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水珠华

　　身体在不断的下坠，像是掉下了无底的深渊。
　　寒冷刺痛了我的神经，火热灼烧了我的心肺。好痛，真的好痛。
　　原来死亡是这样痛苦的事，难怪姐姐死的时候会有那样绝望的表情。

　　突然有一双大手在我的身后缓缓注入内力，是在救我吗？不要……不要救我！
　　我想发出声音来制止，却不想连呻吟都发不出，疲惫和满身的酸楚将我拉入黑暗，当双眼合上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抹蓝色的身影。
　　是我的错觉吧，颜渊已经死了啊……

　　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我醒来的时候屋内一个人也没有。我靠坐在床的栏杆审视着四周。
　　几乎全是圆木制的家具，就连屋子的四壁也是木板合成，看其来不但兼顾而且木头散发出一种类似于海棠的香气，不用香薰这屋子便是芳香四溢。
　　想必这屋子的主人也是个世外高人吧。
　　我小心的爬起来，身上的外伤看似狰狞骇人，其实都是掉下崖时被岩石上的树枝刮的，是些皮外伤。
　　以伤口恢复的程度，我想我应该是昏睡了近十日吧。
　　“你不能起来。”
　　是屋主人吗？
　　我抬头望去，那是一个看似二十来岁的青年，他的脸被一个白色的面具挡住，但以他的身形来看，必是个俊美不凡的人。
　　“我的伤是你治好的吗？”
　　他低头一笑，说道：“是，怎么了？”
　　你是在期待我的感谢吗？很可惜，我并不会感谢你。
　　“为什么要救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渴望死，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他不解的看着我：“为什么要死，你不……”
　　我很不客气的打断他：“我死管你什么事？”
　　生无可恋，难道连死也得不到吗？
　　“你要去哪？”
　　我不耐烦的挥挥衣袖，举步要走。
　　而当我踩在地上的时候，双脚却完全不像是我的，控制不住，狼狈的摔在地上。
　　为什么会这样？
　　他走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语气颇为生气：“你的手脚都被岩石给割断了。”他虽是生气，但动作却极其的温柔，他重新扶我上床。
　　现在我才发觉到他身上散发着一种特有的药香，叫人只觉得清新无端的想要亲近。
　　“你知不知道那日我要是没有发现你，你的下场会是怎样？”他没好气的问我。
　　“……”
　　“你的手脚被树枝和岩石弄得血肉模糊，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圈秃鹰，只要等你断气，它们就会扑上来。”
　　“为什么不让我被吃掉！这样也省得你麻烦。”我也没有什么好语气，像是在赌气。
　　他没有被我的话气到，继续说：“你的手脚筋我可以帮你接好，但是……”
　　“有什么就说吧，我不会在意。”
　　“你的皮肤我用了药酒泡过，虽然都复原了也没有留下疤痕，但是那种药事有副作用的，只怕日后你的身体将不会再长大。”
　　我挑眉：“你的意思是以后我老了、死了，也还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是什么？老不死？返老还童？
　　他似乎认为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连忙说：“不要紧的，我可以想想办法，你不要灰心。”
　　灰心？心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在乎的。也许在明天或是不知道的哪一天我又会寻死。
　　这样的身体于我还不是可有可无。
　　不过现在令我好奇的是身前的这个人，我看着他的面具说：“这面具有什么含义吗，可以摘下来吗？”
　　他忙摆手拒绝：“不行，不行，我长得太丑怕吓到你。”
　　丑？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这样劣质的谎言我会看不穿？
　　不过看他慌张的样子，想必是真的害怕我看到他的真面目吧。更加的好奇了，面具底下到底是什么秘密？
　　这里应该是凤凰崖的下面，难道他是……
　　“你知道颜渊这个人吗？”我故意问道，并暗中观察他的反应。
　　他只是沉静了一会，像是在回忆什么，接着说道：“他已经死了。”
　　“那……他葬在哪？”若他说的是真的，我还是要去拜祭一下的。
　　好歹他也是我真正的父亲……
　　“你要去看？”
　　我点头说是。他便抱起我想屋外走去。

　　屋外不是我想象中的大雪纷飞，而是春光融融，也许是处在山谷之中气候不同吧。
　　门的正对面是一处荷塘，不大。百尺见方，上面植有许多淡红色的菡萏，还有几只淡黄的小鸭子在上面戏水。塘面上架有一座木桥，连接着荷塘中心的一个小岛。
　　岛上有一座孤寂的坟墓，杂乱丛生的野草几乎将整个坟茔道覆盖住，想必是很久没有经人打扫祭拜了。我在心里不禁感叹道：人死也就留下这么一处低矮的坟茔，随着时间的流逝，逝去的人还会有谁记得？
　　终究还是孤寂的一人。
　　“他什么时候死的？”我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恩……很久了。”他似在回忆一般。
　　“你知道他和我的关系吗？”
　　他默不作声，我当他是不知道，继续说：“他是我的父亲。”
　　他的身体微微一颤，只是很轻微的动作，但我还是发现了。
　　“你知道吗？他虽是我的父亲，但我却一次也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也是一样，他们是我在世上至亲的人，可我连一次也没有见过。”
　　“我的父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有很多人为了他而疯狂，就算他死了几十年也还是有人记得他。”
　　我回头看着他，微笑着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跳下来吗？因为，我想要用同样的手法叫那个人永远的记得我！”
　　脸颊上感觉湿湿的，冰凉的叫人舒爽。
　　是下雨了吗？这样的谷底雨下得还真是频繁啊。
　　我颓废的低下头，抱住自己的身体：“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那个人吗？但他却将我的爱践踏在脚下，甚至将我当做玩物一般随意送给别人。因为我始终都是父亲的替身，是他的影子，始终都是可有可无的人。我永远也比不上那个人！为什么？难道是我的错吗，为什么死了那么久的人我却还是比不上，父亲他已经死了啊，死了的人是不可能复生的，那为什么作为活人的我还是比不上他！为什么？”
　　埋藏在心底的怨气一并发泄出来，我有些脱力的倒在墓碑上，岩石的坚硬刺痛了我的皮肤。
　　他走过来，紧紧的拥住我，低声说道：“这不是你的错，若是错，也定是那个死去的人的错。”
　　是在安慰我吗？
　　难道你还不肯承认？
　　我斜眼望着他那白色的没有瑕疵的面具，竟然说出了心里的话。
　　他僵在那。
　　我颤抖着双手揭下了他的面具。
　　是一张与我有七分相似的脸。
　　只是比我多了一分成熟，一分潇洒，一分……
　　我真的只是与他相像而已，但我始终都不如他。
　　没有他的恬淡，没有他的那般稳重……其实我和他……不是特别的像……
　　我淡淡的笑着，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我是真的不如你，难怪赤潋滟会不爱我，难怪那些人会对你恋恋不忘。”
　　“晌儿……”
　　“你要我叫你什么？父亲？”我看着他，乖顺的偎进他的怀里，然后说：“父亲……父亲……”
　　一声一声的呼唤，不断的重复，像是要把以前的那一份全部补完。到最后声音被我的呜咽声盖住，连我自己都听不到。
　　面前这个人是我的父亲，我身上的血肉有一半都是他的。
　　这个人会比任何人都对我好，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是亲生的。
　　我们不是帝王将相，所以我们应该有父亲对儿子的爱，有儿子对父亲的爱。

　　晚间，颜渊将我抱到屋外的院子里，圆木的桌上摆放了几样小菜，说不上丰盛，却是精细无比，透露着亲切。
　　我半趴在桌上，歪着脑袋看着他忙进忙出。
　　手脚现在几乎是等于废了，根本用不了多大的力气，现在的我无法帮忙也就只能安静的看着他忙碌了。
　　当他摆上最后一道菜时，颜渊摸了摸我的头说：“开饭了。”
　　我羞涩的低下头，有些局促。
　　不知道该怎么做，面对自己的父亲我一时惊人手足无措。他是我的父亲但却在以前近十五年的时间里从未见过，以至于现在相处无比的陌生。
　　总之，我现在还无法把他当做自己的父亲来对待，或许以后也不能吧，在我的记忆里还有一位几乎快要淡忘了的父亲，他虽然没有颜渊的这般出众，但是他却是以为非常尽责的父亲，尤其是对待这个明知不是亲生的儿子，他更是呵护备至。那时大家都不知道我的身世，哥哥姐姐们都以为这是父亲对老么特意的偏心。
　　记忆中的那个父亲在最为难的时候保护了我，他站在我的面前，举着劣质的柴刀保护我，然后叫我逃。最后他被苍夷的军人残忍的杀死，他的头颅被割下串在村口的大树旁。
　　那个普通的人已经占据了我心目中父亲的位置。
　　“晌儿，在我面前不要太拘束。”他微笑着说，像是习惯了似得抚摸我的脑袋。
　　我看着他，惭愧的低下头。
　　颜渊以为是我又想起了不高兴的事情，紧张的问：“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也许，我可以为你分担。”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是画眉鸟的鸣叫，清晰悦耳，透露着成年男人特有的磁性。
　　岁月在这个堪称仙人的人身上并没有造成什么创伤，他依旧是那个风流倜傥的颜渊。
　　我踌躇着，头几乎要挨上桌面。
　　颜渊把我抱在膝上，双手环着我的腰：“是不是菜不合你口味？”他又问道。
　　“不是的。”这些菜光是闻味道就知道是很美味的，而我又怎么会挑剔这些。
　　“我……”
　　“晌儿是不是还不习惯叫我父亲？”他一语道破我心里的困顿。
　　“对不起。”
　　“真是傻孩子。”他轻轻蹭了一下我的脸颊，羽毛般轻柔的触感叫我心神为之一荡，脸也不知为何而变得有些微红。心跳得好快，我这是怎么了，他是我的父亲啊。
　　“晌儿，不要在意这些。其实我也是不习惯你这个儿子。”
　　不习惯，他的意思是不喜欢我？
　　我的身子僵在他的怀里，害怕得颤抖不已。
　　不想被抛弃，我已经被挚爱的人抛弃了，不想再被至亲的人抛弃一次。
　　“怎么哭了？”
　　哭了？我又哭了吗？
　　感觉在他的面前于再赤潋滟的身边一样，叫人动不动就会泪流满面。
　　“我不是讨厌你，其实是我还不习惯。”他解释道：“那日我跳下凤凰崖时，我便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直想着下辈子再补偿你。”
　　“那你还活着，又为何不去找我？”我道出了自己的疑问。
　　“其实我是想的，只是掉下来的时候我身受重伤，再加之摔下来的时候心肺也受到不小的震荡，身上的伤也是最近才好透。”
　　用了十四年治疗的伤，可以想象那是多么严重的伤。
　　不仅是身上还有心里的。
　　我早就发现这个山谷隐蔽的很，平常也不会有什么人出没，那时重伤的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活下来的。
　　泪水有泛滥了，他其实过得不比我好。
　　我最起码还有人陪着过了几年的幸福日子，后来在邺水珠华过得也很开心。而他，在这个孤寂的山谷里独自活了十几年。
　　“傻孩子，哭什么，这些都过去了，现在也就不觉得难过，今生还能见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无言以对的我只能鸵鸟似得埋头在他的胸膛痛哭，他水蓝色的衫子湿了一片。
　　颜渊抱着我，一下又一下的拍打着我的后背，他温柔的说：“其实你也不必叫我父亲，我们可以……恩……像是朋友一般的相处。”
　　“晌儿知道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吗？”
　　我微微点了下头，抱紧他。
　　“以后我们也可以像他们那样，做彼此的知己。”
　　知己吗？
　　“晌儿认为如何？”
　　我还能说什么，像父亲那般的的对待他已经是不可能，也只能同意。
　　“好。”
　　“那晌儿该叫我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对上他满是星辉的眸子，像是有吸引力一般，牵动着我的视线在也转移不开。
　　“渊……”

　　凤凰崖是凤凰涅槃的地方，凤凰在那里得到了新生。而我，一介凡人，在坠落凤凰崖后，得到了人生之中最特殊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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