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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琵琶
我也未曾多言,将琵琶竖在胸前,信手一拨弦,一段久违的琵琶之音响起。
杨广即刻便听出来我弹的曲子是什么:“这是我阿耶在周时,为阿娘专门制作的房中乐《天高》,你竟也会弹奏?”
我看着他,略带试探的意味道:“当年高祖皇帝和献皇后的恩爱,无时无刻不羡煞旁人。妾在闺中时便想,以后嫁的夫君,会不会也有高祖皇帝对献皇后这般情深意重?”
杨广是何等精明之人,自然一眼便听出了我的试探意味,不动声色地笑道:“但世事难料,沈小娘子没有想到,如今十四岁出阁,却是进了宫廷,成了我后宫的一员?”
闻言,我表情认真地看着他:“妾能进宫侍奉于至尊身侧,是妾的荣幸。”
他笑问:“比你幼时梦想的,嫁个情深意重的如意郎君,还感觉幸福?”
我点点头,郑重地回答:“是。”
杨广朗声笑起来,又道:“我突然间想起曾经有一次,我和诸公谈论起科举的事。当时信口说过一句,即便我不是皇帝,和他们那群人一起考试,我也照样是第一名,照样给他们做皇帝。事后想想我是否有些过于自负,现在看来也差不了多少。”
我应声道:“至尊是妾这辈子最钦佩仰慕的男人,莫说是高祖皇帝了,便是与那些历代先贤相比,至尊也丝毫不差。”这句话里不能说没有丝毫拍马屁的成分,但我也是真心仰慕他,为他和他的王朝社稷可惜。
他的余光看了一眼我的琵琶,想起来一些事,又问:“你弹胡琵琶,为何不用拨木①?”
“妾觉得麻烦,而且难道至尊不觉得,用手弹更美观吗?”
他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弹琵琶可以用手直接拨弄琴弦,想了想又问:“你不仅不用拨木,而且还竖抱着琵琶②,这是谁教给你的姿势,师承何人?”
我既然敢竖抱琵琶信手而弹,便知道杨广会问出这个问题,微微笑道:“不记得了,只记得是和白乐正一样出身的龟兹人,都姓白③,师傅也只教过几首。妾不通音律,其实当年也没有多大兴趣,是咬着牙,流着眼泪学的。”
现如今说到当年在北周学琵琶的那些事,我还记忆犹新,一脸委屈,天知道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当年为了讨普六茹英欢心,让他看得起与北周贵族女子格格不入的我,本就是学渣,还去触碰连天纵英才如隋炀帝,都搞不明白的音乐学。那段日子真是太痛苦了,可谓往事不堪回首。
想当年为了学这一首《天高》,被连流都入不进去的普六茹英鄙视嘲笑,一度让我灰心丧气,差点连轻生的念头都起了。后来普六茹英又耐下性子来细细教我,学了好久才能熟练地弹上一段。
杨广脸上带着笑意和好奇,问道:“既然学得那么辛苦和痛苦,为什么还一定要学琵琶?比之音律,难道不是应该将文课学好么?”
我捏了捏拳头,对上他的眸光,然后回答:“妾是为了一个人才学这些。”
他思考了片刻,想起来我初遇他那天,跟他提到过这事,我是为了一个人才学江都话的,便道:“我想起来了,正月十三我和懋世二人微服,在东都巡视游玩时碰到你,你那时便用过吴语。后来我还专门问过你这事,你当时说是为了一个人而学,学这琵琶也是为了他?”
我点点头应道:“是啊,可惜他并不在这个世界上。”
对此,杨广做出一个猜测来问我:“他是你幼时的竹马玩伴,是个善音律的江南人,后来遭受意外死了?”
我摇摇头,眼里流露出伤感之情,顿了顿又低声道:“即便他在这里,妾也会照样进宫侍奉至尊,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分别?”
可能是看出来,我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杨广倒坚持要问出答案:“那个人是死了还是怎么的?”
我捏捏手里的锦帕,然后笑着回答:“他失踪了,在庶人谅起兵后失去踪迹,后来就一直生死不知了。”
若把我当成一个正常的隋朝人来算,我是出生在开皇十五年,之后唯一有的大动乱,便是隋炀帝刚登基时的杨谅叛乱。也只有说这个,才能让杨广起疑心的程度最小。按照正常逻辑判断,仁寿四年那年我九岁,属于不大不小的年龄。对于一个九岁女童的竹马之恋,对待妃嫔宽厚如杨广,定不会计较分毫。
杨广看着我,并没有轻信我的话,继续问道:“没有想过去找他么?”
我表情黯然,微微点了点头,音色里带了一丝哭腔:“阿兄帮我找过了,可是当时兵荒马乱的,根本找不到他。”
“那他的家人呢?”
“他是个孤儿,才会和我作伴。”
闻言,杨广冷笑道:“这倒是有趣,”接着将目光定定投向我,“沈小娘子跟我说这些,莫不是想让我帮你找人吧?”
他的声音无喜无怒,我却听得胆战心惊,差点栽下马来。精明如隋炀帝,岂会不知道我在用故事试探他?但是沈正南因为职业的缘故,不肯告诉我他和普六茹英之间,究竟存在有多少联系。我只有找机会冒险一试,可终究被戳破。
我垂下头来,默然道:“自从遇到至尊以后,妾整个人就已经属于至尊了。便是那人现在站在妾面前,我也不会起什么心思的。妾能进宫来伴驾于至尊身旁,是从来都没敢做的美梦。”
结束了这个话题,他又回到了方才音乐那个话题,缓缓言道:“我之前和白明达说过,让他好好研究音律,我考虑过给他一个王爵身份。此事有先例,当年齐后主高纬就曾给乐师曹妙达册封过。”
“曹妙达?”
杨广解释道:“他是西域曹国人,出身于琵琶世家,其祖父曹婆罗门在北魏时期便来到中原生活,是在龟兹商人那里学到的乐律,然后传给了自己的儿子曹僧奴。曹僧奴又传给儿子曹妙达,曹妙达的妹妹是齐后主的昭仪,兄妹俩都是擅弹琵琶的高手。”
“哦……”我点点头,又想到了一个以前在北周有过接触的故人,“妾对这位曹乐师不熟,倒是对随阿史那皇后入后周的白智通④乐师有些了解。”
闻言,他眼神一闪:“白智通——你接触过他?”
我微微笑了笑,斟酌着语言回答:“曾经见过几面,接触到不是很多,不过他现在应该不在了吧?”
“是不在了,”杨广接着道,“说到这白智通,也是琵琶界的一代高手奇才。他本来在周宫廷供奉,周灭亡没入了民间,阿耶建立大隋之后,他又复入宫廷,回来继续为大隋的音乐发展出力,是他奠定了燕乐二十八调的理论基础。不过这些曾经的高手乐师,一个个都渐渐的不在了。”说到最后,他脸上露出些许伤感之色。
见状,我劝慰道:“老人走了,便有新人进来,至尊不必为此伤感。妾听闻至尊登基之后,大肆发展音乐,未来必定能有更多的人才为大隋出力。”
闻言杨广略去伤感之色,恢复了面容:“说得也是,不过说到逝去的乐师,还有一个给我做观风行殿的何稠叔叔何妥。他们家祖上是西域何国人,因为通商入蜀,最开始在梁入仕。周灭梁以后,又在周进行供奉。我阿耶建立大隋以后,仍旧在宫廷里教授音乐。”
我应声道:“妾对何妥乐师也是有所耳闻,不过了解也不多。”
他笑着看了我一眼,继续道:“这个何栖凤厉害着呢,不仅曾作清、平、瑟三调声,又作八佾四舞。最绝的是,太常寺几十年来都用大吕,我阿耶登基后想用黄钟,这件事从开皇初开始,朝堂上大臣们争议了整整十三年。最后是他力排众议支持阿耶用黄钟,最后阿耶一锤定音改用黄钟为调,才结束了这场长久的争执。”
我随之赞叹:“何乐师果然不同凡响。”
回忆中的杨广却又叹了口气:“可惜他一直与苏威苏无畏不合,更在开皇十一年指斥苏无畏结交朋党。我阿耶一直视苏无畏为心腹,但是对于越过帝王皇权的事,还是不能不严惩。所以他们俩争执到开皇十二年,我阿耶把苏无畏贬官外放。看似何栖凤赢了其实不然,苏无畏是我阿耶的心腹之人,没多久就被召回朝廷。反而何栖凤的儿子犯了死罪,阿耶虽然看在他的面子上免了死罪,但是已经恩宠不在,这年年末被外放后就郁郁而终了。”
这时,夏绿瑶袅袅婷婷地走过来,问道:“至尊怎么还不弹奏出发?”
杨广看了我一眼,对她笑道:“我方才与沈小娘子说话,一时却是忘了。”
见状,我忙发出邀请:“不知夏夫人弹奏琵琶的技艺如何,不如一道上马可好?”
她笑道:“我在琵琶方面技艺不行,擅长的是箜篌,今日这趟热闹是凑不上了。”
原来如此,难怪杨广没让她出来主持。我暗暗点头,又恭维道:“明日若是得闲,不知夫人可否让妾一闻箜篌之音?”
没等夏绿瑶回答,杨广便抢先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恰好去攻打流求的将军陈棱,明日就可以回到东都来。绿瑶不妨奏上几曲,为其凯旋而助兴。”
若是单是我一个人提,她想拒绝倒也容易。只不过被皇帝点了名,夏绿瑶再也谦虚不得,只得遵旨:“是,妾领旨。”
我喜笑颜开道:“妾能闻陈将军凯旋之音,又能听到夏夫人箜篌之曲,这可真是双喜。”我面上笑着,心里也不禁沉思起来,陈棱是吧?那个在隋炀帝死后,为他备仪卫发丧、将他重新安葬的忠臣,只是不知道后来结局如何。在隋末那样的动乱里,便是皇帝宗室也保不得自己的性命,何况一个小小的将军?
忆及此处,又想起了经历繁重徭役后,还得经受战乱的百姓,我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杨广。
他本来没在看我,余光注意到我的存在,又将头转向我,眼神里露出笑意和些许不解。见状,我顿时打消了责怪他的念头。算了,这些事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吧。
之后我们一行人告别了夏绿瑶,骑着马一路欢歌,往隋炀帝当年大阅乐人的地点——积翠池而去。
杨广手里执着一把名贵琵琶,边骑马边拨弹,神色安闲。此刻很难将他与历史上那个不可一世的暴君隋炀帝联系在一起,我甚至怀疑我学了个假历史,要不然就是这个时空次元抽风了。
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是恨他才会这么想。
《清夜游曲》不知何时失传的,反正当齐东野人写艳史时,已经在胡编乱造忽悠人了。今日能够听到真作,着实幸运。
戌时,众人玩乐结束,又返回丽景院。
我下马后凑到他身边,问道:“不知至尊今晚住在丽景院何处?”
他笑道:“我不住十六院,回显仁宫就寝。”
闻言,我一脸懵逼地看着他问:“显仁宫在哪啊?”以前是听说过这个地方,我知道地址是在洛阳,好像是在西苑附近的,甚至有人说西苑便是显仁宫。但我觉得应该不是吧,否则也不会换个名。
杨广笑道:“显仁宫在西苑边上,与西苑对面相望,我从来都没住过十六夫人的院子。”
一听到这话,我觉得我认识了个假隋炀帝吧?
我忙道:“那妾不走,我就留在夏夫人这里。”
他也没为难我,笑道:“明天陈棱将军回京,我要在西苑里设宴为他接风洗尘的,明天还会过来。你不去显仁宫也可,便让绿瑶替你安排住处就是。”他往周围扫视一圈,然后看到了夏绿瑶,“夏夫人,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闻言,夏绿瑶忙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微微一福:“不知至尊唤妾何事?”
杨广指了指我:“沈小娘子说她不随我去显仁宫,她要住在这里。你便辛苦一下,替她安排个住处。明日陈棱回京,我在积翠池为他设宴,到时候你带这丫头过来便是。”
夏绿瑶笑着盈盈施礼:“妾遵旨。”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嘱咐道:“好生听夏夫人的话。”
我应声道:“妾知道了。”心里恶汗,难道我有不听话过吗?听这说话的语气,他是把我当小孩子吗?
隋炀帝一行人离开以后,我亲切地看向夏绿瑶。现在看这张美丽的面孔,不用顾忌皇帝喜恶的问题了:“不知夏夫人安排妾住哪里?”
她带我和阿玫兜兜转转一圈,进了一个房间:“沈小娘子今晚便住这里可好?觉得这里环境如何?”
我扫视一眼周围的环境,里面摆设还算平常,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于是点点头:“便是这里好了,夏夫人辛苦。”
她笑答:“这算什么辛苦,沈小娘子安心住在这里便是。明日午宴前,我会带你去积翠池赴宴的。”
我点点头:“好。”见她欲走,便跟着上前,“妾对丽景院不熟,便只送夫人到门口吧。”
她没有拒绝,我便陪她走到大殿门口,目送她远去,才回到房间里。
我算算时间,现在应该是晚上九点过了。古代夜晚只有点蜡烛,虽然身在最高级别的皇宫里,但房间的光线,也没有亮到白炽灯能比拟的地步。我在房间里兴奋地大致参观了一圈,便想叫阿玫过来,让她去吩咐候在门口的两个宫人,去准备我的洗漱用品。却见她从外面恭恭敬敬地领着一个蓝裳女子进来。
这是……傍晚在用膳时坐我旁边的那个六品御女,叫赵什么来着?
我看着她陷入了沉思,还没等我思考出一个结果来,便见那赵御女走过来,一脸笑意地望着我道:“沈娘子还记得我吗?我是在今日晚膳时,坐于你旁边的御女,我唤作幼芳。”
幼芳?好像是叫什么芳的名吧,我这神仙记性啊。
阿玫见我一副没有印象的模样,也没等我开口,便抢先提醒:“娘子忘了?当时至尊让娘子在赵御女身边时,提的便是御女的闺名。”
我这才想起来,好像确实是这样,然后点了点头,作恍然大悟状:“哦,倒是妾记性极差,骑马弹弄了一阵琵琶,竟忘了这事,该打该打,”然后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不知赵御女来此处是何意,可是有至尊或者皇后殿下的旨意,让御女代为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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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拨木:唐太宗之前弹琵琶用木拨弹,《新唐书·礼乐志》:五弦,如琵琶而小,北国所出,旧以木拨弹,乐工裴神符初以手弹,太宗悦甚,后人习为掐琵琶。
②至唐朝,抱琵琶的方式还是横抱,日本学的也是横抱。
③龟兹人内迁中原后,大都跟从王族的姓,姓白,所以女主故有此说。
④白智通:龟兹人苏祗婆随阿史那皇后入中原,改姓白,名苏祗婆,专家考证汉名可能叫白智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