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花洲

　　霁月刚想拒绝，想想他的遭遇却着实可怜，心十分不争气地软了软。但以她七百岁的高龄叫一个刚满二十的小娃娃师父，还是觉得甚是跌份。

　　沉吟良久，她总算想到个折中的法子。

　　“小师父……”她如是唤道。

　　得逞一半，展清风倒也知足，面上立时多云转晴：“我就知道，我们霁月是心肠最好的姑娘。”

　　他手肘借力，支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像中了邪似的莫名其妙祸害起了花草树叶。霁月不明所以，却不想表现出好奇，也没开口问，只拿余光默默留意着。

　　不多时，他衣摆兜了一小堆“战利品”回到树下，经过仔细筛选，分出来这堆花里头形象好气质佳的部分佼佼者。做完这些后，终于抬眸朝她看来。

　　霁月装模作样地低垂眉目，直觉他会把那些送给自己，从未有过收花经验的她顿感几分烂泥扶不上墙的紧张，甚至微抿着唇吞了口口水，还挺直了背，可那厮却迟迟没有动作。

　　她沉不住气，偷偷掀起眼皮朝他看去，正撞见他用视线描摹着她形状漂亮的脑袋，面上还带着抹堪称庄严的郑重，不禁毛骨悚然：“……你看什么？”

　　展清风勾唇一笑：“等着。”

　　下一刻，耳畔蓦地传来一阵风声，展清风方才精挑细选出的花瓣们接二连三随风向她飞来，绕她额头一周，根根花茎巧妙地插进黑发，形成了一枚独特的花环。

　　“小师父送你的拜师礼，喜欢么？”

　　时值深秋，树叶早已零落大半，日光从缝隙里射下，打到他身上是耀目的暖黄。

　　他微微一笑，在这暖黄之上又镀了层金。

　　虽然岁数活了不小，霁月却没什么被善待的记忆，亦从未见过这样温暖明媚的光。她的第一反应是局促，匆匆撂下一句“我去溪边儿照照”，便慌里慌张跑走了。

　　溪水澄澈，她映着镜子似的水面端详自己，不由歪了歪嘴。展清风的品味当真不敢恭维：黄、白两色菊花插在她脑袋上争奇斗艳，不仅不怎么好看，甚至……不太吉祥。

　　不过，这时候毕竟比不得春天，也就菊花还开着了，况且她心情好，自是见什么都是美的。

　　美滋滋的霁月哼着小曲儿回去时，她那素来不怎么靠谱的小师父正双眉紧锁、一脸认真地思索着什么。

　　她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了良久，才总算见他露出一个福至心灵的微笑。但不知怎的，看见这抹笑，她心里却升腾起一种不算很好的预感。

　　“咳咳，”果然，他清清嗓子，颁布了一个重大决策：“就在刚刚，我为我们门派想了个绝妙的名字。”

　　“门派？”霁月不明所以。

　　“你既已答应同我学功夫，我自不能让你无根无源地混迹江湖。”

　　霁月想想，觉得也对，她也很希望在未来别人问她来自哪儿时，能够答出一个像家一样的地方来，于是怀着几分期待问道：“你想了什么名字？”

　　“名门正派！”展清风神采飞扬。

　　“这也算名字？”霁月深深为方才的期待感到羞耻，由内而外表示着抗拒。

　　“怎么不算？名字就叫‘名门正’啊！”展清风慢慢跟她解释：“两年前让我心灰意冷的江湖不乏许多门派以名门正派自居，可名门不名，隐山林以避祸；正派不正，行邪事以固权。”

　　“如今，我想建一个真正的名门正派，惩恶扬善、为国为民，哪怕仅有你我二人，至少将这侠之大者的风骨体会一遭。如何，你愿意同我一起么？”

　　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意气飞扬，霁月沉寂多年的少年血性也因其觉醒，纵对于“国”与“民”皆没什么清晰概念，亦欣然应允，并将口号喊得响亮：“好！我们做侠之大者，一生为国为民！”

　　展清风是个好师父，霁月也足够争气，约莫半月多点，即将这招“穿林打叶”学了个七七八八。

　　俗话说“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霁月这多半瓶子简直要上了天。

　　她先是嚷嚷着要替展清风报仇，再轮番去那些个伪名门正派踢馆挑衅，一个个砸掉他们的招牌。后在展清风苦口婆心的“民以和为贵”、“和平处事，勿矫俗为高”云云的屡次敲打下，才逐渐惦记起行侠仗义、匡扶天下的初衷来，但总归不染世俗烟火的山林等地是决计搁不下她了。

　　“记好了……”下山前，展清风最后一次叮嘱。

　　“在外面可管闲事，却绝不能滋事。”他说过几百遍的话，霁月倒背如流。

　　“要说到做到！”

　　“哎呀，你罗不啰嗦！”霁月听烦了，又有点暴躁起来。

　　“好好好，我们换点儿别的聊，”趁她不注意，展清风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霁月这些日子毛顺了不少，不再像刚遇见她时那般一点就着。可他近来却闲得犯贱，有事没事总喜欢把她往炸毛边缘逼，再好言好语地将人一点点哄回来。

　　“有句话说得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信且看杯中酒，杯杯先敬有钱人。’我想了想，没钱我们恐怕寸步难行，所以当务之急得先搞点银子花花。”他给出一条合理提议。

　　“那我们去偷还是抢？”霁月此话一出，又将她在冥界多年养成的强盗本性暴露无遗。

　　展清风无声叹息：得，这么多天真善美白给她灌输了！

　　“偷、抢所得俱为不义之财，不要也罢。”他义正辞严地对此种行为表示痛斥，坚定正直的神色甚至让霁月感到了千载难逢的羞愧，而下一秒他却挑了挑眉，笑得跃跃欲试：“待进了城，小师父给你赌个几万两回来。”

　　霁月：……

　　事实证明，展清风的每个牛逼皆吹得有理有据，当夜霁月果真收了一大摞银票的厚礼。

　　后面的日子平淡却快活，二人访了不少美景名城，尝过东留吴记的炖鹅，品过荷观竹影涧的竹叶清酒，救过酒楼里被混混调戏的姑娘，揍过当街家暴媳妇儿的渣男相公……

　　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霁月觉着虽尚不足一年光景，自己却已长了不少见识，可惜未能碰上个诸如武林争霸、江湖仇杀的大场面，成日里就是路见不平，以武力帮忙解决点儿民事纠纷，有点牛刀杀鸡，怪没意思的。

　　对此，展清风却表示：“倘真身陷乱局，就没心思体味其中意思了。再者，安稳有安稳的意思，吃、喝、玩、赌，哪样不是乐事？”

　　说到赌，他近二三旬跟疯了似的，逢赌坊必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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