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马二嫁

作者:第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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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半张脸上油汗交杂着炭灰,狼狈好笑。气息交融里,他眉角眼梢里蕴满情动,全不似从前她遇到的男子,一股子酒肉臭气。

      他用干净些的手捧着她脸,另一只沾满炭灰的不轻不重地制着她手腕,不许她稍动。

      他眼底里亮晶晶的,越凑越近,直到鼻尖相抵。

      呼吸略略急促,薄唇翕动两下,目色闪烁着在她面上来回游弋。

      可到底克制,顾念着她上回的惧意,便似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只往她颊侧碰了一记。

      蜻蜓点水的一触,又不偏不倚地落在那道长疤凸起的地方。

      卸去力道,他举着她的手笑吟吟地替自己擦汗,动作轻柔实则引逗。

      仿佛在说——是你自己过来的,还不承认么。

      单只是如此,阮苹面上红云与惨白交替,她受不住他这样瞧她,像是要将她暗涌晦涩的一颗心撕开来曝晒。

      分明他没做什么,却令她心乱不止。

      从前侑酒陪唱到不大讲礼数的人家,叫男客轻薄玩笑,她明明也能应对自如的。

      酸涩、惶然、闷痛终揉作一股巨浪灭顶的无措无力,心动么,又很快被淹盖下去。

      她便又觉着怪,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值得怕的,怎么就会心乱惶然至斯。

      晏浩初自是将她的反应都纳入眼底,觉出趣味间也有些难得耐不住起来。

      他甚至不要命地想,也不知那鸨儿如何养下的细作,这欲拒还迎撩拨的手段实在天成。

      他一向自诩做戏的本事,最高明的手法便是个‘假戏真做’,心里头得当它真。

      唱完一本了,回过头要连自个儿也惊叹,哦,假的永远是假的,虚妄若水月,一颗石子丢过去,便碎了散了什么也不剩下。

      逢迎女人的事,他只在段皇后处试过,比父皇要好对付一些。

      倒没成想,一个瘦马细作,比父皇还要难对付,顽石一样心硬到剖不开。

      行伍里的人都说,要让一个女子死心塌地,除了银钱外,还须得多行欢好,榻上的事行的好,那婆姨就跑不了。

      圣贤谓,绝知要躬耕。

      他倒还没机会践行。

      “阿姐,我……”他身上泛热,酝酿好的话刚一开口,就被院子外头妇人一声“苹姑娘是这里,有人么?”打断了。

      如蒙大赦,阮苹一下甩开他披好衣应声朝外去,帕子飘飘荡荡掉下去,叫晏浩初手掌托住,在她慌慌张张的背影里,他发现这条素帕一角绣了只捣药兔子,惟妙惟肖,用料质朴也洗的发白。
      他翻手把帕子收了,一个飞身往院墙外避去。

      原来是绣坊的萧掌事寻来,妇人不苟言笑地将一个颇重的荷包和一本户册交给她,看向她的眼光比往常多添了分居高临下的审视。

      说出口的话,将她人钉子样钉牢在地。

      “公子要回金陵了,绣坊后头空了间屋,就把你妹子的女户立那儿了。”
      “至于孙家,等他家服完役,你自拿着银子去县衙迁户就是,不必管先前五年的契。”
      “公子午膳过就要启程,不用去谢了。”

      又问她索要了乐谱,妇人由始至终都没多看她几眼,领着人就告辞去了。

      等人走到柴门边,阮苹才追上去,磕磕巴巴说着感谢的话,说自己七八年里定会还的。

      还要问他家在金陵的府第时,叫萧掌事冷眉横了记,妇人目中威势极重。赶着回去复命,单只这横斜的一个眼风,就将阮苹呵住。

      “七八年,便是老身都不记得你是哪个了,好生过活吧。”

      妇人从鼻腔里淡哼一记,摆摆手步履匆匆地去了。

      .

      荷包里的二百两银票和户册摊放在鸡窝棚顶,她就那么呆坐在窝棚前的泥阶上,失魂落魄入化境一般,也许是一炷香,又好似一万年,自己也都不晓得是坐了多久。

      廿岁一梦,她的梦醒了。

      却从不敢想,是否极泰来。

      没有像院子里的姑娘们,或是病苦身死,或是受制不得自由,各自有各自的零落法。

      忽有个声音炸雷一样在耳边响起,是她娘临死时扯着她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

      “囡囡啊,你说人有下辈子么,阿娘多想把你生在河对门的人家里呀。”

      在归家苑河对面的,都是一些上年头的破败的临水老屋子,鳞次枇节的,住着的是日日奔忙于生计的穷苦人家。

      那天,她摇醒了篮子里熟睡的妹妹。八个月大的桃露,还不会唤娘呢。在小婴儿的大哭声里,她娘咽了气。

      她甚至清楚记得,她当时抱着桃露大哭着奔出去喊鸨儿,院子里头冬雪如雨,雪过天晴,是一派大好晴光。可是,才五岁的她,一日之间没了娘,过早地成了大人。

      斑驳日阳照得鸡棚顶枯草金灿灿的,旧影历历,她抖着手颤巍巍过去,第一件,当先翻开簇新户册。

      里头户首工整有力写着妹妹‘阮桃露’的名字,底下一行略小些的字体,写着南城清河街尾饺饵铺。

      白纸黑字,明明白白。

      无处可去的狂喜里,她把那本簇新户册贴抱在心口,一向不信佛的她,呼吸抽断间心口好似要炸开来。

      她突然朝西天边极重一跪,边诵佛号边叩首。

      三两下额角正中便红肿起来,她却浑若不觉,坐下身,探手把银票和荷包曳下来,一并抱着。她起誓道:“今生如不得见,往后三世,信女结草衔环以报。”

      起完誓,她背靠窝棚,才仔细翻检起送来的东西。

      荷包里叠放的东西颇多。

      一张二百两盖着兴隆钱庄印的银票,饺饵铺的屋契,另还有散碎银子五六十两。

      日阳移过半片树荫,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丝毫不曾察觉前院里人的动静。

      晏浩初同‘萧掌事’碰过面又翻回前院,刚好透过堂屋半开的门缝,将阮苹的举动纳入眼底。

      见到‘萧掌事’的一刻,晏浩初的心才彻底安稳下来,这位嬷嬷是他母妃在草原时的乳娘。这么多年一直改头换面地蛰伏着。

      得知当年养在湖州界地的瘦马早已被消耗殆尽,他安静地歪靠在堂屋门后,聚在她背后的目光有如实质。

      一下子轻省下来,藏在暗处的一双桃花眼里,泛出俯视嘲讽不屑,肆无忌惮地打量。

      几百两银子,就能买断一个人的三世么。看钱财重到这等地步,还当真是人穷志短。

      如一个望闲的看客,他心中生起无数轻佻遐思,面上只依旧俨然正色。抱臂思索,这安逸闲居的日子也没多久了……

      还没等阮苹从地上起来,他薄唇嘲弄一撇,推开门换作畏缩语气,探问:“人走了吧,是哪家婶子来寻你吗……阿姐,你这是?”

      惊梦陡醒,她转头看向他,雾蒙蒙眼睛一眨,半边没伤痕的脸映在日头里,恰好顺着皙白柔和的颊侧坠下滴泪去。

      她的相貌是偏江南女子的小巧精致,原本虽非国色,却是那等越看越有意韵的。
      经年的苦熬在她青丝间渡上层枯败,套着的宽大外袍愈发显出弱不胜衣的命蹇。

      而她眼波流转时,苦嗔衰柔间带出股坚韧,好像严冬里一粒落在荒颓石隙里的草芥,春雪扫尽,尤能破土新生。

      便是这一眼,令少年顿足。

      转头见到他的一刻,她眉眼霎时亮堂起来,毫不迟疑地抱着户册荷包朝他走来。

      她眼底毫无防备近乎于赤忱的信任,是他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有的。

      便如黄龙溃堤。

      他沉溺其中,身心俱是。冲溃理智,这一刻,仿如着魔,只想疾步过去把人拥紧。甚至于,他想即刻就撕下伪装,把人拆吃入腹,再看她是不是还能如此天真轻信。

      而后,他沉下眉眼收敛心绪,在即将失控前,勾出个略显局促的温柔笑来。

      “阿元,我有钱脱籍了!你瞧瞧这些。”她声调颤抖,离得近了便能嗅得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捧着户册和屋契到他眼前,上衫又滑开些,她也浑不似先前在意。

      “好。”他依言认真翻看起来,作出副苦思的模样,余光里却将她身姿纳入。
      顿了良久,才语带酸气地笑问:“苏湖地界上,这屋契么……再小也是浔溪县的。这一处铺子,卖出去少说也能有个三五十两。不过你要卖铺子的话,定要去县里多走问几个经纪牙行,宅地的价钱是没定数的。”

      那一点酸气融在话里,都没能让人听出来。

      他非同于一般长于深宫不知民苦的天潢贵胄。
      党争也好攻伐也罢,看似在庙堂,根子却在民力。能把民力用好,不做竭泽而渔的事,粮草、银子、兵权一点点握过来,诏旨也奈何不了他。

      所以莫说是浔溪一地,凡是赋税重县,人口、户数,还有田地、丝绸和可征调的壮丁,往上数三年,他都能做到烂熟于心。

      “阿姐何时存下这许多身家,若不须还那姓孙的,过些日子再添上我家中送来,可都够去湖州府买个二进的小宅子了。”

      见他误会,阮苹把屋契夹在户册里合拢,只略忖了下,就将这些东西的来历一一如实相告。

      经年的执念得脱,她现在已经不再贪求任何了,也顾不上去考量旁的什么男女之情。

      听她说完,少年不再掩饰,他用一种混着颓唐又酸涩的语调阴沉沉轻问:“那位公子如此破费,你怎的不直接去投奔他?”

      阮苹一惊,脚下不自觉退开半步。脱籍在望的狂喜冷去些,不论萧家怎么富贵,自己也不该平白无故得这许多钱财。

      禁不住就又红了脸,细声细气地垂首解释,言辞铿锵:“他家门第高,同我这等人是绝没关系的。萧公子说买谱子,原只是施恩可怜,我定攒银子,将来还他。”

      他听的嗤笑,心说那位刚做父皇跟前的红人时,也不是没张狂过,单在金陵随便请文官的一顿饭,就能费二三千两雪花银。去扬州买瘦马,一万二千两的美人送去拍大皇兄的马屁,转头二十天香消玉殒了,他萧璟倒还奏禀父皇,说什么齐王至孝,祭玉人以送文昌帝君渡劫,为父皇祈福增寿。

      这帮人惯会搜刮民脂民膏,蛇鼠一窝昏聩短视的东西,大梁若是真落到他们手里,国运堪忧。

      可笑的是,此等人偶然拔根毫毛发了回善心,睡一觉人就忘了,然到她这里,简直成了能舍命相报的大恩大德了。

      区区三四百两就能令她如此,若将来他功成,或许只要给座金陵城外的隐蔽宅院,拨几个可靠不碎嘴的仆妇丫头,这人岂不是赶她也不会走。

      瞧见她垂眉,带疤小脸上腾起的红云时,他又觉着可怜也有趣。

      心田里漫上和软春水,他俯视的眼里带着探究嘲弄,终究是跨前一步,一把将人揽进怀里。

      没有给她回避和反应的时间,他左手牢牢按着她的背,右手扣着脑后压到自己肩侧,温言叹息如恳求:
      “这些钱宅将来我陪你一起去还,阿姐不要去找他好吗?若要嫁人就嫁给我好了。我是真心想娶你,不会是像你说的,同院子里的其他姑娘一样一乘小轿就抬了,我会三媒六聘匹嫡之礼……”

      “阿元……”她撑手从他胸前抬起脸,眼底动容,又是颇容易漫上雾气,却仍旧侧眸避开:“多谢你的心意,可你是世间少有的好儿郎,不该同我牵扯……等将来你遇着门户对等的好姑娘,说不定想起现在的傻话,还要后悔呢。”

      尘埃落定,回避了数日的旧话重提,她反觉心思澄明了。

      而这样的答复落在晏浩初耳里,无端一下便着了恼。他微眯了眸子颇为危险地想,已经有好几年,从没有哪个人,能在他费过心思尽完本分后,还如此不识抬举的。

      从前那些不识抬举的人,总会在一两年里,不是贬官流放,就是害病暴死。

      偏现下发作不得,暗忖这风月事当真麻烦。

      他略有些强硬的,捧起她的脸拭泪,手掌刚好遮过右颊长疤。眉心的疤细上许多,横亘在她泛红眼眶边,倒像天边流矢。

      “我绝不后悔。”心旌神摇里,他随口诌了个誓:“我若是骗阿姐,普化天尊为证,就让我受九天雷……”

      ‘雷’字才刚有个响,果然就有一只手捂了上来。

      觉出她纤弱指节上的粗粝时,他稍愣了下神。

      然而下一瞬,视线相交,她眼里的犹疑动容才漏出一线时,他便伺机握开她的手,低头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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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承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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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6天前 来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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