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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涟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意全无。起身从桌上拿了本时尚杂志,翻了几页。奈何心绪躁动,实在无法安定下来;眼睛虽盯着杂志,思绪却游移不定;乱七八糟的念头反过来又搅得她更烦躁。近日来,烦心事和定期的躁狂情绪同时来袭,内外夹击,让她什么事都做不了,也不想做。
“你这人,像块顽固不化的冰,凝滞环境,冻伤身边的人。”陈可松喷着酒气对她说的话,猛然间朝她掷过来;随即那张铁疙瘩似的黑脸浮现出来,噙着嘲讽的狞笑。可恶!傲慢无理的家伙,故作高深,为什么当时……
当时,她淡淡一笑,并没有马上回应,一副别人怎么看都无所谓的表情。她就是她,只为自己而活。这是她自杀未遂、痛定思痛后给自己定下的座佑铭。其实,在她的骨子里,自卑--那虚弱的本性根深蒂固。她很在意别人的眼神,一丁点的不屑都可以将她深深刺伤。漫云接口道:“是块冰又怎么啦,冰清玉洁的……”
“如果我是块冰,那你就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总硌着人,还碍眼。”逮着一个机会,涟漪不失时机地回应他。要不,一直睹得慌。太过分了!涟漪觉得它好像是扎进心里的芒刺,不拔出来就浑身不自在。他有什么资格说她的不是,虽说这段时间几乎天天见面,彼此之间总是话不投机。他看她的眼神,老让涟漪觉得自已好像是刚从阴冷的古墓里爬出来的怪人。不过,涟漪一转念,她也没把他当成好人看。他是一个兽性多于人性的男人,凶猛、残忍且不动声色,可能在你不留神时,出其不意地给你致命一击。当然,这仅是她的直觉,带有很强的主观臆断,不可全信。可是这种直觉挥之不去,顽固地煽动着她的意识。第一印象实在太重要了。她清楚地记得初次见他时,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在幽暗的灌木林中突然遭遇山猫一样,心突突地狂跳,恐惧没有由来。
山猫?涟漪苦笑起来,小时候,她其中的一个绰号就是小山猫。一来她跑得快,二来是因为她在人群中的静默无语。不过,他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有时候,她就是一块顽冰,连自己也会被冻伤。涟漪抱起枕头,拥着被子坐着,呆呆地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天空下着细雨,挟裹着雪籽,唏唏沙沙细细地敲击玻璃,像伙有教养的不速之客。时间过得真快啊,又一年即将溜走。
岁月,岁月无情!在过往的岁月里,那些已然逝去的日子,留给她的似乎只有落寞。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有朋友。在学校里,她沉静得周围的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每次的集体活动,都有意无意地将她遗漏,好像她是班集体的附加物,可有可无。她害怕集体活动,因为找不到可以跟她结伴的对象。每一次老师的期未评语中,几乎都有“不合群”三个字,要求她加以改进。谈何容易!她从来就不知怎样和人相处,既不敢正眼看人,也不敢大声说话。她生下来就是个不祥的人。这是母亲给她定的罪。母亲为了生她,死去活来地痛了三天三夜,产后大出血,差一点死掉。母亲恨她不无道理,谁让她在生命形成之初就那么不识趣,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乖乖出来,并且挑一个良辰吉日出生呢。那些信众一口同声称她:小孽障!她一生下来就有罪于母亲,有罪于世人。她本不该出生的。母亲说,因为粗心大意,才不得不让她降生于人世。她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由此,她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将自己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唯一和她联系着的便是书本世界。在那封闭的世界里,她幻想她和喜欢她的人生活在一起。在那里,她是无罪的,受人欢迎的,被人疼爱的。只是面对真实的人群时,她越来越感到虚弱。
直到大一,一个真实的阳光般开朗的男孩硬闯进了她的世界,很快便成了那儿的主人。整整三年的时间,他把她从那封闭的世界里诱拐出来,把罪恶感从她的灵魂里一点一滴地剔除掉。之后,当她勉强成为一个正常人,当她想把自己彻底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却弃她而去,把她独自留在了寂寞的风中。
寂寞如朵阴郁的暗花,盛开在生命最深最原始的地方,渗出幽幽的迷香。人甚至整个宇宙都无法逃避它。
那个时候,涟漪的生命中,仅存开着寂寞之花的那部分了。她找不到回去的路,那个世界早已荒芜。绝望之余,便徘徊在生死边缘。她的父亲,满头白发,气喘嘘嘘赶到医院。拉着她那只打着绷带的手号啕大哭: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父亲并没有过错。是她主动离开父亲的,为了让他去过原本早就该有的正常生活。
那年,父亲因落实政策回了城。过了一年,便与母亲离了婚。她跟了父亲。在当时,离婚是件不太光彩的事,甚至牵连到孩子都被歧视。但涟漪还是很高兴,自以为从此可以和父亲过上安宁幸福的生活了,虽然她和父亲之间还存有莫名的隔膜。
可是,有一日,父亲把一名年轻女子领到她面前,说要跟她结婚。涟漪呆了:结婚?和她?那女子可以当她的姐姐。涟漪嫌恶地瞪着她。年轻女子看过去非常瘦弱,整个就一付细挑的骨头架子,由一层皮牵连住,才不致散了。她低着头,两只手反复地卷巴着衣角,张皇的目光不知该停在何方。她眼里流露出的神情,涟漪再熟悉不过了--不知所措的无助。(许多年以后,乔庄对她说,你眼里那不知所措的无助吸引了我。)涟漪听见了发自内心的叹息声。这世上还有比她和父亲更可怜的人。也许,可怜人生活在一起比较适合,最起码可以忘却不幸本身。生活原本如此,总要捱下去,管它未来怎样。
涟漪心软了。她目光迷离,翕了翕嘴唇:请好好待我爸。那空洞的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不为她所知的身体。他们离去后,她蒙着被子号啕痛哭。她知道,不管她同不同意,父亲都不会为她改变主意的。
她从父亲身边走开,寄宿在学校。那年她才1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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