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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5
吉光片羽的回忆穿插进梦里,她想起了差不多四年级时遇到的德语老师,看外表是个典型的日本女性,细长的眉眼和黑色绸缎似的长发,她跪坐在桌伏台前,捧着一只织部茶碗向她介绍:“我是太田,从今天开始担任小姐的德语老师。”
少年时代的秋间澪沉默寡言,披着羽织,盘坐在窗口自顾自的下将棋,赤木阿姨端坐在一旁侍候茶水,那个时候赤木阿姨还喜欢娇艳的颜色,比现在显得年轻的多。春日的鸟啁啾不断,她捏着棋子朝落在庭院梢头上的斑鸠丢去,没飞一半就跟当年的股市一样一蹶不振,随后朝立在角落里的仆人勾勾手指,指挥道:“麻烦您捡回来。”
趁这个空档,她着腮帮打量着新来的德语老师太田,眉宇收敛着,惊讶很快浮上她的眼眸:“你是妖怪吗?”
“小小姐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不是吗?”秋间澪皱起了眉。
太田老师把她唐突的提问当作童言无忌:“很遗憾,我不是。”
她皱起眉,肆无忌惮的直视着举止优雅的年轻教师,不知道在忖度些什么。她脸上有着不属于那个年纪的沉静,多数第一眼见到她的人都会把那份沉静误以为内敛或羞怯。
“赤木阿姨。”她把头瞥向一处,拖着下巴,顺着屋檐的树叶泼下来的阳光照的她眼花缭乱,她捏着棋子发话了:“那就请这位太田小姐当我的德语老师吧。”
这份怪异的直觉随时间的冲刷逐渐淡去,直到不久前,一个男人的到来重燃了这份未解的好奇。似乎那炫目的日光还在照耀着,蝉鸣也肆意喧闹,她眨了眨眼,记忆里的日光和救护车上的白炽灯重叠在一起,她又眨了下眼,才终于确认刺眼的不是太阳,而是灯光,刺耳的也不是蝉鸣,而是耳鸣。
目之所及全是魑魅魍魉般缭乱的影子,她不确定是身在现实还是地狱,反正都没什么差别。她努力眯缝起双眸,像一个失去眼镜的近视患者努力看清视力表上的最后一行,企图分辨出什么,她看见了冲矢昴扣的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子,他好像伸手帮她擦去了脸上和脖子上的血迹,一只袖扣不知道在哪儿丢了,敞开的袖口下露着半条遒劲的小臂。
“真奇怪……”
她又一次重复了一遍第一次相见时的那句话。
冲矢昴的动作停下了,他揉了揉掌心,但这只让手中从秋间澪脸上楷下来的血迹均匀遍铺,显得不存在,而不能真正被擦去,血腥味还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不该在救护车上,他还有很多业务要忙,比如追查野座士一郎的下落、调查野座士一郎遭到组织追杀的原因或者调查秋间澪身上有什么值得他持有执念……在她一瞬不瞬的凝视他的同时,他也悄无声息的凝视回去,她跟白纸一样铺在担架上,电波一直响着的,护士停几分钟就会喊她的名字确保她的意识清醒。
短短一段路程,他听见好几次她的名字,秋间澪,像小猫叫声一样的名字。
波本说的没错,FBI确实不是什么值得敬重的组织,在刑讯逼供还没有如今这样遭人指摘的时候,他不介意用任何方式从审讯当中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信息。
不过对于利用秋间澪引野座士一郎出现这件事,冲矢昴到底还是产生了微弱的歉疚。目光移到她的脖子上,她的脖子真细,能看清连接锁骨的胸锁乳突肌末端的形状,他大概用一只手就能折断。忏悔停在“要是……”这个句型刚在心里露了个苗头——这胎死腹中的歉意显然不值一提,确保她的人身安全是警视厅的任务。
无力感飘荡在警视厅的上空,也如同幽灵一样漂浮在佐藤美和子的心里,不需要过多的责备,她早已感受到了自己的失职,或许挨上一顿骂反而能让她更快活,可惜重新回到这间病房但没有多少熟悉感的秋间澪斜在床上,用没有温度的目光扫了她一眼,疼痛来袭的片刻浅浅嘤咛:“不用道歉,说起来,我擅自去找了野座前辈,给你们添麻烦了。”
佐藤美和子调查过的案件中不乏知名财阀、政要和演员,但秋间澪身上的冷漠是少见的,她的冷漠和走在路上无视热络问候的邻居的人不同,她的回应礼貌而迟缓,就像一把推手不慌不忙的把距离拉远,让她恍惚之间感受到了阶级的鸿沟,傲慢从这份俯瞰的视角传递出来。
“……怎么会呢,多亏了秋间小姐告诉我们地点,如果不是您赶到,月岛小姐恐怕已经遇害了。”佐藤美和子攥紧了拳头,愧疚和羞耻碰到她头上的纱布和手背上的针孔,瞬间转化为了斗志:“虽然这次没能抓住野座,但请您放心,我们已经在医院布置好了警力,一定会保障您的安全。”
“这不明智,我以为您会拿我当诱饵。”
坐在沙发上削苹果的冲矢昴手抖了一下,原本应该很完整的苹果皮突然断了,他听见佐藤美和子义正言辞的反驳:“请相信我,我是警察,绝对不会做这种牺牲您安全的事。”
真好啊,这份赤诚。
随着佐藤警官的离去,病房里只剩下白鸟信玄冲警视厅阴阳怪气的哼哼声,冲矢昴把削成块状的苹果堆到盘子上,插了根装饰可爱的牙签,顺手调整了一下角度。他将果盘放在床头柜上,和今早替换的鲜花并置在一块:“你把野座士一郎引到狙击范围然后从三楼跳下来的时候,没想过万一没有我,你会是什么下场吗?”
“我观察过层高,运气好的话只会骨折,而我天生运气很好。”她骄傲的扬起下巴。
该死,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骄傲的,那么怕疼的一个人用“只”来描述“骨折”。
他推了推闪着凶光的眼镜:“已经很晚了,我先走了。”
穿着款式最简单的衣服,但每一件都能叫得出品牌且价值不低于六位数;好像很讲究举止,但连袖扣遗失都没发现;性格里有着像文化人的一部分,又有着像恶犬的一部分,即有绅士的气质,又有着流氓的特征……比这些都重要,他应该是查无此人的存在——和许多年前她的德语家教一样。
“小信。”秋间澪紧蹙的眉心没有松懈,嘴唇掉色了,苍白一片,追随着他的目光像水一样渗透过他壁垒上的孔洞,而神情又让这滩水凝结成冰,锐利的冰锥在他领土上林立,他感觉到了领域被冒犯的入侵感,她的狞笑从背后追出来,跟匕首似的直直刺进冲矢昴的心脏:“这个男人我一定要搞到手。”
白鸟信玄给她盖好被子:“省点力气吧你,说话都费劲。”
被人暗算的感觉绝对称不上愉快。既然不是以杀她为目的,野座士一郎短时间内不会出现在秋间澪身边了,冲矢昴叮嘱朱蒂和卡迈尔关注警视厅和公安的动向,假如能坐收渔翁之利那再好不过,抬手的时候发现丢了只袖扣,不过他并不在意。
月黑风高的夜晚总要发生点什么才能对的起这份寂静,凌晨时分的走廊,病房门被推开又重新关死,医生在门口驻足片刻,绕过客厅,迈向病床上的女孩,他检查了一下药水瓶,从口袋里取出针管,掸去内部的空气,径直顺着已被扎破的铝模注射进去。
衣裳随动作发出窸窣的摩擦声,秋间澪迷蒙中睁开一道眼缝,白大褂的衣角和医生笑意朦胧的双眸一并让她打了个冷颤。
她的主治医生中森医生是个年过七旬,但由于身高逼近一米九因而不显佝偻的老伙计,脸上布满横七竖八的褶皱,鬓角花白的头发蓄的半长不短,用以遮挡光秃秃的头顶,上了年纪的缘故,他口袋里揣着许多小纸条来提醒自己,比如今天要给谁谁谁回电话,中午几点按时吃药之类,口袋总是鼓鼓囊囊。她瞄了一眼他瘪下去的荷包,异常精准的直觉刺痛了她的神经,让睡意的浪潮刹那退却:“你不是中森医生,你是谁?”
眩晕接踵而至,她平静的扫过悬在头顶的药水瓶——有一点她想声明,她从未忍气吞声的被迫接受命运的馈赠,也不习惯负隅顽抗,在无数可能之中找到最佳选项比不断试错积累经验更为轻松。
尽管她睁大了双眼,但眼前的一切还是发生了影影幢幢的畸变,她决计继续睡下去。
“医生”注视毫无挣扎迹象的秋间澪,心里直犯嘀咕,他整理好胸前的名牌,拔下她手上的针头,推着轮椅跟守在病房外的警员们解释:“秋间小姐有些失眠,希望我能带她转一转。”
“我跟着您。”其中一名年轻警员追上去。
“医生”笑着道谢:“辛苦了。”
佐藤美和子信誓旦旦的保证在一天之后就失去了效用,用不了几个小时,迟迟未归的小警官将会引起同伴的疑虑,接着他们将会在楼梯间里发现这名被打晕的便衣以及被遗弃的轮椅,秋间澪失踪的消息会再度给警视厅敲响警铃,给他们沉重的压力上再添一块砖。而最先做出应对的是冲矢昴,在佐藤警官和高木警官遭到迷惑,抓着中森医生审问不停时,他黑入医院监控,很快锁定了冒牌货搭乘的陌生牌照的私家车,透过黑色玻璃,他看到了一头璀璨的金发。
车门“咔哒”一声打开了,等候良久的琴酒借着后视镜觑了一眼被贝尔摩德如货物般塞进车厢里的少女,不知道是药物作用还是疲困,她看起来像睡着了,眉心不安的皱着。
“她勉强算是我的学生。”她言行不一的朝秋间澪伤口上狠掐一把,一边揭下脸上的伪装一边笑:“你可得物尽其用。”
“不需要你教我做事。”琴酒降下车窗,伸手借着地下停车场里的风甩灭烟蒂,两指捏着随手一丢。
处于危险悬崖的边缘反而让秋间澪睡得更安稳,古董车动人的引擎和车窗里涌进来的呼啸的风没能将她吵醒,最终导致她苏醒的罪魁祸首是呛人的烟味。
她睁开眼,纤长的睫毛扫过质感粗糙的黑布,眼前仍是一片黑暗,能借着黎明新生的阳光透过它看到零星的斑斓色彩。她小幅度的动了动胳膊,毫无意外被绑的结结实实。
抵在太阳穴上的冷冰冰的枪口让她不敢轻举妄动。她耸了耸鼻尖,除了令人窒息的烟味,空气里还游荡着打了蜡的木地板,潮湿的尘土,清早沾着露水的芳草香以及发霉的面包味。她在头脑中把身体各部分的器官都过了一遍,心脏还在跳动,胃里在翻腾,咽喉干的有血腥味……
“要摘下眼罩来吗?我允许你看看周围的景色,显然,这里也没什么可看的。”
是个柔媚的女人的声音。
她记忆里似乎存在着有关这个女人的模模糊糊的感觉,但以她的天赋异禀外加千锤百炼促就的敏锐发誓,她第一次听这个声音。
“不必了,谢谢。”她拒绝了她的提议:“如果可以,请把烟灭了。”
贝尔摩德斜了一眼坐的远远的,翘着二郎腿二五八万的琴酒,挑起眉梢无声的询问他:“照做还是继续?”
他发出一股鼻息,重新点燃了一支烟。
打火机盖子合上的咔哒声让秋间澪厌弃的咂了下嘴:“我认识的一个香客因为抽烟不到四十岁就被判了死刑,您加把劲儿,争取死他前头。”
“小东西,劝你说话放客气点。”贝尔摩德最烦她这副“知天知地知我知你”的嘴脸:“你知道现在黑市上有多少杀手想要你的脑袋吗?”
她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要我的脑袋?”
“因为你的脑袋价值连城。”
“多少钱?”
贝尔摩德张开五指才意识到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七百万美金。”
她瞬间陷入了静默。
举着枪的大块头以为她被威吓住了,结果她冷哼一声:“现在当杀手的门槛很低吧,账都算不明白,加上秋间家在银行、地产和医疗器械的投资,我的脑袋怎么可能才值七百万美金,我价值连城,如果算上我的灵魂,我是当之无愧的无价之宝。”
哇哦——
贝尔摩德不止一次油然而生干掉她的念头,她望向一门心思盯紧入口的琴酒,一深一浅的皮鞋声终于在走廊里响了起来,木台阶嘎吱嘎吱的往下掉灰,秋间澪远远闻到了野座士一郎身上的衣物柔顺剂味——都什么时候了还过的这么讲究。
“布鲁奈罗,才多久不见,你看起来跟流浪狗一样。”
“早上好,老同事。”半天上来,野座士一郎面对几道枪口,率先丢出一句轻巧的问候。
琴酒不能说了解他,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人能了解他,至少敢说作为同行,他相信没有任何一个杀手会轻易爱上一个女人并为她赴汤蹈火。
粉尘让秋间澪的咽喉无比瘙痒,她在一片肃杀之气中轻轻咳嗽起来。
“你喜欢这么个病秧子?”
你才病秧子。
你全家病秧子。
她能感觉到阴冷潮湿的目光像下水道不知道积了多久没人清理的淤泥一样甩到自己身上,眉头微蹙,胸口因为咳嗽而颤抖,拉扯着浑身的伤口一并刺痛,但苍白的脸上没有浮现出一丝表情,泪水透过眼罩渗透出来,她还有心情辩驳:“这是粉尘过敏。”
“我们找了你一天一夜,如果你早点儿认命,你的小情人就不会有落到这个下场了。”贝尔摩德斜倚着椅子,手肘上柔软的布料也可能是皮肤贴着秋间澪的脸颊,香水味飘进她的鼻子里,熟悉的味道和记忆里并没有逐渐随年龄的增长而淡化的脸重叠在一起。
“真是抱歉,浪费大家的时间了。”野座士一郎举起双手,展示着手里唯一的武器,勾着扳机转了个圈,随后把枪拋远。他的身姿一如既往的挺拔,额前凌乱的被汗渍黏在一起的头发是唯一显出狼狈之处,细边的老式眼镜反着蓝光,看不清他荡漾着洪流的眼。
琴酒可没功夫陪他上演爱情悲剧,两人在腿脚上的交锋很快有了结果,受伤的野座士一郎逐渐沦落下风——人在遭遇巨大的疼痛时是不会昏迷的,腹腔器官纠结在一起的呕吐感和窒息感以及接下来硬邦邦的皮鞋尖踢中背部、腹部、胸膛和脑袋带来的身体分割成两瓣的撕裂感像针一样刺中他的意识,让他清醒无比。
一向风度翩翩的野座士一郎此刻匍匐在地,咬牙切齿的闷哼两声,等到攻击停下,他盯着天花板平复了许久才能站起来,搭着琴酒的肩膀笑了几声,笑的肋骨直疼,不明情况的人从背后看还以为这两人是亲密无间的好友:“我说琴酒,你现在应该发泄够了吧,别着急杀我,要不你会后悔的。”
二十叠的房间很宽敞,他拨开碍事的男人,摇摇晃晃的走向跟尊雕像一样端坐在椅子上的少女,阳光跟金子似的洒在她身上,清秀的下巴、灿烂的秀发和条纹病号服让她看起来像副色彩明快的油画里的主人公。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干净手上的灰尘和血迹,崩开的伤口鲜血淋漓,靠近她时她闻到了明显的血腥味,可她无动于衷。他蹲下身,漂亮的,在晨曦的渲染下恍若黄金的浅褐色眼瞳一瞬不瞬的盯紧她优越的下颌和小巧精致的鼻尖,冰冷的蛇信子一般的手掌抚上她的脸庞,婆娑着她的耳际。她没有躲闪,慢悠悠的张开嘴唇,是在说给不远处的琴酒听:“每位特殊行业者都有折磨人的嗜好,但磨蹭并不是一个好习惯,晨间剧里又蠢又坏的反派都是这么死的。”
“你最喜欢哪本逾矩小说?”野座士一郎的眼睛很亮,可惜她不能看清他的期待。
“我猜是《索多玛的一百二十天》。”
“《肠子》。”
又是同时响起来的两道声音,但这次是不同的答案。
“你比我想的保守。”不过没关系,他得意洋洋的朝琴酒挑起眉梢:“我在东京的计划已经汇报给Boss了,我们是平级的关系,我执行的任务不需要通知你。”
在场的都是些不啻于把人比作兽的老罪犯了,面对重重狐疑,野座士一郎径直把手机丢给琴酒:“不信?”他靠在她的膝头:“你可以自己问他。”
琴酒是个多疑的人,正因为多疑这项技能他才得以从命悬一线的困境中活到现在,并且在黑衣组织里拥有显赫的声名。他把手机丢到地上,一脚踩了个稀烂,硬挺的皮鞋头把破破烂烂的零件踢的远远的,衔着烟,呲着牙,露出了刘海儿下阴鸷萧索,挂着青灰色黑眼圈的眼睛,举起枪口正对他的脑门:“我收到的任务是确保你能及时接手白兰地的工作,其他的我不需要知道。”
他是个敬业的杀手,现在,他想弄死野座士一郎已经想了很久了。在昨天晚上那短暂的三小时的睡眠里,有一半时间他都沦陷在这个男人被自己大卸八块的幻梦中。
手机铃声打断了按下扳机的动作。
贝尔摩德朝他打了个手势,低沉苍老的嗓音从听筒里传来,喑哑的如同来自于地狱的召唤,它以摧枯拉朽的架势,带着能榨取人世间一切生命,凋敝花草,泯灭万物的力量深深地扎进一旁秋间澪的耳朵里:“告诉琴酒,让他别胡来。”
由于职业需要,她对声音相当敏感,带着电流的通话声让她浑身难受。
“是。”她示意他把枪放下,扭头对着野座士一郎叹惋:“真抱歉,这回算是误伤你了。”
“多亏您的及时来电,您预料的不错,琴酒君的确不听我解释,麻烦您亲自插手了。”他眯缝起眼睛,打量着遗憾的用手帕擦拭手枪的琴酒:“你看他那副因为Boss看起来更器重我而嫉妒横生,还要假装冷静的表情——哇哦——”面对重新抬起来的枪口,他笑眯眯的为这段发言画上了休止符,抚摸着秋间澪的脑袋——尽管网套的手感让她摸起来像颗超市货架上论斤称的没拆包装的苹果:“现在可以把她交给我了吧?反正你也发完火了。”
自始至终他的眼里都没有别人。
“咱们走着瞧,布鲁奈罗。”良久,琴酒抄着口袋丢给他一个潦草的背影,他想他已经疯魔了。
为了一个女人?
他可不信。
野座士一郎安抚似的拍了拍秋间澪的后脑勺:“他只会用这句话威胁人,不需要威胁的已经变成死人了。”
“你碰到我的伤口了。”
“抱歉。”
他重新蹲下来,伸手解开系在秋间澪头上的黑色布条。
光明乍现,现场只余下他们两人,她忍不住眯起眼适应黎明,纤长的睫毛瞬间也变成了绒绒的金黄,在下眼睑上形成一片扇形的阴影,蓝色的眼瞳像极了儿时争抢过的玻璃弹珠。他凝视着她的双眸,那是清澈的海边深陷下去难以揣测的“蓝洞”。
秋间澪这才看到房间的全貌——一间相当宽敞的阁楼,透过正前方的窗户窥见的风景来看,想必还是栋高层住宅,起码在十五层以上,家具和电器罩着防尘布,已经积灰了。
“让你看见我这么狼狈的样子,我很羞愧。”野座士一郎推了推产生裂纹的眼镜,仰头朝她露出温驯的微笑,绕到她身后帮她解着系死的绳扣。
吱呀——
好像是门开的声音。
有谁来了?
“我还挺喜欢你这副样子的。”她偏着脑袋:“毕竟我见不得仇人过的好。”
嗒嗒嗒——
蹑手蹑脚的步伐在木地板上响着。
“唔……你真可爱——”
“请不要撒娇,野座前辈。”
脚步声突然急遽,秋间澪扭头探查闯入阁楼的第三人,然而没等她动作,利刃刺入身体的动静已经在耳畔响起。
“杀人犯!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该怎样去形容这个声音?
它来自一个丧女的中年女人,比野兽濒死前的嘶吼更为绝望。她借助身体向前俯冲的惯性,握着从五金店里买来的水果刀迎向野座士一郎的身体,一直把他撞到墙根里,她放肆的挥动手里的刀,一下又一下,毫无章法的刺着他的胸口,肚子,脸,哪怕他已经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鲜血在墙上留下逶迤粗糙的痕迹,已然没有反击之力,她要把这个毁掉她女儿,也毁掉了她自己的魔鬼送下地狱。
“川田女士!”秋间澪挣扎了几下,试图从解到一半的绳索中脱身,以唤回她的理智:“停下来!川田女士!”
伤口崩开了,麻绳刮破了她手腕上的皮肤。
好痛啊。
为了尽快阻止这场屠杀,她连人带椅一起甩到手边不远处的柱子上,椅背撞折了,她踉踉跄跄的从一滩木屑里爬起来,脑震荡而引发的耳鸣和头晕来的真不是时候,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而死了。
她试图在眼前无数个重叠的影子中找到真实的那一个,随后,她看到濒死的野座士一郎突然隔着疯狂的川田女士朝自己露出诡谲的笑容,嘴角如注的鲜血让这一幕更加森然,他说:“阿澪,月岛不配做你的狗,只有我,我才是。”
这是个阴谋。
是他设计好的,连同他自己的死亡。
那只被杀死,然后被嫌弃,尸体像垃圾一样被丢出家门,被掩埋的不是月岛绿。
是他自己。
这算什么,献祭吗?
川田女士终于停下了手中挥舞的动作,喷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身体,她仰起头沉重的叹息,多日来压在她心头上的愁云终于消散,像是从染缸里刚打捞上来的破布,衰败的失去了全身力气,湿答答的往下坠,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垂下双臂,面无表情的望着已经被刺成筛子的野座士一郎,她感受到了洇湿裤脚的鲜血的热度,那是她的女儿在凌晨冰凉彻骨的湖水里未曾感受到的温暖。
夺门而入的冲矢昂率先注意到了这起无可质疑的犯罪现场,随后才是趔趔趄趄的站起来,试图伸手走向川田女士的秋间澪:“秋间小姐!”
他连忙跑过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女人。
川田女士的魂魄似乎也被他召唤回来了,她恍惚的看了眼手边蒙尘的玻璃窗,茫然而缓慢的动了动脑袋,隔着睫毛上迸溅的鲜血,她隐隐约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女人张嘴说着些什么,好像在喊自己的名字,随后,她几乎毫无留恋的推开窗户,踩着窗台俯冲下去。
尖叫声此起彼伏,想必是过路人受到了牵连。
冲矢昴感受到了那只搀扶着她的手腕上传来的颤抖,她攥着他的胳膊,呼吸急促但又倔强的不肯倒下去,睁大的双眼里的光仍旧是冷的,很快,她的眼睛恢复了以往没精打采的形状,怆然的打量着这一片狼藉。
这次是他的失误,他高估了也误解了野座士一郎。
像是在愧疚,他捂住她的眼睛,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别看了。”
“你为什么在这儿?”
她摘下几乎能遮盖住整张脸的大手,抬头注视他一如既往藏在眼镜后眯成一条线的眼睛,企图从中寻觅出一丝动容或者疲惫倦怠的痕迹,眼泪不由自主的顺着眼角往下滑。
“或许是我听见你向我求救了。”
“不可能。”她急促的吸了几口气,血腥味漫进她的咽喉,她转身埋在他胸口,艰涩的咳嗽着:“我不可能求你。”
窗口边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秋间澪推开他,但又无法依靠自身的力量站稳,而对方似乎也有意让她清楚她寸步难行的状态——不仅因为身上那些伤口,还有粉尘过敏和严重的低血糖。
在她求助之前,他弯腰勾住了她的肩膀。
反光物是支手机,壁纸很女性化,是跳楼自杀的川田女士遗落下来的。
他捡起来仔细探查一番,很快解开了密码。
“你全知全能吗?”感谢秋间大小姐百忙之中给予他夸赞。
“你说的是上帝。”
屏幕上显示着几条已读短信,没有发件人的备注和署名,但秋间澪凭借她惊为天人的记性确定无疑的指出,那一连串标有区号的数字是野座士一郎的手机号。
短信内容是川田奈奈子的死亡过程。
“那副嘴脸真可悲啊,一个从小到大被单身母亲强加期望的女儿,希望能在后半生为自己找到一个主心骨,只见过一次面就跟他表白的男人她也信以为真,急迫的期望扎根东京,这对她来说真是比划算买卖,可惜身份不明的女人靠美貌爬上阶梯的故事只不过是近代的幻想,在现实社会中是根本不可能的,何况您的女儿资质平凡,和美貌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想想一个失去世界上所有依靠的人——失去女儿后她在世界上举目无亲,度日如年,真是可怜又可悲,你想给你的女儿报仇吗?来找我吧,我等待你的到来。”
最后他留下了地址——就是他们现在所矗立的这间阁楼。
果然,他是故意的。
她注视着坐在墙根里还留有余温的男人,他的面色如此平静,甚至带有一丝祥和静谧,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十分满意这个结局。
毫无疑问,她在颤栗,但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疼痛:“您还好吗?”
“当然。人性特征在于人的构建思想超越其自身在世上生存的能力,即想到死。”她缓缓的回应他:“川田女士的死是她的选择,人最首要的问题是是否决定要活着的问题,通过死来对抗荒谬的生的世界,不值得活,所以决定去死,这是她的自我意识在反复斟酌之后的选择。”
她刚刚经历过一场绑架和惨绝人寰的屠杀。
他甚至担心她在亲历谋杀现场后罹患幸存者后遗症之类的心理疾病,还打算为她介绍一位心理医生。
呵。
瞧他自作多情的模样。
接到报案的交番很快派遣来了巡查,冲矢昴把她抱上车时,她用心如死灰表情的嘀咕:“谁能在短时间内经历三次绑架呢,真是能用来炫耀的人生体验。”
他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我相信这是最后一次。”
“谢谢你的安慰,我希望如此。”
警戒线不远处,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在大夏天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他挤出冷飕飕的鼻息:“被耍了。”
起先是回忆起通话过程中的电流声,像是变声器卡顿的动静,引起了贝尔摩德的狐疑。她立即通知琴酒调头,赶到现场时野座士一郎的死讯就由混乱的人群给出了佐证:“竟然就这么死了。”
“嗯?”琴酒蓦地发出一声疑惑的低吟,他捉住口袋里不知何时出现的小纸条,翻开看了一眼,是野座士一郎的字迹:
“秋间澪,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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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Chapter.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