殃及池鱼

　　顾泱用尽全力靠着墙坐起来。
　　守着他的是一个小兵，约摸十五六岁，探头探脑地向里望。
　　顾泱咳出几口血沫来，小兵听到动静立刻缩回头。
　　“哪里人？”
　　小兵愣了一下，发现顾泱是在问自己，于是小声说:“长葛州。”
　　“长葛州……”顾泱眯起眼睛想了想，“长葛州是个好地方。”
　　腹部的伤口仍然痛得要命，宋莘文不知道使了什么阴招，顾泱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气。
　　“将军，外面都乱了。”
　　“嗯？”
　　随着他的动作，额头上布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们——”小兵四处张望，见四下无人才继续说，“他们在进攻长葛州。”
　　小兵看看他的脸色:“你很痛？”
　　顾泱扯出一丝笑容:“还好。”
　　小兵点点头:“你为什么要入城啊？”
　　顾泱:“没有为什么。”
　　小兵扒着铁牢，努力伸进头来:“我叫杨平安，你叫什么？”
　　顾泱随口编了个名字:“谢潘安。”
　　杨平安:“潘安？什么潘安？”
　　“谢潘安。”
　　杨平安“哦”了一声。
　　杨平安动了动嘴，想说不要脸，最后忍住了。
　　“谢……潘安，你为什么要入城啊？”
　　顾泱抬了抬手，铁链拖地，发出刺耳的声音，顾泱说:“你为什么要守着我？”
　　“不知道，大人说的。”
　　“外面还有人吗？”
　　杨平安一脸警惕:“你别套我话啊，你跑不出去的。”
　　顾泱干脆闭嘴不说话了。
　　他紧紧皱着眉，掀开外衣，冰凉的手指覆上自己的伤口。
　　“很疼吗？”
　　顾泱一惊，立刻把衣衫拢住，动作有点大，牵扯到了伤口。
　　顾泱疼得要昏过去了。
　　但身旁没有他信任的人，所以他不敢睡。
　　他强撑着对杨平安说:“不疼。”
　　杨平安“切”了一声，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瓶子给他:“喏，金疮药。”
　　瓶子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一段距离，停在顾泱面前。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大人交代过你不能死。”
　　“你们很相信那位大人？”
　　“那是，大人对我们可好了！前年闹饥荒，朝廷不管我们，那些有粮食的人家都把门关起来，是大人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去买粮发给我们，没钱了就自己一个人上门去写欠条，人家不开门他就一直等一直等！”杨平安说得脸都红了，“在我看来，大人就是这世上的神仙！”
　　顾泱眼睛一跳:“前年……”
　　也是，前年他还在南疆平乱。
　　但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你也是当官的吗？”
　　顾泱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不是，其实我是一个刺客，专门来刺杀你们大人的，不过没成功，被他关在这里了。”
　　杨平安:“噢。”
　　“你是谁派来的？”
　　“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顾泱的？他就是我主子。”
　　杨平安皱起眉头，语气不太好:“你撒谎！顾泱才不是那种人！”
　　顾泱:“？”
　　“他可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怎么可能干出来这种下流事情！”
　　顾泱很久没有听人说过自己了，兴趣一上来连痛都轻了不少:“那你说说，这个顾泱是什么样的人？”
　　谁想到杨平安“哼”了一声。
　　“不跟你讲话了。”
　　顾泱:“？”
　　他又逗了杨平安几句，对方一声都不吭，顾泱也不强求，索性阖了眼休息。

　　沈鹤白脸色铁青，吓得李淼大气都不敢出。
　　“让你盯着顾泱，人呢？”
　　李淼心想就凭顾泱的身手，再派几个人都拦不住他。
　　“回沈副将，公子他出去了。”
　　沈鹤白:“……我知道他走了。”
　　李淼痛心疾首:“公子说他要去寻找儿时最思念的味道，说什么他现在吃什么都是苦的，只有吃了那东西才能好一点。我劝了好久公子都不改主意，最后公子把我打晕了。”
　　沈鹤白:“……？”
　　温长卿微微蹙着眉，望着曲州的方向。
　　整个天空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温长卿几乎是下意识想开口说情况不对。
　　沈鹤白看了他一眼，警告:“别乱说话。”
　　“我说真的！”
　　沈鹤白又转头问李淼:“走之前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李淼摇头。
　　沈鹤白:“……”
　　他要疯了。
　　左边那个一直念叨要出事要出事，右边那个一问三不知，走的那个一声不吭。
　　沈鹤白气得当场想揍人。
　　左边那个大官儿子，右边那个祖宗侍卫，走的祖宗不在眼前。
　　沈鹤白当即看破一切。
　　“都滚。”
　　沈鹤白补了一句:“越远越好。”
　　大官儿子还没反正过来，祖宗侍卫已经拖着他跑远了。
　　祖宗侍卫:“公子不会出事的！”
　　大官儿子:“山雨欲来风满楼。”
　　祖宗侍卫:“公子绝对不会有事的！”
　　大官儿子:“唉，山雨欲来风满楼。”
　　差点当场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沈鹤白:“……”
　　“没完了你们！”
　　然后大官儿子和祖宗侍卫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嗯，山雨欲来风满楼。”
　　沈鹤白:“……”
　　他现在想杀人。
　　沈鹤白气得肝疼。
　　本来一个顾泱就足够他操心的了，现在还来俩倒霉孩子。

　　宋莘文本意是想着如果朝廷出兵镇压他们，用顾泱做人质也能抵挡一时。
　　顾泱看破了他的心思，冷笑一声。
　　宋莘文连日被政务压得喘不过气来，把气都撒在了顾泱身上。
　　“口口声声说为了百姓，你何曾见过这天下！”宋莘文掐着顾泱的脖子把他按在墙上，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皇帝花天酒地，荒淫无度，他又何曾想过偏远如曲州，百姓衣不蔽体饥不果腹。”
　　宋莘文指着门口的守卫:“他，三岁时父亲被征兵，死在了远征北国的战场上。”
　　“他，自幼没有双亲，在乱葬岗活到九岁。”
　　“她，十岁被父亲卖到青楼，十三岁就被迫接客。”
　　……
　　宋莘文说:“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太平盛世。”
　　“你还要选择为他们效劳吗？”
　　顾泱闭上眼睛。
　　“我要你亲眼看看，这太平盛世是怎么写的！”
　　“我嫡姐曾经是老皇帝的宠妃，老皇帝自己不理朝政，那群正人君子天天上书说我嫡姐惑乱君心，太子兵变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我嫡姐。是不是很可笑？他们不愿意承认男人的无能，就把罪责都推到女人身上。”
　　南国就像一颗参天大树，外部枝繁叶茂，内里却已经腐朽不堪，生满蛀虫。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们生来就是富贵命，而我们只能永远活在他们脚下，是他们比我们高贵吗？现在想想不是，他们有一套笼络人心的手段，让你们心甘情愿为他们卖命，最后你们落得个悲惨下场，他们却能拍拍屁股继续稳坐他们的皇位。”
　　“这叫愚忠。”宋莘文松开手，“我想你应该明白了，这世界上有很多种人，反叛的不一定是贼，是民，不堪重负的民。乱世中的民只能通过这种方法活下去。”
　　宋莘文突然哼笑一声:“你知道沈贵妃是谁吗？沈贵妃是沈安丰的大女儿，年少时就与你父亲有婚约，他们成亲的前一天，狗皇帝把沈贵妃绑走封了妃。那时候你父亲年轻气盛，咽不下这口气，在宫外站了一天一夜，却只得到了皇帝赏赐的二十两黄金。你娘是江南程家的后代，其实她本不用死的，但是皇帝担心你爹权力太大，威胁他的皇位，下药毒死了她，这招多高明啊，下毒也是通过沈贵妃的手，自己干干净净置身事外。”
　　顾泱紧咬牙关。
　　母亲的死永远是他心里的刺。
　　他抬起头:“属实？”
　　宋莘文扯起嘴角:“属实，我以性命保证。”

　　杨平安把饭菜放在桌上，见顾泱不动，小心开口:“你不吃吗？”
　　“你吃吧。”
　　杨平安看着糕点咽了咽口水，还是摇头:“我已经吃过了。”
　　杨平安犹豫一下，问:“那个，既然你是从外面来的，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当然。”
　　“我有一个妹妹，十六岁，叫杨凡鱼，你在长葛州见过她吗？就大概这么高，长得很漂亮，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杨平安比划着，期待顾泱开口，“见过吗？”
　　顾泱垂眼，算是回答。
　　杨平安有些失望，叮嘱顾泱记得吃东西，就出去了。
　　顾泱掰开糕点，里面有一张字条。
　　明日黄昏。
　　顾泱把字条销毁，起身四处观察这间牢房。
　　他隐隐猜到来救他的人会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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