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不对

　　墨知染被召唤回家，进门没听到电视传出轰轰烈烈、你情我爱的琼瑶式台词时，就知道要糟。
　　平时家里哪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老妈就算不待在客厅，也不会允许家里的电视机不出声音。墨知染实在听得头大，也动过关了电视的念头。手都碰不到遥控器，就被老爸攥住手腕:“不想活了你碰电视？你妈要是跟我这儿哭，你哄去！”
　　两个人就是这么腻歪……
　　呵呵，这被喜欢的都是恃宠而骄的，就知道用哭这一招……作弊！
　　老妈脸色不怎么好看，旁边老爸也就没敢多说话，墨知染识趣站在茶几后面躲得老远。
　　气氛一度僵持，直到……墨知染发现自己的成绩单油乎乎摊在桌面上，上面还残留了没清干净的骨头渣。
　　“爸……”在单位还一把手呢，抓罪犯不带怕的，怎么是个妻管严！只知道疼老婆，不管儿子死活……
　　“我说让你拿个盘子装一下，懒！不听！非弄那个破袋，到处都是油！”老妈在家里埋怨老爸，从来不避讳墨知染，弄得爸爸每次都尴尴尬尬，私底下做些小动作求留个面子。
　　“收收收，我这就收拾……”整只的炸鸡骨头扔在垃圾桶里，藏在茶几后面，老爸收拾的时候被墨知染看得清清楚楚。
　　啊……难怪家长会过去了好一会儿，墨知染以为已经逃出生天了，突然又被叫回来。原来是偷偷摸摸俩人吃独食，吃得盆干碗净才想起来还有个需要教训的儿子……“是不是亲生的啊？炸鸡都要躲起来吃？！”
　　墨知染像是抓到了了不起的把柄，也不自行罚站了，瘫在沙发上，假装生气，试图反客为主、蒙混过关。
　　“吃？你还好意思吃呢？”妈妈之所以是妈妈，就是她们从来不会错。只要她们不觉得错，错误就是别人的。
　　墨知染这招不好使。
　　“今儿个不是家长会吗，人多。你妈排到的时候就这么一只了，你来了也不够吃，就想着别叫你了……”
　　别叫你了……
　　墨知染和老妈一起挑了挑眉毛。他觉得老妈的脾气马上要爆发了。
　　先发制人，蹭到妈妈旁边坐下，盯着自己的成绩单，“呦……进步了啊。我年级进步了九名呢！”明知故提。
　　“呵……班里也稳定着呢，还是倒二。你们班主任可还说了，‘后面的’的……啊，是后面的！呵，后面的同学成绩进步，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十几个同学代表学校去外面参加什么比赛没有考试……还在这儿引以为荣呢？算算全年级还退了九名呢！”
　　墨知染干瞪眼。
　　虽然他的成绩是一塌糊涂，不过老妈说话的语气还是开玩笑一样的，也不像太在意的样子。
　　那刚才故作生气是为了……
　　“你之前跟爸妈说过你有喜欢的人，还是男生……是你同桌，叫陈栋的那个同学？”
　　“啊？”一脸懵逼。
　　老妈却收起了笑，“不行。妈妈不同意！”
　　没轮到墨知染插话，老爸先坐过来搂住老妈肩，“孩子的事儿，你也不能那么武断，还是……”
　　“我武断！墨建武，是我武断了？我刚才跟你说那么多，白说了！成我武断了是吧！你心里就一直这么想的是吧？那个同学的爸爸，是个好相处的？是个开明的？这俩小子要是真好上了，咱儿子不被那爸爸折腾坏了那都不可能我跟你说！”
　　声音是越来越大，哭腔却也出来了，老爸慌忙轻轻拍背安抚。
　　怎么就这样了？
　　墨知染觉得自己有必要立刻澄清这个误会的时候，老妈突然又扭过头来对着他，“你同桌，那个陈栋，人怎么样？”
　　“额……人，是挺好的！不过……”
　　“是！说到底，处也是跟他处，也不是跟他爸处，是吧？”老爸在一旁“是是是”地附和，“妈妈开会的时候都已经想好了。喜欢不喜欢，也不是妈妈能说了算的。高中这几年，你们不会出格。你只要跟他说好了，千万不能让他爸知道你们的事儿，省得他找你们麻烦。这两年，妈妈也好有时间考察考察这小子。等到了大学，你们就往远处考，出去了也别回来了。到时候，妈妈跟着你们一起走。他爸愿意不愿意，这事儿也做不了主，还得看陈栋什么想法！只要他愿意陪着你，就算他爸不要他了，咱们家的家底，再养一个大学生有什么难的？到时候，咱们也不挑拨，陈栋逢年过节想回家缓解缓解关系，你就陪着去。让你爸跟着，看他能怎么着？青天白日的，看他敢不敢把人绑了去！”
　　看样子，家长会的时候墨知染忙，墨知染的妈妈更不闲啊。都筹划到“私奔”了。
　　“你看看，怎么说着说着还绑起人来了。不至于的，不至于……”老妈是真的动气，一连串的话一口气吐出来，都不见换气。墨知染爸爸端过去水杯，被一把推开。
　　“不至于不至于，真不至于！”墨知染抓着老妈另一只手，“我跟陈栋没关系啊！我跟他爸也见不着面！我不喜欢他，他喜欢女生，搭不着边搭不着边！您放心啊，他绑谁也绑不了我！再说了，他只要是敢绑人，就让我爸抓他！给您出这口恶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敢问，顺着说总是不会错的。
　　“真的？”
　　“真的！”
　　冲老爸嘀咕，“啧，看走眼了？”
　　“看走眼了看走眼了……”老爸只会附和。
　　“怎么搞得。妈你开个家长会，自己在那儿写小说呢？怎么看出来我们俩在一块儿的，还脑补那么大一场戏……”
　　墨知染看平静下来了，盘腿坐在沙发上，在盘子里挑拣顺眼的草莓吃。
　　“那还不是……我看和他爸不对付的时候，他站出来那么维护你，以为有点什么。”
　　“呦，这傻小子平时提他爸都哆嗦，还知道替我说话呢？”墨知染确实没想到。也难怪今天对自己没好脸——因为自己顶他爸，回去估计又是一顿训。
　　等上学了要讨好讨好……
　　“那就好办了，开学你就去学校说换座位。”又拿出一家之长一言堂的姿态，“你说不动老师，我就去。”
　　“我不……”墨知染怂却反抗，把几个红通通的塞进老妈嘴里。
　　“那你就给妈妈挣口气啊。”嚼满嘴的草莓，话也说不太利落，忘了要生气这回事，“本来嘛。他倒一我倒二，我跟他说话多少还是有点底气的。结果家长会结束了你那个化学老师在后门把我堵上了。你们这个化学老师，嘴这个损啊！可她一个老师，还是为了你好，我能说她什么？你妈我……行了行了，吃不下了……你妈我也是女强人！做生意什么人没见过，站在那儿跟个学生似的听数落。这不重要！妈也分得清好人坏人。就陈栋那个爸，一直在旁边听着。墨建武你是没见他那个德行！气坏我了……”
　　“不气不气……现在不能生气啊！”
　　“儿子啊。爸妈对学习这事儿，从来不强求，对你是要多宽松有多宽松。那你就别招那些老师去啊！你说你没事你跟老师拍什么胸脯？你说你拍了你怎么还能考那么点分？墨建武你儿子化学考了14分，比他同桌还低了三分。就这，还敢跟他化学老师说一定能学好。行了吧，你们老师说了，以后隔三差五地要跟我谈话。墨建武你给他的勇气吧，你儿子跟你当年一样……”
　　“芳婷！”老爸怕被当着儿子面说出“当年”什么丑事下不来台，声音压低警告，乍一听威严。墨知染知道，其实这就是换个方式讨饶罢了。
　　“知道了妈，我这不是为了学好化学，周末就去补课嘛……”
　　“嗯……”这个字冷嘲热讽的那个劲儿，有点丽丽姐的意思了。了不得啊丽丽姐，就谈了一次话就能把老妈带偏了，“你们化学老师也说了，说找了个化学很不错的男生，每周给你补课，结果你没上去，人家成绩下来了。你干脆也别去祸害别人了啊。”
　　老妈吃草莓吃得正高兴，墨知染却不喂了。白了丈夫一眼，人家手里的草莓就去了她嘴里。
　　“说你两句还不乐意，跟我这儿闹情绪呢？”老妈看出了墨知染沉默的反抗，捏着儿子下巴转向自己，撅着个嘴耍小孩脾气。突然就明白了。
　　“是他？”
　　“嗯……”
　　“难怪呢。瞅你儿子，哪是学习啊！一天天的，去人家里谈恋爱呢！”
　　“正常正常……那么小呢，也干不出什么事儿，在一块儿多待待也挺好。”父子俩对付“敌人”都是一个套路——可着劲往老妈嘴里塞草莓，被拍了一巴掌，“我自己会吃！”
　　明明是你刚才自己不肯动手……
　　“咱儿子是无所谓，人家儿子呢。就这么被拖……染染，妈妈不是个小气的妈妈。从来也没说不让你谈恋爱，不让你喜欢男孩子。但你不能耽误别人啊。你是从小就傻乎乎的……”把自己说笑了，卡了壳。墨知染在沙发上盘腿颠了个圈儿不看她，老妈也不在乎接着说，“你要真学不会，爸妈也没强求过，也没指望你以后考个好大学闯天立业的。但你不能影响别人啊。万一你们以后没在一块儿……”
　　“怎么就不在一块儿了……”刚才就是仗着老妈心疼自己使性儿装样子，现在倒是真有点不高兴了，也是仗着有人疼有人爱的。
　　“这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们……染染，你就没什么想问爸妈的？”提到这话，爸妈先对视了一眼。
　　“问什么？”
　　“再说吧。你有什么事儿一定跟爸妈说，自己家的爸妈有什么不能说的，知道了吗染染？”
　　“知道了……”还噘嘴。
　　“瞧你这傻样儿。怎么就跟以前不一样了呢？以前多老实啊，说什么听什么，让干嘛干嘛。现在本事可大了！说什么都不听了……”
　　心一沉，“那你喜欢以前我那样啊？”不喜欢现在的吗？
　　“妈的儿子，妈肯定都喜欢。不过……更喜欢现在这样，跟妈撒娇、闹脾气，妈妈喜欢。特别喜欢！”
　　“我也喜欢！”勾住老妈的胳膊，“我妈这么好，趁小就要多撒娇。等我长成个五大三粗的大高个儿，说话都‘嘿、嘿’的……”压着嗓音学张飞说话，“再撒娇还不得被踢出去？”
　　“什么时候都行，谁踢你？你爸？看看到时候谁被踢出去。”
　　“不踢不踢。”顺手喂过去个草莓。
　　“啊……”墨知染也张嘴要。
　　“你老去人家里面打扰，他爸妈多烦你。下次不行就叫去你那儿啊。说真的，你学不学的，可不能耽误人家学习知道吗……”墨知染有时候觉得，爸妈是不是对自己也太放心了，还是自己就真长着不知人事的一张脸？“他爸妈怎么样？相处得好吗？”
　　大神的爸妈……
　　“他没有爸妈了……自己住。他不敢欺负我了，只能我欺负他……”心里却在一瞬的发酸后有些释然——也还好遇到的是我，我怎么都不会舍得欺负他。
　　大神在干什么呢？墨知染想，在他和爸妈笑闹的时候。又躲回那个冷冷清清的屋子里，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坐在木桌子上，对着墙还是对着窗户？
　　对着兔杯和狼杯吧？今天他如果用了狼杯，墨知染也不会怪他。
　　客厅里又安静下来，墨知染靠着妈妈的肩膀，连老爸也不再喂草莓了。
　　“还这么小……怎么会？墨建武你说，你在单位见过那么多小孩没爹没娘的，他们的性格会不会……”
　　戛然停止，墨知染感觉到老妈攥着自己的手突然用了一下力气，“该死！真该死！”眼睛红了一圈，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墨建武，你去咱俩楼底下那家店再去买只炸鸡。虽然没有学校附近那家好吃，也还可以。染染，去陪陪人家去。开完家长会，还要自己一个人回家吃饭，想想都觉得不是个滋味儿。妈妈再去把草莓给你也装上，你们拿着一起吃。”
　　想起身却被墨知染拉着胳膊拉得更紧，“妈妈……我跟你说过有多爱你吗？我真的超爱你！”
　　想要死死抱住老妈，倒被老爸扯开了，“先超爱你爸爸我吧啊，水深火热的可是我。给你买吃买喝的也是我。你妈借个花献个佛倒成功臣了。臭小子你跟我一块儿走吧，别招惹你妈了！”
　　“爱你！也超爱你！喜欢我妈你也吃醋啊？”
　　送墨知染出门的时候，老妈眼圈还是红红的。墨知染以为那是被自己直抒的爱意感动到了，还觉得爸妈有自己这么个宝贝儿子真是不错。
　　晚上打电话的时候，老妈的声音却是哑的，明显哭过。说的却是无关紧要的闲话，还嘱咐墨知染不能欺负大神。
　　自己掩饰难过的玩笑话，老妈倒还当真了。
　　墨知染又觉得，是自己不孝顺。老妈明明之前就因为自己喜欢男生的事情低声啜泣过，他怎么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地忘记，然后认为爸妈能够轻松地接受和谈论这件事。
　　他有时候会想，喜欢一个人怎么会伤害到另外的人呢？可他喜欢一个人，好像就是伤害到了另外的人。
　　挂了电话不久又接到了老爸的电话，在外面，吹着风，时不时有喇叭声传过来。
　　老爸并不是个善于沟通的父亲，虽然平时哄妈妈的话一套又一套，但和这个儿子却很少私下聊聊。
　　所以这次打电话来，没有老妈在旁插嘴，父子的寒暄总带着不流畅。
　　问了一圈衣食住行，就在墨知染以为“问答式”的聊天接近尾声松了一口气时，爸爸沉默了一会儿却继续说，“爸妈从来没有因为你喜欢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担心过，我们是过来人，知道和喜欢的人能在一起不容易。又何必苛责别的呢？
　　还有，你妈今天说那个男孩儿的性格……她自己也知道说错了，你不要怪她！你妈是个好人没恶意。不管生活在什么家庭里的孩子，都有选择好好成长的能力，爸爸见得多了，你妈当然是知道的。
　　你走以后，你妈大哭了一通。是因为想起来她小时候玩得很好的一个伴儿，也是自己一个人，靠着村里家家户户救济长大的。乖巧，懂事，爱学习。我和你妈能出来，也多亏了她。
　　后来她考上大学，成了村里面第一个大学生。
　　那个时候农村出来的能考上大学多不容易啊。你妈羡慕得啊，天天跟我念叨，要是没出来跑活儿，也去好好念书考大学，没准也是个大学生了……你妈学习好，跟着我出来，受够了苦。
　　那个女孩儿给寄过一张照片，你妈收得那个仔细啊。现在还在咱家相册里，站在学校门口笑。
　　多好的人，就差几个月就能毕业，被人贩子拐了卖了，倒了几次手……这么多年了，找不着……
　　爸抓了那么多人，去了那么多地方，找不到……以前你妈每年都会问，这几年再没问过。是真找不着啊……
　　儿子，爸爸妈妈那个时候没能力保护周围的人，你可以。如果那个同学没人照顾他，咱家可以。
　　儿子，爸妈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就一个……做好人，做能保护别人的人。
　　记住了儿子！
　　保护好他，保护好你自己！你爸妈在呢，没什么可怕的！”

　　十几岁的男孩，哪来的底气呢？
　　后来墨知染记起，他从小到大，胡作非为了几十年，所有的底气，都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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