地跑，钻到刺丛里摘覆盆子果吃，衣服头发都挂得乱七八糟。
　　邱鸾眼睛一亮：“有，现在正是采摘的时候。”

　　邱鸾借了个板车来，我跟他并肩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瘦驴，一路闲扯。夏青坐在后面被颠得东倒西歪，嘴里抱怨个不停。等进了山里，她却第一个活跃起来，兴奋地在林间窜来窜去，好奇地问东问西。
　　“这个是什么？草莓？怎么这么小？”
　　邱鸾说：“是山莓，入药的，味道很苦……”
　　夏青捏着喉咙呸呸地吐，跑到河边去漱口，回来时手里又捧着一堆野果兴高采烈地嚷嚷：“这果子好甜，主子你尝尝？”
　　我满头黑线，心想你也不怕中毒。
　　我们在山间玩了半天，直到太阳西斜，山风渐渐凉了。我们三人坐在山顶的一块儿大石头上休息，各自面朝一个方向。
　　邱鸾望着雾霭朦胧的远山出神。
　　夏青絮絮叨叨地讲过去的事情，“主子还记不记得，有一回，二殿下跟三殿下要出宫，刚好被我们撞上，主子非要跟着去，二殿下不答应，后来主子一哭她就没辙了，带着我们一起出去，原来是跟冉令飞约好了去山里玩。那天也是，我们吃了好多野果，还逮住了一只山鸡，可惜主子没看好，让它飞走了。下山的时候，你睡着了，二殿下背着你走了一路……后来不知怎么地，被易主子知道了，还罚我们下跪。说是二殿下带坏了主子，罚她跪了一夜，二殿下也没生气。我也替主子跪了好几个时辰，膝盖都肿了呢……”
　　她讲的是赵阅麒小时候的事，我默默听着，渐渐出神，夏青的声音越来越远，跟晚霞一起飘散在风里。
　　我呆呆地坐着，看山谷里婆娑的树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玩累了坐在石头上休息，回过头，爸爸站在旁边笑眯眯地说，天黑了，蓉蓉回家吧。
　　“天黑了，我们回家吧。”邱鸾站起来，拍了拍衣襟。
　　夕阳温柔的光线给他的脸渡了层橘红的边，让他的笑容显得格外的纯净又柔软。
　　夏青也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赖皮道：“我先说清楚啊，我方才崴到脚，提不动那些山货了。”
　　我心上微暖：这也是个很好的世界啊。

　　邱鸾把野鸡野兔绑住脚，穿在一根棒子中间。又把药材小心地用布兜包好，背在肩上。我俩一前一后抬着野物下山，夏青甩着手在后面欢欢喜喜地跟着。
　　回去已经天黑了，我找到颜非，献宝一样地把怀里的野果掏出来给他，夏青又在旁边嘀咕说刚才跟主子要主子都说没有了，原来是要藏着送给相好的。颜非接了，说声很喜欢。我顿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麻了，胳膊也不疼了，一口气能上六楼了，比喝了哈药六厂的蓝瓶还亢奋。

　　三十

　　一场秋雨一场寒，暑气渐渐散了。雨季也过了，河堤安然无恙，我又清闲下来。于是把邱鸾前些天借的驴车买下作代步工具，四处晃荡着玩。
　　这天跟金钊和朱捷约好了要去城外赏秋景——本来金钊提议打猎，我不会骑马，正愁找不到借口推辞，朱捷先说打猎太累，不好玩，不如带几个男眷，大家一起出去喝喝酒，赏赏景，散散心。我马上附议。便跟金钊约好了，今天一早来找她。
　　金府我来过几次，门房认得我，说大小姐正在花园舞剑。我要她不必通报，自己往花园去了。
　　金府院落重重，楼宇都是富丽堂皇、华美非常，花园却清幽雅静。金钊站在花丛深处，握着一柄长剑猛地展臂刺出，又徐徐收回，暗暗吐纳。
　　她身姿矫捷灵活，动作柔美却暗含力道。一袭白衣挺立于花丛中，周身散发疏离高贵的气质，很有王者之风。

　　她收回剑势，转身注意到我，展颜灿然一笑。
　　侍立在旁的一个年轻男子迎上去，从怀中掏出帕子给她擦汗。金钊对着那人就笑得更温柔了，接过帕子自己擦。那人又从袖中拿出一件东西递给她，柔声说：“我见你把这扇子收进匣里去了。如今天还热，你又常练功，还是随身带着用吧。”
　　金钊接过扇子，我只瞟了一眼便觉震惊。我知道这把折扇是新颂国的冰蚕丝做扇面，南庆国的象牙做扇骨。我还知道，扇面上题着几句诗：明月出云崖，皎皎流素光。披轩临前庭，嗷嗷晨雁翔。
　　掌柜说这扇子样式花纹都是绝版，世上绝无相同，这话我并不当真。但那扇子下面原本缀着个红玉的貔貅吊坠，我嫌颜色不相称，便摘了自己身上的玉璧挂上。翠绿的玉称白皙的象牙，颜色清雅，刚好配颜非。那时我拿着扇子在手里轻轻地摇，想象颜非握着它，该是如何地风流卓绝……
　　我从没见他用过。如今，这挂着玉璧的扇子却在金钊手中。
　　金钊见我盯着她手中的扇子看，便微微一笑，说：“这扇子是故人相赠，妹妹若是喜欢，我便做个顺水人情，转送给你吧？”
　　我愣了一下，连连摆手：“这怎么好意思，既是别人送给姐姐的，情意必定深重，姐姐便好好收着吧。”
　　金钊谈笑风生，面色毫无异样。她大约不知道这把折扇是我送给颜非的。

　　晚上回去，我疲惫不已。颜非端了药来，说我晌午没回府，便把晌午的份儿合到晚上一并煮了，药汁很浓，恐怕会苦，要我忍着些。
　　他这么温声细语，轻声与我说话，让我觉得他好像是在意我的，就像我很在意他一样。
　　我尽量不让自己想太多。也许只是颜非歆慕金钊的人材，手边正好没有合适的东西表意，便用了我赠他的扇子……
　　我想来想去，终于忍不住问出口：“颜非，我送你的扇子呢？天还热着，怎么不见你用？”
　　颜非低头答道：“扇子……不小心丢了。不知道丢在何处。”
　　我心想：我知道，你丢在金钊那儿了嘛。
　　我抱着碗一气儿把药灌下去，闷闷地说：“好难喝。”
　　颜非看我皱着脸，似乎觉得好笑，把一只小瓷瓶放在桌上，端了空碗出去了。
　　我认得这个瓶子。之前倒了颜非的药被他发现，我推说药苦，颜非就把这个瓶子给我，里面装的是治积食之症的药丸，酸酸的，还算可口。我吃完就还给颜非了，没想到他又装满了。
　　我拿着药瓶对着蜡烛看，瓶身小巧，釉质轻薄，映着烛光晶莹剔透。摇一摇，里面满满的药丸，发出沉闷的声音。
　　颜非他这么好，又懂医术，又聪明，还很温柔，可惜他不喜欢我。
　　想到颜非背着我，跟金钊俩人暗通曲款、眉来眼去、郎有情妾有意，我那个心啊，就像是被千年寒冰给冻住再被萧条的冷风一吹，碎了一地，又被洒扫后院的孙大婶呼啦呼啦全部扫走堆在墙角里蒙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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