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哥哥在夏夜尽离开了两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回来了。我中午的时候一直在睡，梦里都是夏夜尽离开之前的样子，我忍不住哭，哭着哭着就醒了，睁开眼看到哥哥坐在我身边，他的下巴上多了青色的胡茬，眼神很静，我坐起来，抱着哥哥放声大哭。
　　他一直不说话，也不问我为什么。
　　我哥哥是值得的，他值得我不离开他。我的血能医治世人的所有毒和病，哥哥能医治我所有的痛苦，无论如何，他回来了，就等于我终于靠岸。

　　母妃跟我说，有一件事至关重要，就是等待。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能等到最后，就都能解决。母妃离世，我能等到自己不是那么难过了。哥哥出远门，我能等到他回来。那么，总有一天，我也能等着自己忘了夏夜尽。
　　哥哥可能是不知道夏夜尽的事，他一直不提，我自己也从来不说，我们就还是以前的样子，他很忙，带着好多东西来这里看，我就坐在哥哥身边陪着他，有时候我自己也看那些不知所云的书。倘若他累了，我就在大殿里给他跳舞看，或者去林子里唱歌引鸟。十天里，只有一天的时间，哥哥是不那么忙的，他会陪着我看夕阳，给我讲外面很多的事，跟我说话，夜里守着我入睡。
　　只有一件事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哥哥会问我：
　　你愿意去外面吗？
　　我不知道我愿不愿意，除了夏夜尽离开的时候，我很想跑出去送他，别的时候，我都没有想过离开的事。哥哥这样说了几次，我都问他：“你会跟我一起吗？”
　　哥哥说不。就是我自己离开他，到别人那里去。
　　如果我能离开他到别人那里去，当初，我就不会拒绝夏夜尽了。没有哥哥，我不想去别的地方。
　　所以，我每次都摇头。哥哥是我的牵挂，而牵挂是什么都没有办法割断的东西，夏夜尽不能，别人也不能。

　　日子很平静，我就这样一边过着平静的日子一边想着忘记夏夜尽，时间久了，我觉得自己甚至已经不记得他的长相，只有他的眸子，很亮，用我看鸟的眼神看着我。有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忘记他了，因为我不再像他刚离开的时候那样难过了，只是偶尔梦到他。
　　到了开始下雪的时候，哥哥来冷宫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他每次都很疲惫，也瘦了很多，可是，我帮不了他。
　　腊月十五下了一场大雪，天反而不是那么冷。到了下午，天就晴了。哥哥带着很多东西过来，有我的衣裳和一些小玩意儿。他进了殿之后，走到暖炉边，拨弄了几下炭火，我过去接着他脱下来的厚袍子，问：“今天又是很忙吗？”
　　他回头看了我一会儿，才说：“不。今天不忙。”
　　我很高兴：“那你跟我看落日吧，你很多天都不能跟我一起看了。”
　　哥哥点点头。
　　黄昏时分，哥哥把我裹成圆的之后，抓着我飞到断墙上，我们并肩坐着，太阳刚开始往下沉。我眯着眼看着它慢慢的滑下去，哥哥一直都没有出声。
　　直到太阳没了，天还微微亮着，没有全黑，脸很冷，我侧过头，跟哥哥说：“我们——”
　　他抱臂坐着，头很低，闭着眼，睡着了。
　　我向哥哥的方向靠了靠，让他靠在我身上，现在天还没有全然黑，也不是那么冷，我们都穿的很厚，可以让他睡一会儿。
　　虽然我不知道哥哥在忙什么，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是很辛苦的，因为他不肯讲给我听。
　　过了一会儿，我又向旁边移了移，慢慢的让哥哥伏在我的腿上，他睡的很沉，露在外面的手都冻红了，我抓着哥哥的手，虽然覆不过来，但是能让他暖和一些。
　　小时候哥哥经常牵着我，后来他就不牵我了，也不再捏我的脸，虽然离我近，但是就是不碰到我。我不知道他的手原来是这样的，平时看起来很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一双写字的手，可是我握住他的手的时候，觉得手心很硬，有些粗糙。
　　以前都是哥哥守着我睡，现在是我守着他。这样很好，我愿意守着他。
　　天渐渐黑了，我坐在宽宽的断墙上，一直没有动，生怕哥哥醒了。脸也不冷了，因为已经没有感觉，手背很冷，但是因为手心握着哥哥的手，所以很暖和。
　　这样就像世上只有我们一样，那些让哥哥劳累的事情也消失了，那些需要用我的血的人也消失了，威胁着牧国的夏国也消失了，哥哥不再疲惫，我也不必再忍受痛苦，世界又安静又幸福。
　　如果真的能那样，即使没有夏夜尽，我也愿意。
　　天完全黑透了，我看到月亮，下面一片洁白，渡着月光，我出生的时候，可能也是这样的，很美。
　　“未央。”
　　哥哥的声音有些含糊，他喊着我的名字，坐起身来。
　　察觉到我握着他的手，哥哥一愣，接着把我的手包在他的手心里，一边呵气一边说：“怎么不叫醒我？冷坏了吧。”
　　我望着哥哥，没有说话。
　　他又把手捂在我脸上，说：“都冻成这样了，也不知道叫我。”
　　“这样很好，我不想叫醒你。”我答。
　　哥哥低下头，对着我的手呵气，月光洒下来，我看着哥哥的脸，瘦削而凌厉，眸子里映着光芒。过了一会儿，我叫他：“哥哥。”
　　“嗯。”他应了一声，又抬手捂住我的脸颊和耳朵。
　　“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我很想偷偷的带着你逃了。”我说。
　　“逃了？”
　　“如果我武功高强，就能带着你在别人不知不觉的时候飞走，到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去，也没有人认识我们，也没有人让你累，就那么逃了。”
　　哥哥笑着。
　　我有些失落：“可是我们不能走。”
　　他不笑了，问我：“你想就这么走了？”
　　“我不喜欢你很累……可是如果我们走了，夏国生病的人就没有办法得救，他们会打过来的。”
　　哥哥看着我，说：“是啊，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他的眼神转向别的地方，不再看我，但是，我好像看到，哥哥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光，就又变成宠爱的笑，他拉着我站起来，抱住我说：“下去吧。”

　　那天夜里，我跟哥哥坐在暖炉边，一边烤手一边听他说外面的事，直到夜很深了，他说：“睡吧。”
　　我于是起身：“你也回偏殿睡吧，不用守到我睡着了。我不害怕。”
　　哥哥看看我，答：“好。”

　　哥哥曾经跟我说，等他做完一些事情，就能叫我摆脱这种给人渡血的生活。他说的话，都是真的。我虽然不知道哥哥要做的是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我不希望他说的发生。
　　因为如果我不用再那样，必定是有别的人受伤或者被连累。
　　我总是想着什么时候可以跟哥哥说清楚，他太累了，如果再分心管我的事，一定更累。他说过的那句话，可以不用做到。
　　夏夜尽也跟我说过会帮我实现愿望，叫我等着他，可是到了现在，他一定已经忘了我了，所以承诺不必一定要实现才算是真诚，只要许诺的时候有那样的心意，我就很满足了。当初的夏夜尽和哥哥在对我说的时候，一定是希望我能好好的，这样就够了。人疼痛的时候是难以忍受，但是，对我来说，疼痛总比看着哥哥累要好，这样想来，疼痛是一件好事。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就在我想着能靠着渡血来维持牧国和夏国的和平的时候，哥哥在牧国布置着作战事宜，夏夜尽在夏国大肆练兵准备进攻牧国。我想不到其实我一直都不是那个重要到能让两个国家和平的人，我只是一个借口，用来说明表面上的平静和妥协，夏国忌惮的，只是还在世的神机将军和牧国的皇子秦楚。
　　我更不知道，我过的最好的一个夏末，我经历的像中毒一样的脸红心跳的短暂几天，会在后来的日子里，让我的世界翻天覆地。我那个时候，还不懂得，夏夜尽不是我，我能在他离开之后劝着自己死心，自此过平静的生活，他却不能。
　　夏夜尽曾经问我，他与哥哥打起来，我会护着谁，我答的是哥哥，他要带我走，我答的是不。
　　犯错误都是因为没有想到后果，我要护着的人，我没能护住他。我要不离开的人，我最后也不得不离开。我拒绝了夏夜尽，就是一个有很坏后果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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