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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14.
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荀棣不在屋里。我心里的失落无以言表。桌上放着一碗米粥,已经凉了。我囫囵吞下,肚子填满了才踏实一些。
外面太阳好得很。我把被罩拆下来扔进大桶里用洗衣粉水泡上,又把被褥搭在门外的竹竿上晒。那碗米粥只能暂时供给我的体力,就连把被子举到竹竿上这点活儿,我都要休息几次才能完成,其间手软还掉了几次,实在让人泄气。
没有荀棣,卧室又好像回复了几天前的阴霾。我不愿再想那段经历,也不想回去触景生情。我躲到浴室,热水器早就是坏的了,我烧了几壶水,少量多次从厨房搬运到浴室的大盆里,总算攒够了两盆水。我心知自己体力不济不该洗热水澡,但又实在抵挡不住它的诱惑。温热的水洗掉身上粘粘的汗迹,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我好像终于逃脱了那场噩梦,回归我正常的生活。
雾气逐渐挤满小小的浴室,直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我不情愿的把剩下的水用毛巾都撩到身上,这才擦干头发身子,穿上家常的棉布睡衣。站起来一阵目眩,我使劲抓住门框不让自己摔倒,还是不行。我坐倒在门槛上,头靠着门框,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郁笛!”荀棣的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他离得还远,但我也能听出他声音里的忧虑和脸上的紧张。我叹了口气,最近我给他留下的印象似乎总是这样。我越是在乎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越是被机缘作弄。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病怏怏的,我需要让他看到我正常的一面,我需要让他知道我是配得上他的。
我没有试图站起来,知道那样很有可能会让情况更糟。荀棣提着一个老大的旅行袋,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他快步走近,我连忙有些气喘的抱歉道:“你可不可以先……回避一下?过一会儿再来卧室找我吧。”
他皱着眉,还是走到我身边。当然,他是永远不会听我的。
“说真的,求求你了。”我又试了一次。
他不解:“为什么?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我……我想收拾一下屋子洗个澡。”
他扫了一眼晾在院子里的被褥,脸上的表情更加不满。他又回头看我,似乎这才注意到我只穿着棉布睡衣,头发上还嘀嗒着水。我俩同时羞红了脸。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他脸红,实在好笑。
“别傻了,”他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继而用一只手臂就成功地把我扶了起来,另一只手上还提着那个大口袋。
屋里的床板上还是空空的,他把我放在椅子上,变魔术一样从旅行袋里掏出一床被褥,洁白的颜色,把整个屋子都衬得亮堂起来。他胡乱铺好被褥,我笑他弄得一团糟,还是自己起来重新铺过。他有些歉疚:“还是你弄得好。”
他有些碍手碍脚地把枕头堆好,扶我上床。被子里有一股新棉布的味道,很好闻。
“谢谢你。”我认真地告诉他。
他神秘一笑,又从旅行袋里拿出一大包东西,里面是几个大馒头、几盒小凉菜,甚至还有一个水晶蹄膀!
“我不用喝米粥了?”我几乎兴奋得要跳起来。如果说这次经历有任何好处,当然,除了重新见到荀棣这个好处以外,那就是让我的食欲史无前例的好了。
“这个……我想不用了吧。”他好像也刚刚想到这个问题,有些犹豫。
我生怕他后悔,赶紧说:“我觉得没问题了,真的!我刚刚喝了一碗米粥,下了肚子根本没感觉!”
他抿着嘴笑我馋嘴,然后很残忍的把大馒头之类全部塞回包里放得远远的:“你刚喝完米粥,晚上再吃吧。”
我悔得恨不能把舌头咬下来。
“刚才睡得好吗?”他问。
我点头:“你怎么走了?”
“我以为你会睡很久,没想到你会自己醒过来。我要是不走,谁给你买好吃的?”
“喂,你还不要小瞧人。我可以打电话让萍萍帮我买的。”我对他的离去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说起这个来,你困在这里这么多天,学校里的人怎么没来找你?”
我也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那时候我手机刚好没电了,没办法求救。怪的是,我梦见,不,我记得我给王校长打电话请假,他们一定以为我还没回来……不行,我得赶紧给他们打电话,我明天就去上班。”
荀棣把我按回床上:“明天还不行。你可以打电话说事情就快办完了,下周一上班。反正也没有几天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可是我已经消失很多天了……”我辩解。
“就说你妈妈生病了需要你照顾,他们不会说什么的。”荀棣不肯让步。
我知道自己争不过他,但还是满心不情愿。
“你难道不想和我在一起休息几天吗?你难道不想听故事了吗?”
他拿住了我的要害。这是我不能拒绝的条件。我已经开始幻想和他独处几天,谈天说地,还可以到山上散步,去看看荀叔,多好。
我点头答应,依他说的给王校长打了电话。
“好了,该你了。”我挂上电话,提示他该完成他的承诺。
“嗯……你想听什么?”
我有太多问题了,简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我挑了一个最近的:“你说我屋子里闹鬼。是因为那个鬼我才给王校长打了电话吗?”
“你这间屋子里死过人……”
我打了个寒颤,把身子蜷起来用手臂抱住。
“别害怕。”他笑笑:“古往今来多少人,他们的遗骨遍地都是,要想找个没有死过人的地方住恐怕都难。一般的人死了就入轮回,不会在人世间眷恋。但这屋子里的鬼因为种种原因被困在这里,不能超生。怨念修得时间长了,就有了些影响人世间的能力。它是鬼,不能在你清醒的时候做什么,只能在梦中迷惑你让你做一些事情。比如你给王校长打电话,就是断了自己的后路,给它时间来害你。”
“它把我直接吃了不更简单?何必费那么大周折?”
荀棣又皱起眉来:“又乱说。鬼是不能伤生人的,六道轮回,各有分别,好比六个平行空间。不是所有人都能穿越的。鬼修行高了,能看到人世间,还能通过梦境和障眼法影响人世间,但只要你还活着、还属于这个世界,它是绝对碰不了你的。”
“那他是怎么困住我的?”
“简单的障眼法而已。”荀棣随手指了指一面墙,我看到自己挖出的那个简直不能称之为洞的简易逃生作品,想到那时的绝望,身上一阵发冷。
但那位置不对。我知道我是在门边挖的洞,可我现在看到的“遗迹”和门根本就不在同一面墙上!
荀棣看出我的迷惑,解释道:“你‘看到’的门其实是一面墙,当然打不开。你‘看到’的窗子也是墙,你也不可能打破窗子或者向路人求救。凡人的眼睛是看不出差别的。那个鬼也算厉害,不但会托梦会障眼法,竟然还修出了人形。那些天你一天比一天虚弱,它就吸收你的生命为几所用。等你……死了,它就能修为大进,甚至可能超脱轮回转世为人。”
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笑道:“原来是这样。还好你及时赶到了,又救了我一命。我已经欠了你好几条命了。”
但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一点都不好笑。我干笑两声,也只好板起脸来。
“你不欠我任何东西,是我欠你的。如果我没能及时赶到——我差点就没能及时赶到,现在我就真的欠了你一条命。”
我不愿意看他为莫须有的歉疚折磨自己:“我问你,你打一生下来就一直都是在山上独自住吗?”
他迷惑的看着我:“不是。我在南方的一个城市出生,长到几岁就被爷爷找到,收为徒弟。”
“后来就来了这里?”
“也不是。爷爷收徒时受了一件大挫折,那件事教会他带徒弟不能从小就隐居。所以他带着我在北京过‘正常人’的生活,一直到他认为我已经准备好,才带我在名山大川游历,几年前我们回到了平村。这里是爷爷祖上的地方……怎么了?”
“啊?”
“你笑什么?”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笑,但心里暖洋洋的愉悦却是骗不了人的。我们生命轨迹的交集原来比我期盼的还要多:“没什么,我也曾经在北京住过几年,说不定咱们还见过呢。”
“不可能。”他笑着摇摇头:“你那时候太小了。再说,如果我见过你,我一定不会忘记。”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这才想到自己原本的目的:“就是说,你曾经和很多人接触过了?”
他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不一样。我接触过很多人,他们身上的确沾上了些我的灵气,也因此会吸引一些低级的妖鬼。但他们不像你这么脆弱,也不会因此就受到很大伤害。而我明明知道你命格里容易招惹妖鬼,还要和你亲近,害得你……说到底还是我的错,你不需要为我辩解。”
我故作轻松的说:“也就只有你一个人认为我脆弱。我只不过这阵子特别倒霉而已,正好被你撞上了。”
他笑着摇头:“随你怎么说好了。”
“对了!你还没说你想到的好主意是什么?”
荀棣竟然是有些兴奋的。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在我床边,握住我抱在膝上的一只手:“郁笛,你自己不知道,但你是特殊的,与众不同的。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遇见我是命中注定?”
我不知道这番话和他曾经说过的好主意有什么关系。但我喜欢这谈话所指出的方向。我是多想承认这正是我心所想,多少次我企盼我来到断桥、来到平村是意味着什么,我也为我们命运的任何一个小小交集而兴奋。
但荀棣好像并不是真的想听我的答案,他只是自顾自说下去:“你几乎完全不受魇魔的控制,这对于凡人来说是几乎不可能的!你知道什么人才会这样?”
我摇头。
“只有修仙的人才不怕任何魔体!所以我想,也许你是有修仙的体质的……”
我打断他:“可你刚刚说过我特别容易招惹妖魔鬼怪的。”
这有些打消了他的积极性:“妖鬼会为修仙人身上格外强大的灵气所吸引,所以你总遇到这些东西也说得通。只是修仙人的灵性能保护自己不受鬼怪侵犯,就好像你不受魇魔影响一样。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会和其他修仙人不一样,但我知道得修仙人太少了,说不定有些人就是这样的。”
我沉默不语。
他观察我的表情,放慢了说话的节奏:“所以我想到让爷爷确认一下。我和他谈过后,便邀请你上山。你难道不记得了吗?爷爷也说你是有可能修仙的。”
我记起那日随荀棣上山的尴尬景象。荀老先生是犹豫过的,他看了好久才说不能确定。“不能确定”有两个方向,或者不能,或者确定,荀棣的解读偏向了“确定”的方向,而我则抱着固有的悲观,认为那多半意味着“不能”。
我不愿意全盘端出我的想法,只是小心翼翼的说:“我在那之前也见过你爷爷一次……如果我真的是可以修仙的,那为什么他当时没看出来?这种事情,有那么难判断吗?”
如今轮到荀棣沉默,他脸上最后一丝兴奋也消失殆尽:“我道行不够,没有给修仙人引路的经验。爷爷看到了你身上若有若现的灵力,但又和一般修仙人材质不同。也许有些人天赋强,即便在修仙之前灵气也会四溢、十分明显。有些人则可能像朴玉,只有有经验的匠人才能看出,或者即便是有经验的匠人也不能看一眼就说准。我相信你一定是后一种。”
“那荀融呢?荀叔呢?”
他更犹豫了,斟酌片刻才说:“荀叔在我之前入师门,我没有看到他修仙前的样子。荀融,我和爷爷在一户渔民家见到他。那时我年纪还小,但也能看到他身上流溢出的灵气逼人……”
“所以他是很明显的那种。”
荀棣点点头。
“你说你很小就跟着荀老先生了?”
“五岁。”
“那荀融呢?”
“也差不多是在那个年纪。”
“就是说,我身上没有可以感受到的修仙人的灵气,我长到二十多岁也没有被任何修仙人发现,你真的觉得希望很大吗?即便我有这种天分,不是也晚了些吗?”
荀棣急切的反驳我:“你没有被发现不能说明你就不是修仙人。更何况这种事情与年龄没有关系,我爷爷直到中年才开始修仙,不然你也不会看到他这个年纪的样子。”
“什么意思?”
“修仙人好像鲤鱼跳龙门,修到头了,便跳到仙界。在这个过程中,修仙人越来越不像人,也就不再受人世间的规律限制。比如说,生长会变慢,衰老也会变慢。如果一个人从小开始修仙,中途没有障碍的话,看上去十几岁时可能已经二十岁,到壮年时也许会停止衰老,等到一切生理规律都不再对他适用时,成仙的时候就到了。我爷爷中年开始修行,衰老变缓的过程逐步加强,但直到须发银白时这个过程才修到足够慢,让凡人几乎看不出他的变化。”
“那,这是不是说他可以成仙了?”
“我问过他,他不说。在我看来,他已经一切具备只待东风,但他不愿丢下我和荀融修行未成,刻意推后而已。”
“等等,那你呢?你也不会变老吗?”
荀棣苦笑:“我修行缓慢,差得还远。但在凡人看来,我确实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一些。”
“年轻多少?”我紧张的问。他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不过我一向判断不准他人年龄。
“只不过区区几岁而已。”
我皱起眉头。荀棣和我的世界,比我想象得更不一样。
他误解了我的沮丧,安慰我道:“不用担心。我相信你就是修仙人,一定可以的。”
可是我并不是为了这个而沮丧。我小声问:“你说过在修仙人眼里,凡人很渺小。那么我对于你也是很渺小的吗?”
他浅笑道:“笨丫头,原来你是为这个担心。你要明白,修仙人看到两个世界,凡人则专注于一个。修仙人的终极目的是仙界,那么人世间就只是一个过渡的平台。我们在人世间好像毛虫,作茧把自己包起来修炼,终有一日,我们会变成蝴蝶飞升,在这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准备活动。”
“就是说,你总有一日会变成蝴蝶,但终我一生,我都只是一只面目可憎的毛虫?”
“当然不是。”他看着我的眼睛,仿佛看穿了我,仿佛我在他面前就是透明。但他眼里的痴迷不能假装,即便有多吃惊,我现在也能肯定他是在乎我、珍惜我的,我只是不能摆脱我们之间悬殊的差距。
“郁笛,我以为我已经对你说清楚了,但你还是不明白。你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重要的人。我若没有遇到你也就罢了,但现在我几乎每个想法都与你有关,我只想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只要你想要的,我一定帮你找到。而终我一生,我知道的最好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修仙。天神保佑,你是特殊的,你有成为修仙人的潜质,我无论如何也会保证你成为修仙人。”
我被他的话打动,我想说我也愿把我认为的最好的东西给他,但话未出,已经被涌上眼角的眼泪堵住。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是极其英俊而又极其善良的,但那些都不相关,最重要的是,他之于我是极其爱恋的,我之于他是极其重要的。有了这两条,其他一切都仿佛过眼云烟。
他用他温暖的大手帮我拭去眼泪。我透过眼泪看着他黑亮的眸子,掉进了那深邃中。他慢慢的凑近我,我甚至能呼吸到他身上那透着大山气息的粗犷味道,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努力尝试正常呼吸好平息心脏的慌乱,却只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呼吸。我闭上眼睛,感觉到两片温润的唇轻轻地贴到我的唇上,于是这屋子不存在了,这世界也都不存在了,整个宇宙存在的意义只在于我和他,我所能感知到的一切就是我和他,就只有这奇妙的、让人颤栗的感觉。
然后,那双唇就不见了。我睁开眼睛,慌乱的寻找。我看到他的眼睛是有些狂乱的,我看到我在他瞳仁里的倒影也是狂乱的。我把双手贴在他头侧,手指探索着他厚实的短发。我试图把他的头拉过来,让他离我再近一点,但他早就知道了我的心思,根本不等我用力,他再次吻上我的唇。
这第二个吻是不一样的。它更急切,也更温柔。我能感觉到他厚实的嘴唇在摸索,他的牙齿轻轻的咬住我的下嘴唇,他的舌尖小心翼翼的品尝我的味道,让一阵电击一般的震颤再次从头顶传向脚尖。我们从暴风雨一样的急切开始,逐渐转向柔风细雨,缓慢的尝试着这从未理解过的美妙。
我们分开,只是因为需要氧气。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连回忆刚才的滋味都不能。我大口大口的喘气,他则更努力的和我争夺这小屋里明显不够的氧气。我们的眼睛代替了嘴唇,再也不敢分开。
我多想再扑上去重温,但今天的美好已经太多。我忽然开始恐慌,害怕自己已经用完了一生的份额。于是我极力控制住那根本不受控制的欲望,老老实实把头扎进他的胸膛,把不安分的嘴唇藏在他找不到的地方。
我听着他的心脏狂乱的跳动,和我的心脏共享同一个节奏。他紧紧抱住我,用双手做成我的牢笼,而我则心甘情愿的停留在这个牢笼里不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
“郁笛。”他轻声唤我。我喜欢我的名字从他口中唤出的感觉,仿佛连名字都因为他变得更好听。
我嗯了一声,比耳语还轻。
“和我上山吧。我一分钟也等不及了。我想让你现在就拜爷爷为师,我们可以一起修行,一起成仙……”
我愿自己能随着他绘出的蓝图幻想,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他对我太重要了,我不能欺骗他。但我也要小心,我不能伤害他。
“荀棣,”我坐起身来,看着他的脸,险些又沉醉过去:“谢谢你。”
他笑了,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颊:“我的就是你的,这个谢谢说的很没必要。”
“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我并不想修仙。”
他的手停住不动,又慢慢垂下,满脸疑惑。我抓住他的手:“只是太突然了,这和我梦想的人生完全不一样,我暂时不能接受……”
他抽出手,眼神是曾经让我胆寒的冰冷。
我的双手还保持着握住他的手的姿势。他不说话,我只好继续解释:“我明白对你来说修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那是因为你从小生长的环境……”
“那么你从小生长的环境是什么样子的?你难道不知道人终有一死吗?我以为你失去过亲人应该明白!”
他的语气太重了,我太久没听过他这样对我说话。一时间委屈、受伤的感觉淹没了我本来清晰的思路。
我低着头深呼吸,让不停旋转的大脑平静下来:“我失去过亲人,但也看到了他们精彩地度过自己的一生。这些东西是我不愿意放弃的。”
“我明白了。你宁愿放弃我。”荀棣的眼神几乎是仇恨的。
我忘了自己的委屈,只想申辩:“不!当然不!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明白吗?我做出了对你最大的承诺,我希望与你一起成仙,一起到地老天荒。可你……很明显,你不想。”
我捕捉到他眼神融化的瞬间,终于明白他也是委屈的、受伤的。
“荀棣,你相信成仙和你的地老天荒。我相信你的真心。但我相信的是一起做人、白头偕老。对我来说,我的承诺并不比你的轻。请你好好想一想,你会明白的。”
“不,你需要好好想一想,白头偕老和地老天荒相比,任何人都会选择后者。”
“可我没办法相信我看不到也理解不了的东西。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从来不能信任任何虚无缥缈的幻想,我只相信我了解的人生。”
“你是说,我在骗你,或者,我的故事,我的家人的故事,都是虚无缥缈的幻想?”他的额头上暴起青筋,黑亮瞳仁里火焰让我恨不能夺门逃跑。
“不!当然不是这样!不要误解我,我只是说我不能理解而已。你能不能给我点时间?”我几乎是在哀求他,企盼他能放下这份不应该的怒气,回到刚刚那个温柔体贴的荀棣。
“我不能。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时间。你是一个凡人,你的生命如蝼蚁一样短暂。你的白头偕老对于仙人来说只是一转瞬的事情。我不能理解、也不会强迫自己去了解一个蝼蚁如何满足于一转瞬的幸福。更何况,你可能连这点时间也没有。如果我明天就成仙了又如何?”
我呆住,半张着嘴,不明白为什么发不出声音来。我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问出来:“你难道不能像你爷爷那样推迟成仙吗?你难道不能陪我到白头偕老之后再成仙吗?”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我要为一个不愿意对我做出地老天荒承诺的小小凡人浪费我的时间?”
我的身体彻底锁死,我被囚禁在身体的监狱里无法动弹。荀棣看我的眼神是复杂的,我能辨别出我怜惜和爱意,但无法忽视的却是占主导的愤怒、伤心、和怨恨。我眼看着他从我的眼角消失,听到他推开门的声音和大踏步离开的脚步声。
天堂和地狱,只有一场对话的距离。
仙人和蝼蚁,甚至没有交谈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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