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生姿

　　每一个女孩子幼年的时候，应该都听过白马王子的童话故事。

　　童话是一种荼毒。

　　自那之后，女孩子们不管高矮胖瘦，心里都渴求着当真有一天，出现了命定的白马王子，越过茫茫人海拉住自己的手。

　　“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是这么说的来着？

　　很遗憾，我和林雨申也是这样不能免俗的女孩子。

　　更凑巧的是，在我们相识很久之后，才发现我们曾经憧憬的男生是同一个。

　　那个年纪的审美多偏向于高高瘦瘦的男孩子，他不仅成绩好，篮球打得也好，人缘更好，在学校里小有名气。

　　升旗仪式的时候，他微微眯起眼望向旗杆的顶端，神情肃穆，两只手上下交替，一丝不苟地随着国歌的节奏缓缓往上升旗。

　　高一那会儿，我觉得他是学校里特别的存在。仅仅是每周升旗仪式的惊鸿一瞥，已经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喜欢的歌，要静静地听。喜欢的人，要远远地看。

　　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打听他的名字，年纪，班级。

　　长得那么高大，想必是高我们一届或者两届的学长。

　　高二第一学期期末考之前的某日，我和林雨申一块在自习室里做题，他和他的朋友朝我们迎面走来。

　　走到林雨申的旁边，他抬起手像个大哥哥一样随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也礼貌地向我点头示意。

　　“台长，这个物理题我不会，可以教我一下吗？”听林雨申慵懒的语气，他们彼此似乎十分的熟稔。

　　被称作“台长”的男生微微一笑，自然地坐到了林雨申旁边的位子上，拿起她的笔和演算纸开始思索，推理，写写划划。

　　我在两个文科班的人缘颇好，但不怎么参加学校社团活动，因此几乎不认识其他班级的人。而林雨申对于交朋友一事较为挑剔，在班级里来往的人也很少。

　　所以我对于她熟识学校电视台的台长之事感到诧异。

　　比诧异更多的，是我觉得他们两人坐在我对面的画面很和谐。

　　青春校园小说里的男女主，应当就是这副模样。

　　咱班男生若是和林雨申坐在一起，必定会被我嗤之以鼻。因为我打心眼里瞧不上他们。

　　可“台长”是很久之前就被我仰视的人，拿他和林雨申相配，总不至于亏了我家林雨申。

　　在男生解题，给林雨申讲题的十五分钟时间里，我的想法逐渐趋于荒唐。

　　等到他离开之后，我坐不住了，缠着林雨申给我讲讲他们相识的故事。

　　我素来不乐意八卦别人也不爱听班里女生之间传的闲话，林雨申对于我突如其来的好奇心感到惊讶，不过她还是娓娓道来了高一那时的交集。

　　她一进校，就报名参加了学校的社团，进学校电视台工作。台长是学校的某个老师，男生是老师的助手，职称叫做“副台长”。

　　老师在的时候大家不方便，等到老师不在，大家便都戏谑地叫他台长，他推辞不过，之后也就随着他们去了。

　　他是跟我们同年考进这一所重点高中的，之所以平常在校园里很难见到，是因为他中考成绩在全市范围内名列前茅，进了唯一的理科实验班。

　　理科实验班的学生不仅要和其他班级的学生一样上课，完成高中生的学业部分，还要忙于课堂之外的各类学科竞赛，为了学校争光添彩。

　　林雨申描述他的语气很是稀松平常，但说到底，他不是人群中的泛泛之辈，无法“泯然众人”。

　　“喜欢他的女生一定很多吧？”我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

　　“嗯，还蛮多的。”

　　“……也包括你吗？”

　　林雨申听到我的问题之后明显愣了愣，沉默半晌才开口：“高一刚入社的时候，有过好感。不过他有女朋友，还是人尽皆知的关系。我也渐渐明白，好感多是披着一层朦胧美好的外衣，我喜欢的只是自己想象中的人，后来就放下了。”

　　林雨申在遇到我之前，还悄悄喜欢过别人？

　　我真的没有一丝嫉妒之心吗？

　　有过的吧。

　　只是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更甚，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压制了我的醋意。

　　这种情绪叫做潜藏于内心的沉沉自卑。

　　“如果他和女友分手了，你会考虑追他吗？”我定了定神，眸色深深地望向林雨申，说出口的同时也往自己心里插了一刀。

　　林雨申明显有点恼火，为我今天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问话。

　　难道我还等不及到高考，就着急地想要推开她了吗？

　　“……我不知道。”她看也没有看我，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彼时，我们正走在吃完晚饭回学校的路上。也不知从哪一个时刻起，林雨申放开了我的手，把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走路。

　　我们之间相隔了大约一人的距离。谁也没有试图挪一步，去缩短这肉眼可见的0.5米。

　　走到一个拐角，迎面飞驰过来一辆白色的韩国现代索纳塔。车速快得惊人，差点就撞上了走在马路外侧的林雨申。

　　林雨申打了个趔趄，我赶忙到她身边扶住她。让我们始料未及的是，车主猛踩了一脚急刹车，摇下车窗。

　　“会看路吗？”语气很不善。大街上总有这种做错了事却还蛮横不讲理的人。

　　“开这么差的车，怪不得素质也这么低。”林雨申心里本就有气，见我毫无帮她出头的心思，便冷冷地回了一句嘲讽。

　　她边说边继续往前走，没有要停下来吵架的意思。我也就跟着她走，仍然没有试图去牵她的手。

　　“小姑娘口气还挺大，你买得起吗？”听声音，车主应该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血气方刚的。

　　我生怕我们再回一句话，他会跳下车子打人，拉了拉林雨申的衣袖，想告诉她别再争辩了。

　　林雨申顺了我的意。

　　听见车子扬长而去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

　　“我可能买不起。但是我爸爸的钱，足够买两百多辆韩国现代，排成一个婚礼的车队。”

　　我用眼角余光看她，她的唇边还残留着淡淡的笑意。那是只有自小家境优渥，对于未来有着充分底气的女孩子脸上才会出现的表情。

　　我就像是在大街上被人打了一耳光那么难堪。

　　因为我爸爸的车就是黑色的韩国现代索纳塔。作为人民教师，他收入平庸，也只能买一辆平价的车作为通勤用车。

　　而林雨申每周来我家，都是司机开着宝马接送，并不曾留意过我家的车。

　　家庭财富差距恍如鸿沟，硬生生地在我和林雨申之间剜开一道大口子。

　　我不堪一击的自尊心垮了。

　　我是不敢行差踏错的人，也没有任性贪玩的资本。唯一能让自己在同龄人面前维持自信爽朗假象的方式，就是拼命读书。

　　我早自习唱歌，晚自习唠嗑，不过是为了麻痹众人。

　　我在大家都看不见的地方兀自努力，在大家都出游的周末、节假日、寒暑假期用功学习。

　　所有的这些，在听到林雨申说出那番话后都变得毫无意义。

　　自卑感宛如毒液，在慢慢吞噬掉我对于恋爱关系的信心。

　　很多时候，坏情绪都可以在睡一觉之后自行消解掉。我以为这一回也是如此。

　　少年时的我睡眠状况极好，常常是舍友跟我讲着话，发现我不应声了，便知道我已然进入了深睡眠模式。

　　偏偏那一晚我断断续续地做梦，且都是寓意不怎么好的故事。在晨跑铃声响起之前的梦境里，林雨申穿着洁白的婚纱，和台长踏进了结婚的礼堂。

　　结婚进行曲分外刺耳。

　　我无精打采地跑完步，步履沉重地来到教室。更令我沮丧的事情发生了，林雨申没有准备我的早餐。

　　她以后，应该都不会给我准备早餐了吧。

　　我下了定论之后，心里隐隐作痛，一整个上午的课都没怎么听进去。

　　恍惚间已经是中午饭时间。林雨申和往前一样走到我座位旁，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

　　我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就跟着她去了。

　　吃午饭时，我们一反常态地寡言。筷子偶尔撞击餐盘发出的声音，倒格外清脆响亮。

　　吃完饭回宿舍，她没有主动牵我的手。

　　敏感多思的我无措到了极点。

　　我不要被分开。

　　我不要等待宣判的感觉。

　　我领略过被背叛和抛弃的痛苦，绝不愿再体会第二次。

　　有一句话就在口中呼之欲出。我却反复咀嚼，推翻，重新组织语言，再自我否定，折磨了自己好几个小时。

　　等到下午实验课前的课间，走到实验室去的路上，我才颤巍巍地对她说：“我们……要不要分开试试？”

　　林雨申立时像遭到了晴天霹雳般，不敢置信地扭头看我。

　　“顾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的大眼睛里水波潋滟，再眨一下，就一定是泪水涟涟的模样。

　　她没有声音温软地叫我“顾小唐”。

　　她不再是我的小太阳了。

　　确定关系好几个月了，我们上实验课是固定坐在一起的。可是刚刚，我说了分开，就必须要从这节课开始实行。

　　于是进了实验教室之后，我走到苏禾身边，嬉皮笑脸地表示自己要临时加入她们的小组。苏禾有些意外，但也欣然应允了。

　　老师讲完本节课将要完成的实验之后，大家纷纷迫不及待地动手操作。我心不在焉的，不是忘记记录数据，就是把砝码的重量看错，拖累了整个小组的进度，只得频频道歉。

　　在嘈杂的人声中，我听见教室里有人在啜泣。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大，让人无法忽视。

　　是林雨申孤身一人，坐在我们每节实验课固定的座位上抽泣。

　　我紧咬着牙关，迫使自己眼角的余光收回来，再收回来。

　　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会没事的。

　　等熬过这一阵子，她想通了，我也就放下了。

　　苏禾推推我，对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林雨申在哭呢，你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怎么也不走过去表示关心。见我毫无反应，隐隐猜到是我们闹了别扭，悻悻然按下了想起身过去安慰的冲动。

　　班里的男生们听到了动静，纷纷放下实验器材，朝着林雨申的座位走去。

　　他们给她递餐巾纸，蹲下来低声安慰她，手舞足蹈做鬼脸，卯足了劲逗得她勉勉强强破涕为笑，才一个个放了心，回到自己座位上。

　　整个过程我都坚持背对着林雨申，可我的耳朵分明听见了一切。

　　对于我来说，跟林雨申分开并不难。

　　在这个班级里，有太多的人需要我。

　　打个很简单的比方，再找一个固定的饭友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多的是人想跟我天天共进午餐。只要我发出邀请，她们就会盛情邀请我加入她们的组合。

　　但是对于林雨申来说，这绝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把太多精力花在了我身上，也导致了她很少有其他同性的伙伴。

　　今天这种情况，走向她的人全是异性，绝不是值得高兴的现象。

　　我的心在往下沉。

　　我都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无缘故地折磨自己，也折磨林雨申？

　　我应该要言出必行才是。答应过陪伴她走到高考结束，就势必要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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