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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似人子
温客行难得没有和周子舒并肩走在一起,而是同谦鸣一起走在了后面。
“温公子?”谦鸣疑惑地看着他。
“小……谦鸣道长,你之前给阿絮的胎元丹,你那儿还有吗?”温客行低声问道。
“没了,我全给他了。”谦鸣也下意识的降低了声音:“这么快就全部吃完了?”
“阿絮的内伤又发作了几次。”温客行忧心忡忡地说:“早知道还是应该让阿絮把第一颗钉子拔了,调理好了,我们再上龙渊阁。”
谦鸣赞同地点点头:“可你又不敢凶他,每天照顾他的时候,都是连哄带骗的。你根本就不敢管管他。瞧,他要先来龙渊阁,你还不是第一个双手赞成的。”
温客行咬着后牙槽:“那你还不是不敢管?你还是大夫呢!”
“我那是尊重病人!”谦鸣才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周子舒面前也怂怂的呢。
“那药好得吗?”温客行惦记着周子舒的药。
“我没炼过丹。那些胎元丹都是我师姐给我的。”谦鸣想了想:“丹方我倒是记得,等闲下来,我可以试一试炼制。不过,里面有些药材可不好找。”
温客行问道:“药方呢?给我一份,我来找药材。”
“等空闲下来,我默一份给你吧。”谦鸣答应下来。
“你们俩说什么呢?磨磨蹭蹭的。”周子舒回过头喊了一声。
温客行跟个兔子似的,一下子跑到周子舒身边:“来了来了。”
谦鸣牙龈一酸,跟了上去,见温周二人靠在一起窃窃私语,把成岭都挤到了一边。
总觉得自己的处境和成岭一模一样。谦鸣想道。同时,谦鸣对坦坦荡荡走在温周二人前面的叶白衣升起了一丝敬意。
山洞漆黑,密不透风,气味并不好闻。好在山洞里点了不少蜡烛,这才让人能看清楚道路,只是洞内的气味更加古怪。
山洞的深处坐着一个身形佝偻的人,他的头发花白,披头散发,身体被巨大的锁链捆住,仔细一看,那些锁链连接着的是两条穿过琵琶骨的钢索。那人受锁链限制,坐在地上,衣服脏污破旧,身周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叶白衣将夹在腋下的龙孝扔在了一边,上下打量着眼前苍老之人:“你是龙雀?”
周子舒见老人惨状,眼眶微红,几步走到龙雀身边,嗫嚅着开口唤:“龙伯伯……”
龙雀与周子舒的师父是旧相识,在周子舒年幼的时候,龙雀还时常上四季山庄拜访。只是后来,世殊时异,发生了许多变故,龙雀与四季山庄终归是断了来往。周子舒成为天窗之主后,多次派人寻访龙渊阁,却一无所得。
如今见了面,才知道龙雀被龙孝囚于山洞中多年,受尽折磨,连双腿也被一寸一寸的砍去。
谦鸣看着龙孝,神情厌恶:“禽兽尚知反哺,你简直禽兽不如!你也配用一个‘孝’字!”
龙孝冷笑一声:“我是畜生,那他又是什么好东西?虎毒不食子,他却对我如此残忍,他明知道世上有东西能治好我的病,却让我不死不活的做这个废物!我如此对他,他却还不肯帮我!”
周子舒出离的愤怒:“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爹为了你的病操碎了心,江湖上谁人不知!?”
龙雀叹息着道:“他说的是让我帮他取到武库里的阴阳册。”
龙孝说:“你老婆难产死掉,难道是我害的?你若恨我,索性早早把我杀了,给你老婆填命便是。既然选择将我养大,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健全的人生!你明知道阴阳册能生死肉骨,逆转阴阳,明知道它就在武库中!你却绝口不提,坐视我当了十几年的废人!”
在这片略显昏暗的环境中,谦鸣的视力应该是最好的。谦鸣眼看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龙雀双眼越发泛红,却因为病变而再流不出一滴眼泪来,心中颇为不忍。她带了些怒气,隔空一指,打在龙孝的咽喉处,让这个口出狂言的禽兽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龙雀叹息道:“我说过多少次你都不信,倘若阴阳册真有如此神效,医者父母心,神医谷为何要将它私藏并列为禁术呢?”
龙孝对此事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执着,他用沙哑而微弱的声音喊道:“废话!屁话!全部都是借口!你可以为了你的死老婆迁移龙渊阁,可以为了你的死鬼兄弟受了这么多年活罪,却偏偏不愿意为了你活生生的孩子开武库!”
这一次,不待谦鸣再动手,温客行已经对着龙孝打出一道内力,不仅封住了龙孝的声音,更是搅得他体内的内伤发作,狠狠地呕出许多血来。
叶白衣大约是场中心肠最硬的一个,他先是开口讽刺龙孝在外坑蒙拐骗,败坏龙渊阁的声誉;接着便逼问龙雀,当年容炫之死的真相。
龙雀不理会叶白衣,只拉着周子舒叙旧,回答周子舒的问题,说起故人相交的事情。这些人中,即有周子舒的师父秦怀章,也有成岭的父亲张玉森。龙雀得知成岭是张玉森之子,很是高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连连招呼成岭到他身边来,问起他爹爹的近况,却从周子舒口中得知故人因琉璃甲身陨的消息。
龙雀叹息一声:“江湖之人光争夺琉璃甲,有什么用?没有我容兄弟手中的钥匙,依旧打不开武库。”
叶白衣逼问钥匙之事,龙雀早已无所畏惧,只说不在自己这里,也不会告诉他人钥匙到了谁手里。这似乎与江湖传闻有悖,叶白衣有些不相信。龙雀自嘲:“莫说你不信,龙孝也不信,可钥匙确实不在我手中。”
此时,周子舒转过头,见温客行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走到温客行身边,抬手扶住温客行的胳膊,以表安慰,温客行反手抓住周子舒的手,像是在汲取力量。
温客行在叶白衣一声声逼问中,脸色越来越差,他终是忍不住了,喝令叶白衣住口。可叶白衣哪里是能听他人劝的人,两人终归动起手来。
不过十来招,温客行便落败,谦鸣眼疾手快挡了一下叶白衣,中止了这场突如其来的争斗。叶白衣这才说出容炫是他弟子的实情。
龙雀见今日,故人云集,终于说出了尘封已久的江湖旧事。
当年,一群年轻气盛,妄图改变江湖秩序的年轻人,不择手段的盗来了各门派的秘籍,建立起武库。建成武库后,大家都扑在修炼上。这些秘籍中,尤以容炫带来的《六合心法》最为吸引人。容炫虽然告诉大家此心法寻常人修炼不了,可架不住五湖盟五子的渴求,还是与他们约定了以武功来决定《六合心法》的归属。这场比武,容炫虽胜,却因高崇剑上的三尸毒而命悬一线。
容炫之妻岳凤儿乃是神医谷三杰中的大师姐,为了救夫,竟从神医谷中盗出秘法阴阳册,用以命换命的法子救活了容炫。
温客行本来神情恍惚的与周子舒站在一处,听到阴阳册竟然能救起容炫,立刻回过神来问道:“阴阳册能否救治筋脉枯死之人?”周子舒心中明白温客行是为了自己问的,心中熨帖,又有些别样的滋味弥漫心间。
谦鸣听闻温客行之问话,也好奇地看龙雀。她这时真的对阴阳册起了些兴趣。
龙雀苦笑:“阴阳册若真有这样的奇效,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了。阴阳册是以命换命的法子,若想救一个毒入心脉的人,便要从另外一个活人身上剜出一颗活生生的心,给那人换上!容兄弟被救活了是真,可他也丧失了心神,变得疯癫起来。”
容炫心智大失,错手杀死了妻子,接着血洗江湖,给了垂涎琉璃甲的“江湖正道”一个名正言顺的袭杀他的借口,容炫终被逼至青崖山鬼谷前,自尽而亡。
叶白衣神情激动地问:“岳凤儿的师弟师妹们呢?他们为什么不制止?”
龙雀答道:“龙夫人擅用神医谷禁术,不得再回师门。她的师弟师妹,我们都旧友,甄如玉夫妇便替她回到师门,寻访根治之法。武库的钥匙便在那时被龙夫人托付给了甄二哥夫妇,由他们带回神医谷。”
“可天意弄人。当容兄弟被围困青崖山的消息传到甄二哥的耳中时,他急忙赶去,却为时晚矣。那些武林正道逼死容兄弟后,没有找到武库的钥匙,便把主意打到了甄二哥头上。他们杀上神医谷,逼甄老谷主将甄二哥夫妇逐出师门。此后,我便再也没了他们的消息。”龙雀说完,就好似了却了一桩大事,精气神骤降,气息越发微弱起来。
谦鸣怕老人家一口气上不来,赶紧扔了个红色的瓷瓶给成岭:“这是益气丹,成岭,你快喂老人家吃下去。”温客行解了水囊扔给成岭,成岭伺候着龙雀服下药,龙雀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好了许多,他甚至有些开心地问周子舒:“子舒啊,有酒么?”周子舒正要去解酒囊,温客行却快他一步把酒壶递给了龙雀。
而周子舒此时已然想通了许多事,他眼眶微微有些湿润,看着温客行说道:“江湖传言,神医谷二弟子夫妇,误交匪类,自甘堕落,被甄老谷主废去武功,逐出师门,下落不明。原来此事背后还有这样的缘故。”
龙雀喝酒有些急,咳嗽两声:“自甘堕落?偌大的江湖,在我甄兄弟面前,谁敢称高洁?只是他高洁太过,这浊世才容不下他!”
周子舒看着神情低落,隐忍泪水的温客行,继续说:“所以江湖传闻,龙渊阁另有打开武库的方法,是您放出去的假消息。您是怕江湖中人贼心不死,继续打着甄前辈一家的主意,所以才把所有的麻烦,揽到自己身上,不惜放弃龙渊阁的大好基业,将龙渊阁迁移到此处,乃至有今日之祸。”
龙雀点了点头:“唉,都是亡羊补牢,没办法的办法。甄二哥武功被废,带着娇妻幼子下落不明,我遍寻他们一家下落不获,只盼望着他们一家能好好躲起来。我做不了别的,只能放出些假消息,吸引江湖中人的注意力,让他们能逃得轻松些。”
谦鸣听完琉璃甲之事的前因后果,心中颇为感慨。龙雀平生虽有一二错处,可义气之深重,正如周子舒所言,堪比先贤左羊之交。这样的人,却落得如今的下场,实在不该。想道这里,谦鸣又去看躺在地上的龙孝:“子不似父,当真可笑。”又想到龙孝制作药人,立时更加讨厌此人。
龙雀喝完酒,拱手对叶白衣说道:“前辈,我虽应承了容兄弟要将钥匙送去给您,可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钥匙的下落。恳请前辈原谅!”
叶白衣一摆袖子:“我要你道什么歉?容炫是傻子,你也傻。”叶白衣顿了顿,又说:“你是个好人,是容炫亏欠你的。你有什么心愿,说出来,我必定为你达成。”
龙雀笑着摇摇头:“我还有什么心愿呢?吾生所欠,唯有一死。”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他。龙雀继续说:“只是前辈啊,我有一个疑惑,容兄弟天赋高绝,您是他的恩师,既然已经练成了六合神功,为什么不愿意教他呢?”
叶白衣道:“六合神功,天残地缺,这武功本就含了规避后来人的意思。若真的是什么好东西,我怎么可能不教给他?”
谦鸣想到了自己的师父:“都说父母爱子女,则为其计深远。为人师表者,又何尝不是呢?”周子舒也微微点头。
龙雀深有感触,他看着龙孝:“如果是好东西,我怎么会不给他呢?”说完,龙雀痛苦的闭上双眼,不愿再看龙孝。
叶白衣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我当初就该把六合心法毁了!”说罢,他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山洞。
谦鸣正盘算着自己是不是也离开为好,龙雀便剧烈咳嗽起来,引得温周张三人紧张不已。谦鸣几步走过去,蹲下替龙雀号脉:“龙老先生这些年吃了太多苦,身体孱弱,需要静养。”说完,谦鸣对成岭说:“成岭,把剩下的益气丹都给老先生服下。”
龙雀却抬手挡下成岭递药的手:“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清楚。我是没救了,别白瞎了这么好的药。子舒啊,这位道长也是你的朋友吗?”
周子舒刚才拉着温客行的手,在龙雀面前介绍这是自己的至交好友,一时忘记了山洞里还有一个谦鸣道长,周子舒莫名的有些脸红,赶忙介绍道:“龙伯伯,这位道长道号谦鸣,也是我的朋友。谦鸣道长医术精湛,您就让她替您诊治一番吧!”
谦鸣想了想,跟着劝:“龙老先生,我听了您刚刚说的那些往事,很能明白你心中无尽的苦楚。可您是不是漏了一件事啊?龙孝将您的弟子杀尽,那龙渊阁的传承该如何是好?”
谦鸣一语中的,龙渊阁的传承正是龙雀的心病。可龙雀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撑不下去,大罗神仙也难救,他撑着口气,交代道:“子舒啊,地图上竹楼之右首,有个单楼,那是书库,里面有两张地图,一张是龙渊谷的,一张是武库的机关图。你替我把后者转交给叶前辈吧。还有,我将龙渊阁这点走江湖卖艺的把式,集成两卷书,也放在了里面。我弟子皆亡,你帮我找个传人吧。”
周子舒偏头看向谦鸣,以眼神询问龙雀的病情。
谦鸣想了想,对龙雀说道:“龙老先生,我不懂机关术,但家师曾带我拜访过精于此道的大家。那位先生曾说过,机关术一道,并非看书就能学会的。即使是天资卓绝之辈,也需要好的师父指导基础,才能登高望远,在机关术上有所突破。”谦鸣看了看周子舒:“周兄虽有一定的机关术基础,但术业有专攻,比之龙渊阁精妙的机关数术,周兄所知所会只能说是皮毛。”
周子舒赶忙接道:“是啊,龙伯伯,先不说我能否慧眼识珠,替龙渊阁找到合宜的传人。便是找到了,也难以助他修习龙渊阁的机关术,难以完成您的嘱托呀!”
龙雀苦笑着说:“子舒啊,但凡龙伯伯还能再撑个一年半载,我也不必如此嘱托你。可我如今这副模样,内里已经耗空,生机断绝,能留下的也不过是两卷书。至于龙渊阁的传承,看造化吧!”
谦鸣见缝插针:“龙老先生,贫道略通些浅薄医术,只要您愿意配合,我自然能延长您的寿命一年半载,让您有机会亲自挑选一个满意的传人!”
“道长莫不是哄我?就我如今这样,怕是神医谷老谷主在世,也不敢夸下如此海口。”龙雀并不相信谦鸣的话,但他心中又有一些依稀的、浅薄的奢望,希望这位道长说的是真的。
谦鸣认真地说:“我已经替您号过脉,是不是大话,您尽可以日后看。”谦鸣接过成岭手中的药瓶,将余下五粒益气丹都倒在手里:“这药便是我给成岭的,您服用一粒之后应当有所察觉,其功效非比寻常。只要您愿意活下去,愿意配合接受治疗,该怎么治,该怎样保全您的生命,是该我来考虑的事情。若您愿意,就将这五颗益气丹服下吧。”
温客行也来劝:“龙……伯伯,若是您能亲自挑选传人,当比我们这些门外汉眼光精准,这样才能确保龙渊阁威名不堕呀!况且,子舒寻了您多年,好不容易才见到您,您就忍心让他伤心难过吗?”
龙雀想了许久,终是长叹一声。世人谁不渴望生呢?不过是人生太苦,他有些撑不下去了。可江湖门派,最重传承,即使万念俱灰,龙雀也不愿意让龙渊阁毁在自己手里。他接过谦鸣手中的五粒药丸,接过张成岭递过来的水囊,将药服下。
谦鸣见他有了生存下去念想,松了口气:“我们要先带您离开这儿。我会先在您周身施针,然后取下您琵琶骨处的钢索。”说罢,谦鸣从袖中取出一个针囊,动作飞快的在龙雀周身大穴下针。接着,谦鸣检查了两根扎在龙雀□□里的铁棍,掏出麻药敷在他的琵琶骨周围。
温客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谦鸣的针上似乎流转着一层浅金色的光芒。他从谦鸣的针看到针囊,又从针囊看到谦鸣的袖子,温客行突然升起一股好奇,谦鸣的袖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很快,谦鸣把龙雀扎成了个“刺猬”,她站起身来说道:“现在可以把铁锁取下来了。”
周子舒取出白衣剑,刚想上前,他看看身边的温客行,碰了碰他的手臂,将白衣剑递到温客行的手边:“你来吧。”
温客行默默接过白衣剑,干脆利落地斩断了铁锁。
谦鸣掏出一柄窄小锋利的刀,切开龙雀琵琶骨附近的皮肉,取出两根铁棒后,在创口上上好药。因为十多年的囚禁,两根铁棒在龙雀的□□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那是两个圆形的空洞,出现在琵琶骨附近,显得极为诡异扭曲。
大家看着这样的伤口,都有些不好受。龙雀自己倒无所谓,反倒好奇的向谦鸣询问:“道长,你给我用的是麻沸散吗?我完全感觉不到痛。”谦鸣点点头,替他包扎伤口。
龙雀看着担忧的三人,笑着安抚:“终于将这的劳什子取下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这么轻松。”
“龙老先生有些失血,除了喝药之外,还要多找些有营养的食物来补一补。”温客行亲自背着龙雀出了山洞,谦鸣拎起龙孝,抓住周子舒叮嘱。
周子舒点点头,复又问道:“龙孝……你打算怎么办?”
“龙老先生还活着,我们也不好明着杀他,毕竟是他儿子。不过我也不会叫他好过就是了。”谦鸣嫌恶地看一眼手里拎着的男人:“药人应当就是他造的,那现在就让他为拯救药人做出贡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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