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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穿过森林(七)
文建德说这个房子的租期到九月,在那之后就要我自己找地方住,接着他给我留了一笔钱,说那是他最后能为我做的,然后当晚就收拾东西去了宋家。
小姑到的时候,我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发呆,眼圈红肿得吓人。
我哭着倒进小姑怀里,说小姑我该怎么办,我爸不要我了。
小姑听我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当即怒不可遏地要带我去找文建德讨个说法:“你还是个孩子,我哥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就这样把你丢下?”
我心如死灰:“可是小姑你知道吗,我爸他哭着跟我说他再也拿不出一分钱,如果不是宋家不嫌弃他,他早就吃不上饭了。”
听到这里,小姑慢慢冷静下来,可能是同为成年人,她能理解文建德如今的身不由己,文建德没有在我妈去世后的第一时间将我抛弃,而是独自一个人把我带到生活可以自理,他现在做出这样的决定,应该也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没关系的,他不要你,小姑要你。”小姑抽泣一声,用力把我抱住。
那天晚上,我和小姑躺在一张床上,彼此说了很多悄悄话。
小姑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她并不是文建德的亲妹妹,而是我妈妈的妹妹。当年计划生育严查,我外公外婆只能在生下小姑后将她送到好友文家寄养,户口也上在了文家。原本她是打算在成年后将户口迁回本家,但我妈又恰好跟我爸结了婚,小姑就心想反正都是一家人,时隔多年也已经习惯了姓文的日子,更何况当年知情的长辈大多相继离世,因此她没有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所以文歆,其实,你应该叫我小姨的。”
我困意翻涌之际,迷迷糊糊听到小姑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西江生活,以后就都不用再回老家来了。
去西江吗?那我以后岂不是再也见不到杨谦林了……我又累又困,脑子里就想着这个问题,沉沉睡去。
时间一晃而过到八月,我实验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发下,但我心里清楚我可能没办法去这所学校上学了。
小姑让我考虑清楚,要么她带我去西江,去那边的学校念书,要么我留在老家,她只能每个月给我几百块生活费,至于学费需要我自己想办法。
我明白小姑是想逼我和文建德来个一刀两断,毕竟是他无情在先,而我也该选择一条新的道路。
可我在乎的并不是文建德,早在他选择放弃我的那一刻,我们之间的父女情分就已经走到了头,或许就这样解脱对我们双方而言都是好事。
我在乎的只有杨谦林,我不想离开老家,是因为我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这么多天让我反复纠结的原因也只是他。
杨谦林怎么突然在我心里就变得如此重要了呢,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不想和他说再见。
一想到以后可能会不再相见的日子,我的心底就被苦涩的情绪占据填满,难受的因素折磨着我,让我吃不下睡不好。
生命里对我好过又没有离开的人,只有小姑和杨谦林,而我一个都割舍不下。
初三学生提前开学补课,我在学校门口等杨谦林下晚自习,像以往的很多次一样我们并肩漫步回家。
但又是不一样的,我明白现在和杨谦林一起走的路,走一步少一步,所以我十分珍惜,走路的步子迈得很小,一分一秒的时间都像问老天爷借来的。
“文歆,你好像有话要跟我说。”杨谦林先开口,他还是我熟悉的那个样子,表情淡然,似乎情绪永远不会有波动的时刻。
“嗯,就是,我……我可能不去实验中学了。”
杨谦林眼神平静:“哦,那你录取到哪所学校?反正我明年都会去的,没关系。”
他的语气听起来太轻松了,想要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志在必得,丝毫没有压力的样子。
我生平第一次羡慕起了杨谦林,羡慕他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羡慕他永远不会因为学费而苦恼,更羡慕他不论何时都能展现的绝对自信。
“杨谦林。”我很少这样完整叫他的名字,他听后只是侧目看向我,等候着我的下文。
我轻声说:“我是录取到实验中学了,但是我不会去报到……我的意思是,我要走了,去外地念别的高中。”
杨谦林总算有了点反应,他眉头轻皱起,说话的气息一下子沉重了许多:“别开玩笑。”
我也希望我是在开玩笑,但我不是。我苦笑道:“你知道吗?我爸重新结婚了,就上个月的事,他不会回来了,也不管我了,可我还要读书啊,不然我以后怎么办。我只能跟着我小姑去西江,现在只有她能帮我继续读书。”
杨谦林垂眸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西江在哪里?”
“在北方,三千多公里。”
“你确定要去了吗?”
“对。”
“好,”杨谦林点头,面容无异色,“最后一个问题,你还回来吗?”
这次换成我陷入沉默,我不敢信誓旦旦向他保证我一定会回来,那毕竟是三千公里,从中国的南方跨越到北方。
杨谦林没有扭捏,他直白地告诉我:“文歆,其实我挺难过的,我以为凭我们的关系,你爸的事情你会跟我说,然后我们再一起商量要怎么办。我没想到你会直接做好决定,再最后只是通知我一声。”
我说:“我想过的,可就算我跟你说了,我们又能商量什么呢?我们也只是两个学生而已啊,我爸一个成年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你觉得就凭我们两个难道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杨谦林反问,接着有条有理地分析起来,“学费的问题很容易,你现在完全可以申请助学资金,给校方打个申请说明情况先办理入学手续。你爸只是再婚又不是离世,你可以直接向法院起诉他不履行监护人义务,不可能他说不管你就不管你,法律规定作为监护人他必须要承担抚养你的责任……”
杨谦林说的一切我怎么会不明白,只是现在对我而言继续缠着文建德不放没有意义,事已至此,其实想解脱的何止是他一个人。
我感到乏力,嘴里呢喃念着:“你说的这些太难了,你指望我一个人去完成吗,我做不到,我很累……”
“不是还有我吗?文歆,你不是一个人,你可以试着依靠一下我,我存起来的钱还有不少,都先给你当生活费,助学资金的事我回去找我爸帮帮忙,他认识实验中学的校长,大概是没问题的。”
杨谦林摸着我的脑袋揉了揉,语气温和地说:“都会没事的,你要放心,也千万别害怕。”
我听得麻木又茫然,我在想为什么令我困扰的事情总是到了杨谦林这里就会变得简单起来,为什么我焦虑不安的时候他却总是云淡风轻,为什么,这公平吗。
我拍开杨谦林的手,话音冷了一个度:“因为当事人不是你,会没有书念的人也不是你,所以你当然一点都不害怕。”
“文歆,你如果要这样想的话……”
我不想再听他那些理所当然的长篇大论,打断他:“够了,就这样吧,我要回去了。”
杨谦林不作声,我转身正要走,那瞬间突然像鬼迷心窍,我又回头望着他淡声说:“你爸真挺厉害的,什么都能帮忙,不像我爸。”
杨谦林掀起眼皮看向我,他眼中一如既往没有情绪,我冷不丁听到自己脑中一根绷紧的弦猝然断裂的声音,那瞬间我才意识到后悔。
杨谦林本意也是为我好,我不该说这种难听的话,可话已出口,比天还高的自尊不允许我向他低头,他冷漠的脸色让我心里发慌,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比起恶语相向,平和细语也能轻易伤害到人。
我慌不择路,咬着唇飞快跑回了家,刚把门合上我就捂住脸崩溃地哭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跟杨谦林发脾气,我明明是想跟他好好说声再见,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浑身长满尖刺的怪物,我可笑又懦弱,我不敢去责怪文建德,却敢把尖刺对准为我着想的杨谦林。
不应该这样的。
安静的楼道里,我听见对面的房门打开很快合上的声音,我知道是杨谦林回家了,我甚至知道他回家后会习惯性先摸黑把手里的书放在玄关架子上,再慢慢开灯换鞋。我对他了解至此,却不敢想如果我和他道歉,他会不会原谅我。
我两眼哭到涩/疼,心痛又赌气般地想,既然如此那以后就都不要和杨谦林再见了,反正等我去了西江还回不回来都不一定,就算再回来我也一定不见他……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被我靠在身后的房门响起了敲门声。
我怔住一瞬,又开始不争气地哭。
“别哭了文歆,就算你真的要走,也改掉吵架先掉眼泪的毛病,这样以后出去才不会被别人欺负。”隔着一道房门,杨谦林这么跟我说。
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知道他没有生我的气,他到这一刻依旧在担心我。
那是南方夏天的晚上,空气潮湿闷热,但吹起的凉风舒爽宜人。
我打开房门,杨谦林板正地站在门口,瞥见我发红的眼圈,他眼底全是无奈和心疼。
我向前动了两步,他朝我伸出双手,没有多余的语言和眼神,仅凭两年相处下来的默契,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彼此要做什么。
第一次和杨谦林拥抱,我喉咙里翻涌阵阵哽咽,鼻尖一酸又想哭。
杨谦林正在变声期,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穿透力却很强:“一直坚持你自己的想法就好了,只要觉得你是对的,那就无论如何不要对任何人掉眼泪。记住了,不管去到哪里,都不要再被欺负。”
他身上有好闻的清淡洗衣粉味道,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衣服上,混合成了柠檬薄荷的泪水味。
我想我会永远记住那个夏天,那个味道,那份情窦初开的悸动。
“哐哐哐——”我猝不及防被这声响惊醒,脖颈处传来一阵酸痛,我竟然就那么搭着副驾靠背睡着了。
杨谦林还在敲车窗,我顿时睡意全无,手忙脚乱地打开车门,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啊小艾,我忘记拿车钥匙了,这车门又是自动锁的。”
我思绪还处于混沌的状态,杨谦林半弯下身把手里热腾腾的炒面递给我,车灯将他的半张脸照得很亮,轮廓又是黑的,我一时分不清这是现实,以为自己还沉浸在多年前的那场旧梦里,没有多想地靠过去,用一个别扭的姿势一把抱住了他。
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温暖清爽的怀抱,我叹了一声,眼睛逐渐热了起来。
“今天这是怎么了?”杨谦林纹丝不动地让我抱着,笑着问,“一直要抱,是撒娇么?”
我松开他,怔然凝视着眼前这张与十年前相比愈发俊朗的脸孔,岁月同样带走了我们的稚嫩,给予了我们成熟的现在,但幸好,我们依旧是我们。
我嗓音沙哑地说:“我做了个梦,梦到以前的事,醒来觉得好难过。”
“嗯,难过我们就不说了,先吃东西,再回去好好睡一觉。”杨谦林仍是在笑,“小艾,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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