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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以律己
张良随易梦进了屋，见到地上碎裂的杯盏时心下一紧。他本走在后方，为了观察伏念的神色，不动声色地往前迈了两步，与伏念并肩。他见伏念神色祥和，对地上的杯盏视若无睹，一时也摸不清伏念到底在想什么，迟疑再三也没开口。
易梦从侧屋翻出笔墨竹卷，回到正屋时发现张良依旧站着，连忙招呼他：“子房站着干嘛，快坐快坐。”
张良没有丝毫异议便乖乖跪坐在侧。有了同行衬托，易梦忍不住在心中拉踩一番，这也太听话了吧！这么乖巧可爱的人物伏念你怎么忍心骂他，怎么忍心关他啊！玄机何不增设一条儒门之宗vs流沙白凤的对手戏。有能耐去拦轻功第一的杀手啊，关你那弱不禁风的师弟算什么本事！
张良被伏念满目慈爱的眼神看得尤为不适，他侧开目光，视线落在了大开的窗户上，凝神看了片刻后试探着问道：“师兄。昨晚下了一夜暴雨，师兄睡得可还好呀？”
他问我睡得好不好，他心里有我！
易梦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点了点头：“睡得很好。子房呢？”
张良本是想问他师兄为何要在大雨之夜开窗，被伏念这么一答，顿时觉得自己不该过问。大师兄行事有他的道理，自己到底在问什么啊。张良蹙了蹙眉默然喟叹，他思忖了一下伏念问的问题，有些为难了。
他师兄一觉睡到晌午，必然是昨夜气到无法入眠。他若答睡得好，不仅撒了谎，而且指不准会让他师兄不悦，掌门因忧思辗转反侧，罪魁祸首却安然入睡，成何体统；可若他答没睡着，他师兄借题发挥骂他一顿倒还好，就怕他师兄对他嘘寒问暖。
张良斟酌片刻，计上心来：“劳师兄挂心，子房一夜无梦。”
你昨晚睡得跟死过去一样那可不得是一夜无梦嘛！我这哐哐当当哐哐当当砸了一堆东西，你却能一觉到天亮，这睡眠质量是真的好。简直像只边牧，聪明伶俐但是看不了家，且不说能不能在有贼人入室行窃时醒来，就算醒了他也未必会拦人家，没准还会跟入室行窃的小贼唠嗑上。
你看他和盗跖的配音甚至是一个人。
易梦忍不住笑了，她旋即低首，借着拿竹卷的姿势把头埋得低低的。众所周知伏念是一面瘫，自己这么笑笑笑笑把张良吓到那就不好了。易梦深埋着头平复了一下心绪，收住笑后才重新抬起头，同张良道：“我好久没见子房写字了，子房可否写些字容我瞧瞧？”
这是要考察他的书是否怠慢了。虽说之前师兄也曾多次临时出题考他，但次次皆是将器具一摆，不由分说让他答，何曾用过与他商量的语气？
张良心思千回百转，转了半天最终将伏念的温和判为刻意的疏离。
也就是说伏念还未消气。
张良看清了形势，立马正襟危坐，一边执笔蘸墨，一边侧脸询问伏念的意思：“师兄欲让子房写什么呀？”
签名！快签名！易梦稳住神态，淡淡道：“子房留个名字就行。”
张良手中笔微微一顿，又一次把易梦的话脑补出了另一层意思。他将笔架回砚台上，轻叹道：“大师兄，子房真的知错了。”
“？？？”易梦愕然，“你又错哪了？”
“先祖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张良低垂眼睑，进入了认罪模式，“子房修身尚未修明白就敢揽天下事，实在是太不知轻重了。幸得有师兄一番教导，子房才未误入歧途酿成大错。”
易梦不理解为什么留个名字这种事能让张良联想到家国天下，她困惑地皱了皱眉，心底大致有了猜测，说到底这和阅读理解题是一回事。
你问我为什么窗帘是蓝色的。
你问我为什么鱼的眼里闪过了一道诡异的光。
你问我留个名字表达了笔者怎样的情感。
真是苦了张良这孩子，明明都是齐鲁三杰之一了还得小心翼翼揣测别人说话的弦外之音。易梦心生怜惜，连忙好言宽慰他道：“当仁不让于师嘛，子房没错子房没错。”
她见张良又是自责又是委屈的模样，哭笑不得道：“好啦好啦，子房若不愿写就先不写了，之后再说。”
易梦害怕，张良更害怕。她说着要把竹卷收了，张良却抢先一步，以左手按住竹卷一角，右手重新拿了笔道：“子房愿意写的。”
言罢他便敛了袖，蘸墨挥笔，一丝不苟地在竹卷上写下四字。
易梦定睛看了看，没能认出那四个小篆到底是哪四个字。她一边惋惜张良不给她签名，一边又自我安慰，这可是张良写的字，内容是什么重要吗？他就是写一二三四她也会好好珍藏，挂在房间最显眼的地方，逢人就炫耀。
他明明可以只写名字的，他却给我写了四个字，他心里有我！
易梦已在心底笑得花枝乱颤，面上依旧努力地维持着镇定的神色，装模作样拿过竹卷看了一番，点点头赞誉道：“写得不错。”
张良一时不知伏念是在说他字写得不错，还是他选的“严以律己”四个字取悦了对方，思量片刻后，他觉得师兄这是一语双关，遂搁了笔谦然道：“师兄谬赞。”
言罢他小心翼翼地问：“若师兄没有别的事，子房先退下了？”
“去吧。”易梦正忙着辨别那四个字究竟是什么，头也不抬挥了挥手。
张良强忍撒腿便跑的冲动，彬彬有礼同易梦行了一礼，沉着迈步走出门外，才轻轻呼出吊着的一口气。他恐久留生变，当即加快脚步往学生寮的方向走。
另一边颜路刚授完课，弟子们鱼贯而出，却纷纷堆集在门口不走。颜路觉得奇怪，起身稍一探看才见他们正同张良问好。颜路见张良行色匆匆，心下了然，他静静等了片刻，一直待到弟子们散去，才走上前同张良攀谈：“又出什么事啦？”
“大师兄仍在生子房的气。”张良叹了口气，同颜路拱了拱手，“还请二师兄救我。
颜路料到张良是为与伏念争执一事而来，但确实未猜到是这么一个结果。颜路微微咋舌，哑然失笑道：“今日大师兄又训你了？”
“非然。”张良拧了拧眉，喃喃道，“掌门师兄若是训我，子房趁机认个错让他消气也就好了。可今日他见我，训都懒得训了。”
“竟有这等事。”颜路神色讶然，他极少见自己这个师弟吃瘪的模样，忍不住笑他道，“那不是正合子房心意吗？昨日是谁说希望掌门师兄说到做到放你几日的？”
“师兄救人要紧，就莫要调侃子房啦。”张良抬手撑了撑额。
颜路这才正色道：“大师兄整日为儒家上下操劳，好不容易将小圣贤庄打点得王公贵族赞誉，既又为天下读书人神往。而今突然发现他师弟背着他往庄里塞了危险分子，大师兄想让小圣贤庄远离纷争，他师弟却拿舍生取义为由与他争辩，他好不容易占得上风，又莫名挨了荀夫子一顿训，换做是你你心里能好受吗？”
“不能。”
“是了。”颜路点点头道，“所以子房你再给他几天缓一缓吧，他气消了也就没事了。这几天你可别闹了，消停消停。”
“子房明白。”张良顿了顿，几分无奈道，“然子房昨日刚收到消息，此事事关黑龙卷轴，子房已邀盗跖兄于有间客栈一会，必须履约。”
“黑龙卷轴？”颜路诧异道，“你的消息是从哪来的？”
张良想了想，含糊其辞道：“我的一个朋友。”
颜路试探着问：“莫不是道家逍遥子？”
“逍遥掌门自墨家机关城被毁后便异常忙碌，子房与他写了几封信，他都是敷衍几句算作回复，怕是没空插手这些事情。”张良提及逍遥子时忍不住浅浅一笑。
颜路不知他为何而笑，追问道：“逍遥掌门可是在忙着备战，与天宗的晓梦论剑？”
“不是。”张良摇摇头，“自机关城一别，逍遥掌门莫名对苍穹有了兴趣，很想上天，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御剑术，怕是得从崖上摔下来几次才肯收心。”
“子房！”颜路忍笑斥他道，“你岂能这么说话！”
“二师兄可别怪我。”张良双手一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子房劝过逍遥掌门几次，他不肯听，子房劝多了，他连信也不回了。他们道家人随心所欲不按章法行事，我也很无奈呀。”
“我看你倒是心生向往得很。”颜路摇了摇头，又问，“子房说的那人若不是逍遥子，又是谁？”
“师兄真想知道？”
“你又在卖关子啦。”
“倒也不是。”张良笑道，“我只是怕说出来二师兄难免要担心。”
颜路愈发好奇，稍作思考后笃定道：“我不担心。”
颜路如此说了，张良也就不再遮掩，坦然答道：“他是阴阳家的人。”
颜路微微一惊，张良神会一笑：“我就说师兄要担心的吧？师兄不必忧虑，是逍遥前辈向子房引荐此人的。”
颜路诧异道：“他是阴阳家的人，怎么会和逍遥子有联系？”
张良耸了耸肩：“子房是儒家的人，不也和非儒的人有联系吗？”
颜路无奈道：“你这话若是让大师兄听见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这话搁以往唬不住张良，然今非昔比，见识到他大师兄气到极点说话都开始绕弯后，张良还是有些心悸，遂乖乖闭了嘴不敢再言。
颜路见他收敛了乖张的神色，才好言劝道：“无论如何，你需得谨慎。阴阳家的人行事诡谲，不可轻信。”
“知道的。多谢二师兄提醒。”
两人正说话间，忽见子慕带了一群儒家弟子匆匆而过。张良与颜路对视一眼，唤了一声：“子慕。”
子慕闻张良喊他，站住脚同张良行礼：“三师公。”
说完才见颜路也在旁边，他知自己乱了礼数，神色有些窘迫地同颜路也行一礼：“二师公。”
颜路并不在意，只问他：“你们这是要上哪去？”
“回禀二师兄，掌门师兄唤我们过去，说是——说是——”子慕摸了摸后脑勺，一边忍着笑一边偷偷瞥张良，“说是要把锁全卸了，以便儒家弟子出入无阻。”
“这——”颜路哭笑不得，叹息一声同子慕道，“我同你们一起去吧。”
“去……去拆锁吗？”子慕有些愕然。
“当然不是。”颜路哑然失笑，“我去见掌门师兄一面，在此之前，你们先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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