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徳

　　寸心做了个梦。
　　梦里是千年前的杨府。那时的大宅还不似现在的真君神殿这般繁复精致，记忆中永远是阳光充沛，绿树成荫，有阵阵的风铃声从庭院深处传出，伴着微风吹拂到她的面上。
　　她恍惚间听到了杨戬的声音。
　　他在喊她，“寸心。”是属于那时候的他的独特腔调，不疏远，也从来听不出亲热。
　　她又听到他说，“妻子的位置上只有你一个人。”
　　义正严辞的样子。
　　她想看真切他的脸庞，可无论她如何扒拉，任她将眼睛睁得几乎眦裂，眼前看到的都还是一团白影。她觉得他仿佛在笑，却又觉得那笑像是嘲笑。
　　须臾间，他的声音又变得极远，像是从天边传来，飘渺而不真实：
　　“朝游沧海暮苍梧。”
　　“三界之内，任你驰骋。”
　　“你想见爹娘就见爹娘，想回西海就回西海。”
　　他说得那样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可她的一颗心却如同被浸入了一汪酸水之中，只觉得酸涩难耐。
　　“傻瓜。”她突然听到了极轻极柔的一声，就在她的耳畔，那样近那样真切，仿佛他就在她的身后，气息可闻。
　　她连忙转过身，可还是什么都没有。整个杨府都笼罩在了白雾里，把她一个人困在了里面。
　　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她觉得自己似乎又换了个地方，笼罩着自己的那团白雾渐渐飘散，她的眼前开始变得清晰。
　　她看到了自己。
　　那个过去的自己，一身青蓝色的妇人装扮，身上永远拢着一股哀怨，眼睛里泅着的泪水像是怎么也擦不干。
　　她失魂落魄地坐在石头的地上，杨戬的声音就在她的周围盘旋，一句句地越发凌厉：
　　“明日成婚，还成不成了？”
　　“我是这里的主人，是我要他们留下来的。”
　　“你为什么总有事？”
　　“你太愚蠢了。”
　　“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杀了你。”
　　.......
　　寸心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抖，额上冒出阵阵冷汗，紧握起的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里。
　　她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样干瘪、空洞、艰涩难听的声音。
　　她将自己的耳朵堵住。
　　她不想听。她不想听到自己当年那些愚蠢的话，她不想听到自己那些可怜可笑的控诉。
　　她不想看到自己那样愚不可及的样子。
　　可那些声音还是源源不断地传人她的耳朵里，那些凄厉的哭声、歇斯底里的控诉声和怨恨的诅咒声.......
　　“你是不是喜欢嫦娥？”
　　“我为了你再也回不去西海了。”
　　“我嫁也要嫁得明明白白的。”
　　“你要孩子还是要哮天犬？”
　　“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你折磨了我一千年。”
　　“这一千年，你有没有爱过我？”
　　.......
　　寸心跌跌撞撞地在杨府里跑着。她必须离开，她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可她又听到了更多人的声音。
　　她听到哮天犬说，“我主人根本就不喜欢你，他对海鲜过敏......”
　　她听到听心说，“她和三圣母都希望你能找一个好的归宿......”
　　她听到母后说，“孩子，你就当自己死过一回，忘了这些事可不可以？”
　　她听到大哥说，“寸心，放下吧。杨戬他不是因为爱你才娶你的。”
　　.......
　　越来越多的声音不断地向她涌了过来。
　　她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白茫茫的天空，眼前一阵又一阵的晕眩袭来。
　　最后，她隐约看到了他们的第二次大婚之夜。
　　她看到杨戬的脸向她靠了过来。他说，“你这一生都注定只能跟我在一起，难道就真的甘心做对有名无实的夫妻吗？”
　　他说完身体压了上来。
　　寸心的眼前一黑，终于陷入了黑暗里。
　　她迷糊中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哽咽的声音，一下子惊醒过来，才意识到她刚刚是做了噩梦。
　　眼睛只是轻轻一动，她的眼角就有泪水滑了出来，顺着鬓边流进了耳朵里。
　　多久了？有多少年她没有流过泪。
　　她慢慢调匀了呼吸，眼睛逐渐看清了头顶上的青色纱帐。
　　糊了纸的窗上透入一点稀薄的微光，似乎就要天亮了。
　　她抬手拭去眼角残留的泪水，转头看去，她身边的杨戬还睡得很安稳。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扶着头，有些晕眩和疼痛。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想起这些往事。
　　或许，是昨天晚上与狸德的那番话勾起了她潜藏的回忆吧。
　　她勾了勾嘴角：她还以为自己真的忘了呢。
　　寸心小心翼翼地从床上下来，穿上外衫，转头看了眼熟睡中的杨戬，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空气很清新，树上传来阵阵清脆的鸟鸣，偶尔伴有起飞前拍打翅膀的声音。远处的街道上和附近的人家里，间或都有几声动静传来，像是有人拖动了椅子或是“吱扭”一声打开了房门，又像是清晨卖吃食的吆喝和赶集的驴车碾过石板发出的声音.......
　　寸心脸上露出清浅的笑意，心里的不安逐渐安分下来。这个早晨就这么慢慢地苏醒了。
　　她走出了院子，想在花园里散散步。
　　刚走出去没有多久，她就看到了虎崽。还是一个人，两只手还拿着个什么东西放在嘴里，走得摇摇摆摆，要摔不摔的，看着人心惊胆战。
　　待他走到了跟前，寸心才看出那是一支竹签。她忙蹲下身，接住虎崽的身体，想把签子从他嘴里拿出来，“虎崽乖，这个不能吃，小心伤了喉咙。”
　　猫婆婆从后边赶了上来，嘴里喊着“虎崽”，见到寸心，又忙停住了脚步，恭敬地喊道，“夫人。”
　　寸心将竹签拿在了自己手上，和她问好，“猫婆婆早上好。”她又摸着虎崽的头，跟她提醒道，“虎崽就这么拿着根竹签在路上走太危险了，万一插到喉咙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唉。”猫婆婆有些无奈地走上前来接过虎崽，口中说道，“可不是嘛。这孩子爱吃甜的，我就在竹签上抹了点儿蜂蜜给他，想不到一转眼的功夫就又被他溜了出来，少看一会儿都不行。”
　　寸心温和地笑了笑，和猫婆婆又说了几句带孩子的不易。
　　杨戬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寸心。”
　　她转过头，见他已经起身，穿戴整齐。
　　猫婆婆远远地给他见了礼，就自觉地拉着虎崽走了。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他走上来，搂住寸心的身体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寸心微微一笑，只道，“醒的时候见已经天亮就起来了，这会儿空气也好。”
　　杨戬轻抚着她还未绾起的长发，“我还以为你在这里睡不惯。”
　　寸心往他的身上靠了靠，声音里染上了两分慵懒，“我想也是有点，夜里睡得不是十分安稳。”
　　杨戬听到这话眉头不自觉就皱了起来。
　　寸心忙用手指按住他的眉心，轻笑道，“只是一点儿，你不准小题大做。”
　　杨戬便也微微笑了，握了她的手放在嘴边轻吻。
　　“在外面呢。”寸心本已有些害羞，眼睛无意中扫到院子门口站着一个人，忙挣开了手，脸上微红，“狸德，你醒了？”
　　狸德点点头，微笑着行礼道，“真君，夫人。”
　　杨戬倒是面不改色，跟狸德道了声早安，就又揽着寸心回房间，“我可不想老六起的时候也见到你现在的模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