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逃离指南［无限］

　　那道背影在落雪天幕里凝融淡去。

　　林芝芝，去干什么了？

　　容不得江沅多加思考，被万只蚂蚁噬咬的感觉已经遍布全身，世界在他眼前熄灭了灯，而林芝芝的背影也被冰冷的声音抹杀在黑暗之中。

　　【已成功登出】

　　他头脑沉重，浑身无力，感觉到好像有一道强烈光线打在了自己身上。在条件反射之下江沅睁开了眼。

　　头顶是灰白的天花板，灯光耀眼刺目，使眼睛产生强烈的不适，江沅垂下眼睫。
　　床边的桌子上陈列了一大堆仪器，气泡声从氧气瓶缓缓冒出，电子屏上的显示忽高忽低，足以证明他的生命体征正处于一个极其不稳的情况。
　　脚步声传来。

　　“醒了。”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子，她眉娟目秀，身量高挑，鼻子上架着一个金丝边眼镜，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江沅，从头到脚都写着“医生”这两个字。
　　江沅收回了目光，没吭声，手撑在床上，试图坐起来。
　　他现在在第18层的摩天楼里，这个地方，他不想待。

　　“如果你想提前去陪你死去的同伴，请继续现在的动作，不要停。”医生在床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拿起茶几上的一瓶水拧开瓶盖，语气毫无起伏，听起来像是极不情愿，又被迫无奈随便扯了这么一句话。

　　同伴？
　　江沅动作凝滞。
　　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茫然，医生喝了口水，目光扫了一眼窗外。
　　顺着她的视线，江沅下意识地往外看去，夜幕沉沉，星光稀落，在中天之上，群星之中，一轮蓝白色的巨月悬在那里，似一幅世界名画——《星月夜》。
　　但这并不是什么画，这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那轮巨月正是银星，多年前与人类进行恶战的敌人，如今人类的盟友。
　　银星是老毛子和西欧人的叫法，在这处基地的人更习惯称之为天狼星。
　　而它的学名——大犬座α星A，早已被人们连带着失去太阳的记忆一同遗忘在曾经炽热的骄阳之下。

　　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江沅一回神就看到已经站在床边的人，她捏起瓶子又灌了一口水，那双杏眼盯着江沅，仿佛要将他心里的想法一眼看透。
　　江沅确认自己的确已经回到了现实。
　　因为系统里可没有伏特加。

　　这时，门被人拉开，进来一个蓄须的驼背老者，看起来年逾五旬，他声音沙哑：“兰兰，你怎么自己喝上了。”
　　冉兰搁下手里的瓶，语气不悦：“我抢救了他一天一夜，还不能喝口酒了。”
　　老者拉着她到了门口，低声问道：“我让你照顾病人，安抚一下情绪，你做了没？”
　　冉兰淡漠地应道：“嗯。”
　　江沅眉心动了动：“……”
　　想起刚才这位冉医生的死亡威胁，如果那也算安慰的话，那他确实收到了。

　　“你这态度让我感到怀疑，你不会刚刚就这么板着脸对着他的吧。”老者扶额叹气，“一个小姑娘不能多笑笑。”
　　冉兰：“对着你吗，博士，别强人所难。”
　　老者：“……”
　　“那你对着床上那位呢，江沅这小子长得可算万里挑一了，在一众秃瓢肥脑的指挥官里算得上一枝花，可惜……”
　　冉兰：“可惜被你送到了外城。”
　　老者：“……”
　　他绝逼是当初喝了假酒捡到的这姑娘，哪壶不开提哪壶，上赶着添堵，他回眸悄悄去瞟床上的人，与江沅的视线撞个正着。

　　江沅眼神平静地看着他：“我不聋，而且听力很好，巫博士。”
　　巫阳：“……”

　　江沅的表情不辨喜怒，只是冷冷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又收了回去，巫阳怔了一秒，缓缓看向江沅，干巴巴地笑了笑，“对，对，人老了，记性大不如前，你们的身体机能还是我改进的。”
　　外城守备军的身体机能远超常人，一方面是为了提高作战能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抚慰人心。
　　可是这比寻常人多出来的一百年寿命，其实就像纸上画的一张饼，饿死了也吃不到嘴里。
　　因为守备军的平均寿命在三十岁，即使有漫长的两百年，在异形怪物常年出没的外城区，谁又能真的活到那个时候呢。

　　江沅没有接他的话茬。
　　时隔十三年，两人再度相见，本该是一场久别重逢相拥而笑的场面，然而在这间房内，气氛却尴尬到好像是两个冤家聚首。
　　如果能有外人在一旁从中调解，可能也不至于如此，然而冉兰似乎感官神经缺失，对此浑然不觉，她又坐到沙发上，打开了光脑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怎么在这里？还有她口中的同伴又是哪位，给我个解释。”江沅打破了沉默。
　　对他这种冰冷的质问，巫阳还没有完全适应，在他印象里，面前的人应该还是一个跟在他身后帮忙的孩子，虽然经常保持沉默，可那双眼睛却会说话。
　　而此刻，面前的人，眼神里只有审视，以及冷漠疏离。

　　巫阳：“你还记得先前的事吗？”
　　江沅薄唇掀起一抹冷笑：“先前？有多先？”
　　巫阳瞬间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这孩子还真记仇，把他送到外城的事过了十三年了竟然还耿耿于怀。

　　防止他再翻旧账，巫阳直接开门见山：“三天前，基地监狱的一个ｃ级犯人越狱了，你从基地追出去之后，和所有人失去了联系，基地派出去了一个小队进行搜寻，结果一无所获，最终有人在隔离带发现了你，而你已经陷入重度昏迷，神志不清。”巫阳踱步上前，语气比方才沉了几分：“在你消失的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在隔离带发现了他？
　　隔离带是外城对抗异能波动建立的军事缓冲区。
　　但是他明明是往内城的方向追的。
　　“不知道。”江沅敛眸回道。
　　看来那个系统是真的存在，否则以基地的监测系统不会探查不到他的踪迹。

　　巫阳质疑道：“真不知道？”
　　听到他这语气，江沅觉得好笑，嘴唇动了动，索性说道：“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去捉鬼了。”
　　这话一出，就连一直在看光脑的冉兰都抬眸去看他，巫阳瞥了眼天花板，畏畏缩缩地说：“你……你说这话，被那些人听见了不好。”
　　江沅好像不知道巫阳在担心什么，他手指抬起，拔掉了鼻子里的管子，巫阳手一伸就要阻止：“你还没好，别……”
　　“博士，上面通知让他去参加葬礼。”冉兰手指在显示屏上划了几下，江沅听见叮咚一声，一打开光脑就收到了信息。

　　上面写的是三日前牺牲的守备军名单。
　　外城每日牺牲人的名单能拉满一屏幕，江沅从来没去参加过葬礼，这一次竟然特意通知他去，他视线凝滞在一个名字上：卫辰良。
　　江沅猛地抬头看向巫阳，目光似一把寒刃，语气平铺直叙：“什么时候把他送到基地的？”
　　巫阳被他眼神里的冰冷刺的心口一缩，不知道说什么。
　　冉兰：“不是博士，是他自己要去的。”

　　江沅从床上下来，慢条斯理地披上外套，在这一过程中，他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直到拉链拉到锁骨之上，他开口：“他自己要去的。”他点了点头，低笑一声，这笑声听得巫阳心里没着落。

　　“他傻吗，放着在摩天楼好好的生活不要，跑去外城当肉盾，巫博士，你说说看，他这么做的理由。”
　　语气平静到让人意外。

　　巫阳低声反驳：“你别这么形容，什么叫肉盾？”
　　“别这么形容，那要怎么形容，为了人类的生存而勇敢作战的军人？”江沅从牙缝里冷冰冰地抛出话。

　　就在昨天，七月六日，卫辰良刚满二十岁，江沅未曾想十三年前一别，再见竟是参加对方的葬礼。
　　他心口感到麻木的钝痛。
　　这钝痛让他的思绪飘到十三年前，刚被巫阳捡回去那会儿，他整日一言不发，就只有卫辰良巴巴地跑来跟他说话，笑眯眯地说：“我叫卫辰良，巫大叔取的名字，吉日兮辰良，好听吧。”
　　江沅记得自己当时冷冷回了一句：“听说你是在一个风雪天被捡回来的，怎么不叫吉日。”
　　卫辰良愣了几秒，半晌露出激动的傻笑，惊讶地说道：“啊，你竟然对我说了这么多字，你再说一遍。”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谁家通风口被堵的管子──zhi zhang。

　　如今，他想说一句：“见过风雪，此后皆是良夜辰景。是个好名字。”
　　可是说过的话，覆水难收，逝去的人，无法听他而今这么一句。

　　巫阳背着手，踱到了窗前，他叹息道：“阿沅，你怨我把你送到了基地，这一点我无从辩驳，但是辰良确实是自己去的，活到我这把年纪，嘴里再不说真话是要损阴德，遭雷劈的。”
　　冉兰看向站在窗口的巫阳，不知道今日这两人是怎么回事，基地的监测站还在监听，怎么一个个说起鬼话来毫无顾忌。

　　巫阳都开始犯起忌了，看来真不是他干的，江沅抬起手腕扫了一眼时间，瞧着窗前驼背的老人，语气不善：“我说怨你了？”
　　“还用你说，当年我拣回去的那帮孩子里就你记仇。把你送到那么一个成日拼杀，亡百伤一的地方，我自己都怨。”巫阳缓缓转身：“可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啊。”说着他那双枯皮一般的手捂住了脸。

　　江沅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101层摩天楼里，哪一家没送人到外城去。没道理身为联盟研究所的成员，巫阳就能搞特权。
　　所以，在那帮被收养的孩子里，巫阳就挑中了江沅。

　　他从此与摩天楼里的安稳日子告别，成为外城守备军的一员，直面那些隔离带之外的异能生物，那是一种由零普朗克常数粒子构成的星际洄游生物，昼出夜伏，形状各异，能通过电磁场侵入人的意识，精神污染症就是被这种生物入侵留下的最轻的后遗症。

　　作为人类之中的勇者去守护摩天楼里的人，与他同一批的队员死了一个又一个，江沅却每次都能生还，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个战士，生命就应该在战场上，渐渐的，面对死亡他已经能做到比任何人都淡定。

　　“活着是向死求生的白天，闭眼是战战兢兢的寂暗。这样的日子，因为我，你要再承受一百多年。”巫阳的话音黯淡消沉。

　　江沅刚走到门口手捏上门把，听见这句话，动作微滞，他喉结滚动：“巫大叔。”

　　巫阳被这一声喊愣住了，这称呼让他感到不知所措，良久，听见从门口传来的低哑话音：“虽然寂暗，却很光明。”
　　在外城的人是没有希望可言的，没有希望，死亡的到来就不会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当你习惯了黑暗，光明也就变得不甚重要，全球七处外城基地的守备军，一应如此。
　　可这位十三年如一日把命悬在刀尖上的年轻指挥官却说很光明。
　　如此荒诞，却又正确。

　　巫阳脸上的沟壑被笑意一点一点地浸满，他瞧着门口离开的人，低喃：“他是……真的没有怨我。”

　　生命不止，战斗不息，穹顶之下的摩天楼尚有遥远的光明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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