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子味的你

　　医院里的机械女声在不停叫着号，来来往往的护士脚步总是踏地很急，雪白的化验单子被机器吐出，一切都好像开了慢放，她与周围这匆忙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今天下定决心翘了半天课，拿着钱和身份证来到了医院。
　　高三那年，邵辞如约回了枍南。
　　他刚走的那段时间，沁秋瑾没有立即做出什么反常的表现，好似有无这个人都一样。
　　高三铺天盖地的卷子袭来，考试更是家常便饭，她会失误，更会无助。她回家后根本没有想要分享的欲望，她每晚的枕头都被泪水浸湿，她在漫无边际的夜里无声地流泪，她没有可以发泄的地方。她感叹，这不见天日的生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她会因为做不出来题崩溃哭泣，会因为老师的针对和同学的坏话生气到浑身发抖，她有一刻，连笔都握不住了。班主任不让串班，她连和江小小都没法说话。她每日把自己的生活安排的满满当当，好似生怕留给自己喘息的余地，她每闲一刻，心里就难受几分。沁秋瑾连续一个月没有过午休，每天的睡眠不足六小时，睁眼闭眼都是密密麻麻的题干，一向胃口很好的她，现在却连食堂都懒得去。
　　她在课上忍住的眼泪，都在晚上加倍还给她了。
　　第二个月的时候，她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崩了。
　　她太累了，她太需要邵辞在身边了。
　　沁秋瑾洗头的时候随手一摸都会掉下头发，眼底的青色根本遮不住，心里难受得说不出来任何话。
　　她决定要去医院看一看。
　　她挂了心理科，沁秋瑾清醒地坠落，她清楚自己哪里有问题。
　　她一下午把手机关了机。
　　医生问她的每一个问题，她似乎都听不清，她用力地听着，最终回答不出来几个字。医生看到她这副样子都皱了皱眉。医生叹口气，询问到：“姑娘，你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沁秋瑾木讷地摇摇头：“不，我就是太累了。”
　　她恳求医生：“麻烦您给我开点药吧，我不想这么难受了。”
　　医生仔细写好了医嘱，嘱咐她：“好好吃药。”
　　她从诊室走出来感觉自己走在棉花上，没有方向，没有直觉。
　　沁秋瑾取了药，拿着病单，走在灯红酒绿的马路上，无奈地苦笑。
　　车水马龙，马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比她开心的笑容，每个人眼里都透着几丝繁琐中的惬意。老天都在替她难过，挤出了泪，小雨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很快积成了水洼，水面倒影着浔城的碎片，映着她淡漠的脸，她的校服被洇湿，但她毫不关心。她的板鞋踩在水里，溅起微小的水花，她隔着面料感到了雨水的冰凉，空气都携上了湿度，引得她阵阵闷热。
　　她看着病单上的内容，似乎早有预料是这个结果。
　　患者姓名：沁秋瑾
　　患者年龄：18岁
　　身体状况：差
　　诊断结果：重度抑郁
　　医生建议：按时吃药，按时放松。
　　自从邵辞走后，她的眼眶似乎变浅了，两行泪顺着脸颊淌下。两滴晶莹的泪被信号灯映成红色，眼里泛着水光，似是装满了无奈与委屈。
　　她掏出手机，在备忘录打下了短短一行字：邵辞，你什么时候回来。
　　少女的皮肤已经病态地发白，整个人薄的像纸，
　　本红润的嘴唇已经泛紫，乌黑的头发衬得她更加无神，她感觉两条腿好像已经擎不住自己的身子了，走路缓慢，每一步都没有方向。
　　她把那苍白的病单揉捏成团，随意塞到校服口袋，她没有打算要告诉沁明庆和那个老巫婆蒋玫。
　　她回了学校，准备回宿舍吃药，刷题，但就是没有要休息的念头。
　　谁知刚上了楼就碰见阴着脸的江小小。
　　江小小语气中带着不满，但更多的是担心：“去哪了？”
　　沁秋瑾也不瞒她，老实道：“医院。”
　　江小小清楚她最近的状况，去医院在她意料之中。
　　江小小看着满满一袋药，审问着：“医生说什么。”
　　她犹豫了片刻，将一团纸塞到江小小手里，语气里尽是疲惫：“不想说了，你自己看，我要回去吃药了。”
　　沁秋瑾抽了抽鼻子，推门进了宿舍。
　　江小小展开那团纸的时候，手也在抖。
　　看到内容时，她心里全是心疼。
　　江小小回到自己宿舍，像是良心过不去般，最终拍下了病单，发给了邵辞。
　　邵辞的情况比沁秋瑾好些，至少在枍南，他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
　　但不代表他不担心沁秋瑾。
　　蒋玫不许沁秋瑾与邵辞联系，所以直到现在，他也无法直接联系到沁秋瑾。
　　他最近一直向江小小打探消息。
　　江小小如实告诉他，他心情也跟着差。
　　他点开照片，心里似是被压了一块石头，眉眼间全是怒气与担心。
　　邵辞觉得沁秋瑾的名字与重度抑郁这四个字格格不入。
　　她的名字，是应该挂在光荣榜上的。
　　翌日，沁秋瑾机械般地向嘴里灌药，今天唯一可以让她开心的事就是要放月假。
　　封闭的走廊里被落日渡了一层光辉，金灿而浪漫，她不禁抬起手遮在额前，眯眼看向前方。她逆着光向前，但肩上的书包却依旧压得她喘不过来气，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她一人负着沉重的书包，渡着步子走向车站。
　　她每踏一步，感受就愈加强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前面等着她，急切地盼着她的到来。
　　不出意料，一道男声倏然想起，语气熟悉得她不能再熟悉，声线微微含哑：“沁秋瑾。”
　　她条件反射般站住脚，不加思索向一旁望去。
　　邵辞站在巷子的拐角出，单肩背着书包，身上也同她一般，挂着校服，可校服不是七中的，一条腿微屈靠在强上，手指尖罕见地捻了一根烟。烟雾缭绕，沁秋瑾隔着片片白雾看清对方的脸庞，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没动，但她在无声地流泪。
　　泪顺着眼尾轻轻滑落，她眼尾泛起一抹嫣红，整个人看起来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滴滴泪水打在干燥的砖路上，洇出圆点的水迹。她眼里的泪仿佛找准了时机，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她积攒多日藏于心的情绪，在这一刻，全然露给了邵辞。
　　眼前的少年，是魂牵梦绕的梦中人。她撸起的校服袖子松垮落了下来，发丝被泪水打湿黏在脸颊，一双杏眼终于又浮现出弧度，她哭着但嘴角自觉向上扬。
　　邵辞知道她不习惯烟草味，抬手把烟掐灭，看着面前的姑娘抽泣，没一滴泪都砸在他心里。少年的眼下也是淡灰，早已没了七中的意气风发，眉眼间的野性也悄悄散去，乖顺至极。
　　他为了哄小姑娘开心，桃花眼再度眯了眯，勾了勾唇，语气吊儿郎当：“这么久不见，就站那哭啊？”
　　谁也不知道，他连夜订了机票，瞒着一家人赶到了浔城。
　　沁秋瑾走到他面前，语气用有抑制不住的开心：“邵辞，我这次月考又上了光荣榜。”
　　说着说着，小姑娘又挂上了哭腔：“可是，这次的第一不是你了。”
　　邵辞顺着她说：“我在那边还是第一。”
　　沁秋瑾已经顾不得他说什么了，自顾自的说：“邵辞，我好难受啊，医生说我生病了。”
　　“我想和你一样，去枍南。”
　　邵辞用拇指蹭着她的眼眶，为她抹去泪：“按时吃药，能不能按时休息，早点好起来？”
　　“邵辞，我太累了。”
　　“嗯，我知道，好好高考，考完来找我好不好？”
　　这句话似戳中了她的软肋：“邵辞，我出不了浔城的。”
　　邵辞手上的动作一顿，很快又笑起来：“出不了我来，到时候我带着你的彩礼钱来。”
　　沁秋瑾被逗得措不及防，脸红了起来，有一霎，她好似还是那个沁秋瑾。
　　“我要回家了，不然我麻烦就大了。”
　　沁秋瑾看着渐渐黑了的天空，心中的不舍汹涌澎湃。
　　邵辞知道如果她回家晚了是什么样的结果，不敢多留应着她：“好。”
　　他从包里递出了一摞书本和纸：“知道我家小朋友要强，下次当光荣榜第一。”
　　沁秋瑾伸手接着，没多看，一股脑塞进书包，她只想留下有关于他的更多。
　　看着远处的公交车，她又重复一遍：“我要回家了。”
　　邵辞哑着声，低了头：“有什么事别自己憋着。”
　　“受欺负了就找江齐，让他欺负回来。”
　　“或者找你那个好朋友江小小，别一个人躲着哭。”
　　“好好听课，不要忘了吃饭，按时去医院复查。”
　　“别忘了我。”
　　“沁秋瑾，要开心。”
　　“明早多睡会，这是高考前最后一次月假了。”
　　沁秋瑾听着话，一直朝前走，心里却一句一句回应着他，邵辞的声音和往常一般，两人像是从前放学告别一般，听不出来要分离的意味，好似两人放完月假就一起回到教室里了。
　　沁秋瑾回到家，立即将邵辞给她的东西拿了出来。她看到的一刻，是不相信的。
　　是往年的高考真题，和一本微微破旧的本子。
　　一张张卷子的边角已经卷了起来，折叠的痕迹也很明显，但蓝色水笔的字迹崭新如初。邵辞每一道题都写了解题思路和答案，在一旁附上了相关的知识点。她记得，他不喜欢用蓝色笔的。她以前总会埋怨邵辞“你字这么好看，用黑色笔会显得乱。”再往后翻，每一套真题后都夹了一套空白的原卷，连猜都不用猜，邵辞想让她先自己做，再对照查漏补缺。本已经被沁秋瑾收拾好的情绪又涌上心头，泪水打在试卷上，将蓝色墨水晕开，整整齐齐的解题思路也模糊起来。
　　她又翻开另一本本子，却在看到第一页的时候身体不自觉开始发抖。一张张纸上都认真记了日期，在日期底下，是邵辞写的日记。
　　2019.2.16
　　今天开学了，她会不会孤单。
　　2019.2.17
　　江小小告诉我，她没什么变化。
　　是不是她根本不把我当回事。
　　2019.2.18
　　七中今天在干什么，今天我们期初考试了。
　　2019.2.19
　　这边批卷子速度好快，我是第一。
　　不知道她有没有上光荣榜。
　　再往后翻。
　　2019.3.21
　　今天百日誓师大会了。
　　七中肯定也举行了。
　　2019.3.25
　　哦，今天七中应该举行女生的及笄礼了吧。
　　不知道让谁占了便宜给她带簪子。
　　2019.4.1
　　我要回浔城了。
　　她生病了。
　　再往后，就是一页页的空白了。
　　每日含思念，句句不离她。
　　“邵辞，可惜我真的出不了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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