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风

　　月亮照耀大江，叶颐沿着江边一直走，在一幢幢高楼里望见自己家的阳台，白色蕾丝窗帘像舞女裙摆在飞扬。

　　客厅里水晶吊灯亮得人头晕，他提着奶奶送的一大篮子鸡蛋，做贼一样回到家里。

　　叶母温和地笑：“怎么想着买鸡蛋？冰箱里没有了吗？”

　　“不是。路上看到老婆婆在卖，想让她早点回家。”

　　整个寒假，叶颐都对那个农村里的风景念念不忘。喜欢那里的橘子树，喜欢那里的小河塘，喜欢那里大片大片的草地和泥巴路，还有农田里走来走去的老黄牛。城里的一切忽然变得乏味，他只心念那片无垠的水晶般乌蓝的夜空。

　　叶雪的MP3忘在衣服里，被洗衣机洗坏了。问叶颐要他的MP3听两天，等周末再去买，叶颐却支支吾吾。

　　晚上父母回家，听见两个孩子一个说洗坏了，一个说搞丢了，只是哭笑不得。叶雪寒假一直在补课，一家人只有周日下午能整齐出行，开开心心逛了商场，买了新的MP3。

　　他抽空给荆果打电话，问她最近喜欢听什么歌，开学后他在电脑里帮她下。荆果握一握荷包里他送的蓝色MP3，听到电视里的音乐台刚好在循环播放张韶涵的新歌，她很喜欢里面的歌词。

　　“嗯……《梦里花》吧。其实你下载的那些歌，我都挺喜欢听的。”

　　开学那天，荆果把MP3放进叶颐抽屉，叶颐回家后立即打开电脑，一股脑下了好多首，都是他寒假里爱听的。

　　叶雪突然推开房门进来，走到他身后。“我那件森林绿的羽绒服妈说你拿走了？”

　　叶颐回过头来：“那件你今年都没穿过，妈妈说不要了。”

　　“所以呢？”

　　“……我捐给同学了。”

　　叶雪深呼吸一口气。

　　“叶颐，你觉得自己特别高尚、特别慷慨是吗？之前你说班里有同学家庭条件困难，让我收拾了一堆衣服和日常用品出来，甚至下个月的卫生巾我都拿出来了，想着做好事嘛没关系。可那件羽绒服我没给你，说明我还喜欢，你怎么能不经过我同意就送人了呢？”

　　叶颐愧疚地道歉：“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叶雪瞟一眼电脑屏幕，顺着数据线望下去，看见他手肘边一只蓝色MP3，觉得非常眼熟。到底懒得再跟他说话，转身便走了。

　　课堂上打瞌睡时，荆果顺手戴上耳机听歌，这个习惯的养成只花了一星期。听着歌，心里想，叶颐喜欢听的大都是旋律动听、节奏舒缓的流行歌及纯音乐，但偶尔也有打击感极重的、甚至吵耳朵的欧美音乐。

　　她趴在课桌上，侧脸枕着小臂，仰望玻璃窗外的天空，多么均匀的一片蓝色。天蓝幕布里，伸出大树的树枝，枝丫上长出了嫩绿。随着绿芽越来越多，温度越来越暖和，她想，是春天到了。

　　有一天校长巡课，逮到她上课听歌，众目睽睽之下，赵红梅便没收了那只MP3。肖瑞拉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张大嘴巴。

　　肖宝路捅捅叶颐手肘：“跟你的MP3是同款同色哎。”

　　叶颐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又问：“你那只MP3呢，好像很久没见你用了。”

　　叶颐没再回答。

　　肖宝路偷偷地看班主任铁青的脸，正傻乐着，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回头观察叶颐埋下的侧脸，是他从未见过的心虚表情。

　　“……叶颐，那不会就是你的MP3吧？”

　　叶颐停住了笔。

　　“被她偷啦？什么时候？”

　　他摇晃叶颐手臂，“你说呀，她什么时候偷的？我去帮你要回来！”

　　叶颐总算抬头正视他，眼神里却满是不忍、恳求。

　　肖宝路长叹一口气。

　　“我就知道，是你送给她的。”

　　他接着问：“寒假里那天，你让我去网吧玩一天，让我跟我妈撒谎，说咱们一起去打篮球赛——你也是去找她了吧？”

　　没有得到叶颐的否认，肖宝路几乎抓狂地挠挠头，最终得出一句结论。“叶颐，你完了。”

　　·

　　“叶颐，你完了。”

　　——他的心脏仿佛被重击一锤，整个身体都漂浮起来了。

　　而后的日子，肖宝路似乎有些疏远了他；不只是他，连一向热情的肖瑞拉，也不再一天到晚跟在他身后讨论班级事务了。

　　渐渐的，他听到一些关于自己的绯闻，添油加醋，用避孕套当绳索将“叶颐”“荆果”两个名字绑在了一起。

　　同学们窃窃私语：

　　“上期期末那段时间，咱们班不是丢了好多东西嘛，都说是那谁偷的。结果班长没告诉班主任，也没替咱们找回来，只是又买了一些新的赔给我们。”

　　“意思是荆果偷了东西，班长替她善后？凭什么呀！”

　　“凭他俩关系不一般呗。”

　　……

　　“我觉得，捐款那件事也有蹊跷。”

　　“凡是班里掉东西的事，不都跟她有关？可那是一千多块啊，我爸妈一个月工资才七八百……”

　　“班长家里有钱你不知道？除了他，谁还有那个能力帮她还啊？”

　　“可这也太多了吧，班长为什么啊！”

　　……

　　有男生说：“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有了那层关系，别说一千多块钱了，再多叶颐也甘愿给她。”

　　……

　　陈丽丽也插嘴进来：“说件你们都不知道的事。我丢手链的时候，是班长来替她求的情。”

　　“你们说，荆果跟班长睡觉，会收避孕套的钱吗？哈哈。”

　　“说不定咱班长不喜欢用避孕套呢！”

　　……

　　今年县三好的热门人选，高二（13）班的班长叶颐，沉迷女色而撒谎成性，无视校纪校规，背地里早恋甚至偷尝禁果的谣言——从班级里开始，逐渐扩散到全年级，最后蔓延到全校。

　　密不透风的高三教室，也渗透进了令人震惊的校园八卦。叶雪在一次大课间后，默默来到弟弟的教室门外，寻找那个绯闻女主角。

　　不需要旁人介指点，她一眼就认出了荆果。只因她身上穿的衣服裤子，短发上别的发卡，课桌上的文具盒，乃至抽屉里的书包——都是叶颐向她要的，那时他说，是捐给有需要的同学了。

　　她甚至回想出了他当时的表情，俊朗的脸上泛起笑容，非常柔和，以至于她竟然心软。却忽略了他微红的脸颊，闪躲的眼神，欲盖弥彰的多话。

　　——还有那只MP3。他说自己搞丢了，却又出现在家里的MP3。他是在帮她下歌吧，叶雪轻易猜出。

　　·

　　叶颐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早，仿佛不愿意在学校里多待。叶父叶母看出他这段时间有些异常，脸上的笑愈来愈显得勉强，只当他是学习压力大，更多了些关心与开导。

　　直到周末下午叶雪回家，在饭桌上直截了当说出在学校里听到的绯闻。

　　第一次，叶颐在家庭饭桌上感到一股凝滞的沉重。

　　叶父努力平静地问：“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发生关系是假的。”

　　这无疑比父母预想的更要糟糕。因为他们从未怀疑叶颐会做出格到肉|体的事情，他们以为他要否认的是绝大多数，却没想到，都是真的。

　　把叶雪的东西送给她，帮她隐瞒偷窃的事情，帮她还掉全班捐款……送她MP3，替她下歌……甚至替她解决小太妹和混混的为难。

　　叶母握着筷子，夹了一口菜吃，试图装出缓和的气氛，笑着问他：

　　“那女孩儿……很可爱吧，你真的……很喜欢她？”

　　叶颐低着头，下巴几乎磕在了脖子上，以沉默回应。

　　叶父恍然想起，去年圣诞节前后那一个夜晚，他只穿着一件羊绒衫呆站在自己诊所门外的一幕……

　　“你因为她，惹上那帮混混了？”

　　叶颐猛的抬头，“没有。她被混混堵在巷子里打，我放警铃救了她，没跟那些人有牵扯。”

　　叶父这才松下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来：

　　“故事已经跟你们讲过很多次了。我一时好心，救下一个械战重伤的混混，替他做了手术；后来他却不知悔改，继续混迹黑she会，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坏事，这一直是我心结……你们无法想象，当我在急诊看到几乎被他殴打致死的无辜百姓时，握手术刀的手都几乎在抖。他看见是我，还跟担架上的伤者打招呼，说这位叶医生医术高超，他肯定死不了，走运了。”

　　叶父连连摇头：

　　“那帮黑she会，普通人理解不了的，根本一点都沾不得。”

　　叶母仍旧追问：“那女孩儿是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叶颐怎么也回答不出。涉及她身世的部分，以及被猥亵的那些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别人讲；剩下的，都是她在学校里的表现，卖烟、卖避孕套、偷窃，怎么说得出口？她父母因传销还在坐牢，她租的房间旁边是卖|淫窝点……那讲她可怜的奶奶吗，岂不又要提起犯罪的父母；那讲她把捡废品的生存机会让给失独老人吗，那么又要说到她后来去卖烟卖避孕套……

　　叶颐走入了一条死胡同。

　　他喜欢的荆果，有着惊人的生命力，挣扎在社会最底层，仿佛从不曾被这个世界关爱过。她所有的坚韧，所有的苦衷，以及卑微到尘埃里还依旧会替他人留路的一丝善意，都吸引着他向她伸手。

　　可太多太多，无法对世人说清。纯净的内核，被包裹在简单粗暴的事实之下，成为逾越不过去的鸿沟。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