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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6.就出来吧
在我读初中的时候,我在老师的安排下,和一个女生成为了同桌。她是京城户籍,有一个骄傲的鹰钩鼻。
那时候,我还挺胖,个子也矮,留着扁扁的西瓜头。因为这个原因,有几个同学叫我“西瓜”。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绰号被叫成了“西八”。
“西八。”我的女同桌叫我,“我下午要溜出去见男朋友。”
她很少跟我说话,更别说谈论她的男朋友。我转过头,奇怪地看她。
“啧。”女同桌揉了一把杂草似的短发,“我大概傍晚会回来,你给我买碗面。”
那个时候我还不太会拒绝别人。我沉默着,看她双手抱臂,认真思考一阵,自己做出决定:“要一碗酸菜牛肉的。你买完放在窗口,我到时候会过去吃。”
她说完,翘起二郎腿,从课桌里掏出一件走读生的校服。下午四点多,大家开始自习,她套上走读生的校服,离开教室。
五点半的时候,我跑完步,走到食堂的面食区。我呆呆地排队,买了两份面。我把女同桌的面放到窗口,转身往座位上走。
就是那个瞬间,我瞄见放调料的小桌子。上面有蒜蓉、葱,还有一盆黑色的调料。
很多人拿起调羹,舀起浅浅一勺,浇到面碗里。
我盯了调料桌一会。我端起女同桌的面,走上前。我还没靠近,一股浓浓的酸味就冲了出来。是醋。
我望着那盆黑色的醋,液体上倒映着我又圆又胖的脑袋。
我拿起调羹,舀了一勺。两勺。三勺。五勺。八勺。
醋掉进面汤里,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我歪了歪脑袋,将面端回窗口旁的台子。我端着自己的晚餐,安静地走到角落。
七点差五分,我坐在课桌前自习,教室后门被人用力踹开。
女同桌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一屁股在我旁边坐下。她抄起水杯,狂灌几口,嘴里尖声骂道:“西八!那个面是什么回事,你给我放了什么?”
我放下圆珠笔,惊慌地看着她,嗫嚅解释说:“什么?对不起对不起,我看大家都往面里加那个,我也加了几勺。”
“几勺?我整碗面都倒了,现在饿死了!”
她恶狠狠呸了几声,又开始灌水。我小心地看着她,低声挽回:“我这里有饼干,你要吗?”
她从自己书包里掏出一个面包,没好气说:“算了。你个脑残。”
我低着头,僵硬地转回去,缩在位置上继续写作业。我摸了摸柔软的作业本,在纸上写下清秀端正的字迹。
我眼神冷淡,嘴角轻轻一勾。
-
“席然会蹲下来,待会儿百颇踩着背,从后面跳到中间。”
任鸟音乐,A01练习室。
李老师正在讲解编舞的改动。原本我一直站在金字塔的后方,哪怕到我的part也是如此。现在改成我随队形变动站到前头,唱完后蹲下来,贺百颇踩着我的背,从后跳到前面。
这个编舞更加绚丽有冲击性,但也意味着,更难更辛苦。
贺百颇按照李老师的指点,从后走过来,准备要踩上我的背。
“不对。”
李老师皱眉,强调:“步子要快要大,踩完立刻跳到前方。”
贺百颇点头,又看向我,跟我说:“可能会疼。”
我摇摇头:“没事的。”
这本来就是因我而起的编舞改动,我也承诺过,绝对不会喊疼喊苦。
为了安全,贺百颇先踩着凳子,反复试了几遍。接着我们六个人站好,开始正式打磨这一段。
“从第二小节开始。”
李老师喊道。
我按照教导,双手一前一后按住地板,伏身下蹲。贺百颇一边唱着歌,一边从后方跑上前。
没有任何缓冲,贺百颇一脚踩上我的背。
那个瞬间,贺百颇整个人的重量落在我身上。我感觉疼,感觉沉,身体轻轻抖了一下。
我咬着牙,悄悄看向前头。贺百颇安全落地,只是没掌握平衡,整个人朝左歪去。
“再来一遍。”
李老师说。
于是我们又重新摆好姿势。我蹲下去,贺百颇回到后方。贺百颇跑过来,踩上我的背,迅速跳到前方。
一遍。两遍。三遍。五遍。八遍。
我轻轻抬起自己的手,无意间发现,因为一直按着地板,有根小刺扎进了虎口。虽然很小,没有出血,但却隐隐作痛。而我的腿,因为一直蹲在,所以有些麻了,暂时没有更多感觉。
李老师看了我一眼,走到贺百颇身边,跟他讲落地时要注意的点。贺百颇这样飞了好几遍,衣襟完全湿透。他苍白着脸,仔细听老师说话。
“好,我们再来一遍。这遍如果可以,就休息一会儿。”
李老师说完,贺百颇立刻回到后方。我也低下头,做好预备姿势。
“五六七八——”
李老师洪亮的声音喊着节拍。那一瞬,我无意抬起眼睛,看向了全身镜。我看见贺百颇正从后头往前跑。他面容苍白,眼睛瞪大,身体快速朝我靠近。我盯了他一瞬,莫名感到恐惧。
我又会被重重踩下,我又会疼,会发抖。
贺百颇冲了过来。灯光在上,阴影在下,我用力将手按在地板上,短刺清晰作痛。他再一次踩上我的背,不知为何,这一次要比前几次更重。我泄出一声闷哼,与此同时,我本来已经麻痹的大腿,突然朝左侧弹了一下,而我的身体也向左歪去。
我愣住了。我跪在地上,错愕抬头。
失去平衡的贺百颇,猛扑向前方。我看见他的膝盖磕到地板,脚掌在地上滑了一下。他反应极其敏捷,已经迅速侧身,想让屁股着地。但最后,他还是结结实实砸在地上。他面目狰狞,狼狈地缩着。
人是一团有骨的软肉,摔在地上,声音十分恐怖。全部人都吓呆了,急急忙忙围过去。而我还愣在原地。我不敢上前,连话都说不出来。
文俊豪第一个跑到贺百颇身边,声音都不在调上。“摔哪里了?”
贺百颇没有抬头,艰难地摆了摆手。
李老师让大家散开,低头查看贺百颇的情况。五个人退到一旁。练习室的白炽灯发出细微的嗡声,四周寂静异常。
我直愣愣杵在最旁侧。连礼貌性的“对不起”都说不出来。
“带他去旁边的社区诊所。”李老师站起来,“脚扭了。手臂直接擦掉一块皮。”
我转动眼珠,瞥见贺百颇裸露在外的手臂。那里有个圆圆的小血块。灯是白的,伤是红的。我的视线有些恍惚,在白红中游离交替。
我好像就是犯贱,我居然还抬头去看文俊豪的表情。
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我,只是拧眉盯着贺百颇。李老师检查完,文俊豪快步走到旁边,拿过贺百颇的羽绒服。他蹲到贺百颇身边,小心将贺百颇的衣服袖子放下来,又亲手给人穿上外套。最后,文俊豪双手将头盔戴到贺百颇头上。他把头盔扣好,捏了捏贺百颇的鼻子。
“去诊所而已。”文俊豪压低声音,哄道。
文俊豪扶着贺百颇,两人离开了练习室。他们关门的瞬间,好像带走了全部的氧气。空调轰隆作响,闷热的浪直冲脑门。
我疑惑地看向镜子。里面的男孩双眼无神,嘴唇干裂。我左思右想,反反复复回忆刚才的情况。突然,一个让我恐惧的念头涌上我的心头。
席然你是不是故意……
不。我别过眼,不想看镜子。
李老师关上门,走到我们面前。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浑身痉挛性地一抽,不敢相信那一刻他看过来的眼神。
他的视线带着隐约的不满,欲言又止中藏了一份失望。我几乎是瞬间就读懂了他此刻的想法,不需要任何说明。
是,我的行为真的像嫉妒,像故意。我抱怨站位,认为自己老是被贺百颇挡住……在我的任性下大家改了编舞……新编舞我被贺百颇踩了很多次,我又垫不稳,让他摔倒。在这样的情况下,李老师看出我的“小心思”,对我产生失望,也是情有可原吧。
我眼珠滑动,又看见了镜子。镜子里的人,是当年那个被叫做“西八”的席然。他微笑着看我,好像在说:“坏种,你还是没有长进。”
我的呼吸陡然急促。我想否认,可心里莫名有许多声音,嘈杂夺去我的神智。与此同时,李老师不满的目光在我脑中反复播放。
“看他干嘛呀?”
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我恍惚了一瞬,忽地被拉回现实。冬天的练习室,窗户上结着白雾。说话的那个人就离窗不远。他只穿了一件宽大的纯色短袖,漫不经心地插着兜,手腕上戴了颗小铃铛。
他是方知否。我和他不熟悉,但基本也没人和他熟悉。
方知否把左手从兜里拿出来,指节勾了一下眉毛。做完这些小动作,他一扬眉,漠视一切般抬起脸,说话却慢吞吞的:“他又不是故意害人。”
李老师是个粗人,训斥道:“瞎猜什么?谁教你这么跟老师说话。”
方知否也不生气,认真回答:“我可是在和老师讲道理啊。我看到了,席然不是故意的哦。”
他说完,边上的杜若琛实在忍不住,噗嗤笑了。方知否茫然地歪歪脑袋,看了杜若琛一眼:“杜若琛,你为什么笑……”
李老师好像也气得够呛,转身走到角落,铁掌抓起保温杯,呱啦呱啦拧开,饮了一大口。
“老师……”方知否嘴里含着礼貌的称呼,却又走过去,还想讲什么道理。他没走两步,杜若琛从后面环抱住他,笑着对李老师说:“老师!下面自由练习好不好?”
“行。”李老师也烦我们,拿起保温杯离开了练习室。
杜若琛环着方知否,开小火车似的晃到我面前,对我说:“小然,你不要多想,这只是一次意外。”
“你应该是蹲太久了,腿抽搐或者怎么样。”不远处的何啸渊也说,“贺百颇估计只是扭到脚,应该一周就能好。”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轻声说:“对不起。”
“嗯,我先替百颇收下这声抱歉了!”杜若琛趴在方知否肩膀上,摇头晃脑冲我笑。
方知否神情疑惑,将杜若琛扒下来,问他:“为什么杜若琛要代表贺百颇?”
杜若琛摊摊手,“随便说说!”
何啸渊走过来,将他们两人分开,要继续练舞。想到练习,我又有些愧疚。我们出道迫在眉睫,我却让贺百颇扭了脚。
何啸渊的态度却一直相当温和。他捏了一下我的后颈,把DV机递给我,低声说:“没事的。你也不用特别在意李老师的批评。他之前骂文豪更狠。但确实是想我们跳得更好。”
我顿了一下,蚊鸣般用力点头。像是感觉不好意思,我快速走到镜子前把DV机摆好。何啸渊顺势摁下音响,《溺流》在房间中响起来。我赶紧跑到自己的站位上做准备。
镜子前,还是我。却不只有我。还有与我性格迥异,却带着同样认真神情的他们。
席然,就从青春疼痛文学里出来吧。我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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