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尘未休

　　卿酒离开后，吃完饭的君诺被何夜牵到院子里坐着休息。
　　天界一年四季温暖如初，院子里的梨花也昼夜不分地盛开。满树的梨花如同冬雪满堂，簌簌开了一年又一年。
　　只有看见院子里的梨花时，何夜才明白为什么君诺当年孜孜不倦地在不归堂侍弄梨花。
　　江南本没有雪，但等到春日里梨花开了一头又一头，层层叠叠繁盛的白色花瓣簇在一起，珠圆玉润却清丽美好。院子里落满梨花的时候，何夜就仿佛看见了江南的雪。
　　不同塞北的猛烈，是温温柔柔的冬雪，静悄悄落了一地，像一场久别重逢的春梦。

　　君诺看不见，只好安安静静地坐在梨树下，偶尔能闻到一丝清甜的香味儿，或有微风吹落花，落在他肩头，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何夜忙完再来找君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君诺小心地坐在梨树下不敢做出太大的动静。梨花纷纷攘攘地落下，下了好大一场雪，落在他肩头，还有头发丝里。他看不见，只是掸去了部分，剩下的部分好像和他整个人融为一体，藏在瘦弱的身躯里隐匿在春日。
　　何夜将脚步放得很小声，慢慢走近，像是害怕惊扰了误入凡尘的谪仙。
　　他拉起君诺的手，为君诺拂去肩头落花。
　　何夜恍然觉得自己是春日问冬雪的过客，荒唐得不值一提。
　　春梨问雪，雪落江南。

　　君诺怔然地不知道看哪里，万般春色都与他无关，他眼里只有无边的黑夜。
　　这样的君诺脆弱地像早春细雪，日头一照便消于尘世。
　　何夜轻声地问他：“想去哪里坐，还是待在这里？”
　　君诺皱了皱眉头，犹豫着开口：“方才卿酒不是说下界异动非常，我们不如早些动身？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恐多生变故。”
　　何夜拉着君诺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抿着唇低头看他。
　　君诺毫无知觉，依旧睁着无法聚焦的双眸乱看。
　　何夜叹了口气，吻像蝴蝶一样落在君诺眉眼，然后从身后拿出白纱覆在君诺眼上：“闭上眼，会不会好些。”
　　不用强撑着睁眼看，君诺低下头，顺从地让何夜系上白纱。
　　覆上白纱之后，君诺像是感受到什么一般，眉间显现出山一般的印记，印记骤然发出光芒，然后归于平静。
　　“巫山！巫山出事了，我需得下去！”
　　君诺慌乱地抓着何夜的衣袖，倘如他此时还能看见，定然自己就下去了。可他此时看不见，不由得要劳烦何夜。
　　何夜不语，只是牵着君诺的手往前走。君诺以为何夜要带他下界，便乖顺地跟在后面。

　　直到行至一方温暖，君诺忽然听见大门被关上的声音，他拽着何夜的衣袖颤抖着声音问他：“这是何意？”
　　何夜关上寝殿的门，将君诺困在方寸臂弯之中，平静的声音却仿佛百鬼夜行的低语：“下界诸多事与我何干？只要你我在这折雾殿，无人能伤你分毫。”
　　他心中阴险的想法像是受到蛊惑一般疯长，眼前这个蒙着双眼无措的人就是养料。他生性凉薄，是神是人都只为一个人活，世间万般都只是身外，只要两人厮守在为他而修的折雾殿，何夜定能护他一生周全。
　　君诺那双被白纱覆盖的双眼似乎有灵一般看向何夜，殿内并未点灯，一片漆黑寂静之中，他好像掉入另一个魔窟。
　　百年前被妖王释榖抓走困在妖宫里饱受折磨的记忆如同浪潮一般涌来，方寸间冰冷的话语瞬间化作黑白无常勾魂的锁链，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要索他的命。
　　他颤抖着身子想将自己蜷缩在无人的角落，那道炙热的目光却始终如影随形。
　　君诺混沌的大脑似乎终于放弃了挣扎，他好像看见那座漆黑的轿子一步步靠近，符咒飞涌，轿子掀起的一角里，一双苍白的手已伸至他眼前。
　　然后便是一阵剧痛传来，那双看似柔弱无力的双手狠狠刺入君诺的双眸，想要剜去他的双眼。
　　君诺的唇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他哆嗦着说：“好吧，好吧，理应我欠你的……”

　　何夜话毕，却看君诺脸色大变。不一会儿，白纱覆着的双眼突然渗出暗红色的血液。
　　何夜心头一慌，看见君诺已然失神歪倒在他怀里。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以法力封住流血的双眼，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大步向殿外走去。
　　他在天界素来独处狠戾惯了，此时想到的只有卿酒，便抬脚往醉仙坊走去。
　　然而醉仙坊今日不知为何，结界封得十分严密。
　　何夜传音给卿酒，醉仙坊的门才慢慢打开。
　　门刚一打开，刚睡醒还懵的卿酒看见何夜怀里血色模糊的君诺，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这是？怎么了？”
　　何夜来不及分辩，两步踏进醉仙坊，走进殿内将怀中的人放在榻上，抿唇皱眉看着榻上昏睡的人，不说话。
　　卿酒见状不再多言，替君诺检查身体。
　　一道金光顺着君诺的额头一路往下，光芒渐渐散去，卿酒面露难色地说：“君诺如今的妖魂灵识并非转世天生，是有人强行用妖气灌进去的，天谴只是禁制封了他的视觉，但灌在他妖魂里的妖气不知为什么，突然反噬想要剜去他的眼。”
　　“那他的眼？”
　　卿酒叹了口气：“好在你封的即时，并无大碍，只是伤了些许，恐怕往后天谴禁制解开也会有些不便。”
　　卿酒轻轻把覆在君诺眼上那被血水浸透的白纱拿掉，转身进了里屋配了些药重新敷在君诺的眼上。
　　从前在妖宫，他妖力微弱，仗着碧烟的身份还能学一学医术。
　　何夜为君诺清理了身上残存的血迹，静静坐在君诺身旁无言。
　　不消多想，也知道是百年前将君诺捉走的妖王所为。
　　何夜伸出手颤抖着触碰君诺苍白的脸。他曾经无数次想象他受的苦，可未曾想直到今日就算他在君诺身边，仍然无法阻止他再次受伤受苦。
　　一股无能为力的悔恨瞬间席卷而来，从前是他一介凡人，无法救他于水火；如今他成了天界战神，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却依然只能眼睁着看他受苦。

　　何夜在君诺身边枯坐许久，直到君诺缓缓转醒。
　　君诺眼上还覆着白纱，被何夜扶起，靠在床边，神情恹恹。
　　“我要下界。”君诺白着唇开口。
　　何夜为君诺斟茶的双手顿住了片刻，随即强装镇定：“等你好些，我陪你。”
　　“不必，我自己就可以。”语气冰冷得不似往常，何夜似乎能透过那层白纱想象到君诺带着抵抗的眼神。
　　何夜没说话，只是将刚倒的热茶塞进君诺手中：“你眼睛未好，至少让卿酒陪你。”
　　君诺闻言心中升起密密麻麻的愧疚。方才深陷梦魇被妖气所反噬是因为何夜不假，但何夜并不知情，想来他也并非本意。
　　在一旁歇着看闲书的卿酒听到这话嚷嚷起来：“我还没同意呢！怎么就把我带上了？况且近日轮回仙君劝告我下界异动，不可乱跑！”
　　“所以你将醉仙坊封锁地如此严密？”何夜若有所思。
　　“正是！”卿酒话语间不免透出一些自豪来。他身为妖时妖力微弱，做神仙也道行低微，加上所承袭的仙职是个闲散酒仙，在天上从不受百仙尊重，故而知晓自己的屏障拦得住何夜时，骄傲油然而生。
　　君诺捧着热茶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正因下界异动才要查探，何况异动在我所管辖的巫山，无论如何我不能不管，还要劳烦何仙人了。”
　　何夜颔首：“既然你并无大碍，那我等先告辞了。”
　　说罢一把将坐在床边的君诺打横抱起，大步回了折雾殿。
　　卿酒看着两人离去，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门窗，这才放心地回殿内歇着。
　　下界异动如何自有法力高强的仙人去查探，他只需要保护好自己，在这殿内看看从凡间搜来的话本子打发打发时间即可。
　　方才那本讲的什么来着？哦，我素未谋面的王爷小叔子非我不娶。
　　卿酒摇摇晃晃地歪倒在贵妃椅上，捧着话本津津有味地继续读了起来。

　　何夜回到折雾殿，将君诺安置在寝殿。
　　君诺犹疑着开口：“这次，你是真的要陪我下界还是寻个法子将我哄骗回来？”
　　何夜捉住君诺的一只手放在唇边轻吻，随后用脸轻轻地蹭了蹭：“下界，不曾欺你。”
　　君诺这才放下心来：“那我们何时动身？”
　　“你好了便下界。”
　　得到肯定回答的君诺宽了心，倒在床上静静调养伤势。

　　第二日清晨，天色发青，君诺便起身央求着何夜：“巫山异动难以控制，求你，我们今日便下界去吧。”
　　“你的眼睛……”
　　“已无大碍！”君诺立马保证一般地说道。
　　何夜见君诺哀求可怜的模样，心软便同意了：“也好，我们立即启程。”
　　说罢便迅速收拾好，何夜传音给卿酒托他注意天界动向，便与君诺下界去了巫山。
　　巫山怨气非常，异样一眼便能瞧见，山被花覆盖成粉色，片片花瓣裹挟着灵气将整座山包围，两人困在山外不得进入。
　　君诺并不能看见眼前这般胜景，只是他作为巫山的镇山妖，能依稀感知到风中有海棠的味道。
　　何夜送一丝灵力进了山，不过片刻，山外的海棠纷纷攘攘散在两边，像是在为他两人开道一般。
　　然而待何夜前脚刚走进山，海棠花瓣便在身后缓缓合上，猛烈的灵气夹杂着怨气不让君诺前行半步。
　　变故发生的太过迅猛，君诺来不及缩回踏出的脚步，就被海棠花瓣割伤了脸。鲜血顺着伤口涓涓外流，他几个转身离开海棠花庇佑范围。
　　何夜有所感回身，看见被困在外面的君诺，转身往山外走去。
　　花瓣依旧遇见何夜便纷纷让路。
　　“看样子她只想让你进去，那我在外面静候片刻。”君诺无措地说道。
　　君诺苍白的脸上流出汩汩血液，花瓣看似体格渺小但伤口扎得很深。何夜退回君诺身旁，帮君诺处理好脸上的伤口，随后又传音进入山内。
　　过了片刻，山外围绕的海棠花突然暴动起来，带着巨大的风力飞速旋转一周又一周，随后又慢慢平息下来。
　　拦在君诺面前的海棠花又分成两股，这次他往前走，并未被阻拦在外。
　　何夜牵起君诺的手，两人信步往山上走去。

　　一路上，妖兽四下逃窜，往山下逃去又被困在山内急得不住打转的妖兽不在少数。
　　惬意地像是散步的两人与妖兽们倒格格不入。
　　因着海棠花的禁制，二人不能用法术只得一步步走上去，而君诺又不愿何夜在外抱他，何夜只得牵着君诺走得慢一些稳一些。
　　即便如此，两人也花了两个时辰走上山顶。
　　山顶处，海棠林灼灼然开的灿烂盛大，妖治的粉色花瓣掉落成泥。
　　最大的一颗海棠树下坐着一个人，见何夜出现时目光柔和两分，却在看见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时，双目忽然猩红。
　　君诺并不能看见海棠花下的人，但他能感受到此处蓬勃的灵力与怨气，猜测始作俑者祭世海棠妖就在此处，拱手问好：“在下巫山镇山妖，还未向姑娘问过好。”
　　唐棠似乎并未听见君诺的话，反而将目光全然放在何夜身上：“你来了。”
　　君诺并不恼。他在唐棠编造的环境中切身体会了唐棠飘零的一生，知道此事非要何夜出面不可。
　　但唐棠大限将至不是已被收服，如何在此处作怪？
　　何夜并未回她，只是抽出腰间的蚀骨剑：“你大限已至，我受你所托来此将你收服，为何你还能在此处兴风作浪？”
　　闻言唐棠不管不顾地笑了起来，将头上缀的海棠花染成血红色，妖治十分：“你不爱我，我不曾怪你；你利用我，我亦不曾恨你。我大限将至弥留之际，只是想再见你一面，所以我向天祈求，求何夜战神怜悯，送我一程。”
　　“可我没想到我这无心之举竟然成全了你，让你找到了日思夜想不惜欺骗我也要救的人，我当真可笑成了笑话！”
　　唐棠言语间双目狰狞起来：“我恨我一时情动难以，未曾分辨你与虎狼何异？你枉费心思留我在你身边，一定觉得我非常可笑吧？”
　　何夜神色未变，只是轻叹着说：“那日我救你，曾劝你离开，是你用错了情，一意孤行，让我一念差错。”
　　唐棠眼角流下一滴泪来，神情寂寞又空洞，好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我恨你更恨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蜘蛛精，他凭什么这么卑微却能得到你的情？何夜，你也不过如此。”
　　听到自己的君诺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却被何夜握住手用力攥紧。
　　唐棠看着两人的互动刺眼得厉害，却只能偏过头冷声说道：“我本应入了轮回道转世，但落在轮回道上时，碰见了妖王。”
　　唐棠冰冷毫无波澜的语气就像冰锥一般扎进君诺心底：“妖王说数百年前轮回道上的一滴泪让天界发现了你的存在，你得以脱离他的掌控成了巫山的镇山妖。他给了我重返人间的机会。
　　“但条件是将君诺还给他！”
　　鬼魅的话音刚落，唐棠嘴角翘起一抹神秘的微笑，随后整个人化作海棠花瓣以凌厉之势朝着君诺袭来，何夜手疾眼快挥出蚀骨剑阻挡，眼前繁厚的花瓣便如烟雾一般消散在空中。
　　何夜心中松了口气，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变故陡生。
　　原以为唐棠只是强弩之末，谁知消散的花瓣忽然在君诺身后聚集，妖艳灿烂的花瓣瞬间就将君诺整个人层层包裹住！
　　“他还让我给你捎句话。”唐棠温柔的语气散在花瓣飘零的山中，空灵又带着些引诱，“他说，他很想你呢。”
　　君诺刹那间如坠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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