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酌

　　林浅酌起来的时候，天色蒙蒙，清早难得停了雨，砖缝里的茂绿青苔贪婪汲取着连绵几日的水分。

　　打了个喷嚏，林浅酌裹紧单薄的上褂，神色恹恹。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她昨日歇了一天，今早烧是退了，身上却冷的出奇。

　　明明是暖春，却像置身寒冬腊月般瑟缩，恨不得一整天都在屋里不出来。

　　梨树下，魏安然听到动静抬眼，恰好瞧见从门里出来的人。

　　“公子。”林浅酌上前行礼，脚步有些虚浮。

　　“我记得允了你三日歇息。”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魏安然的声音带着清早独有的慵懒。

　　“是，谢公子宽怀。”林浅酌手里捏着本子，鼻音比昨日更重了些，“奴婢今日与三夫人约好了授课，不好延误。”

　　视线从梨树上移开，魏安然淡淡看着她，“身体还没复原，不必勉强自己。”

　　林浅酌笑了笑，微黄的脸上因病透着股青白，“奴婢什么都不会，哪怕能有些绵薄之力，也想为主子分忧少许。”

　　昨日梦中那道女声着实把她吓了一跳，醒来回想着似曾相识的声线，又从那一声声“辛郎”里确定是庄韵。

　　如果梦里是真的，那便是魏辛背信弃义在先，使无辜之人惨死，一双儿女年幼丧母。

　　魏薰尚且懵懂，庄韵如愿以偿，魏安然才是其中最痛苦的。

　　话语中，庄韵提到过一个“她”，因为那个人的有意诱导，庄韵真正动了杀心。

　　也是从那时开始，语气里的癫狂之味渐浓。

　　约定的时间将至，林浅酌不再深思，请辞道：“公子，奴婢先告退。”

　　“你看树冠最高处。”魏安然倏地出声。

　　疑惑地顺着少年视线望去，林浅酌细细辨认片刻，才发现有些青绿色果子隐在叶间，小的只有魏薰拳头那么大。

　　数了数能见着的果梨，她像发现极其珍惜的事物那般，眼神明亮而期待。

　　“今年秋日必定硕果丰收，我们能跟着公子大饱口福了。”她笑道。

　　长身玉立于树下，魏安然看着林浅酌，挑了挑眉。

　　他还是头回见到她露出这副模样。

　　“待到瓜果成熟，你想拿走多少都可。”负手望着院内梨树，魏安然如此道。

　　“那我就先过谢公子赏赐，等着那日尽数抱走，一个不留。”

　　少年轻笑一声，“随你。”

　　短暂的雨后，院内难得静谧，只有沿上雏燕叽喳着在父母的催促下争相飞跃。

　　“你身体不舒服，今日就到这儿吧。”柯氏收了算盘和笔，瞧着林浅酌的神色道。

　　林浅酌努力克制住牙关打颤，倔强道：“夫人，我没事。”

　　“你这哪里像没事的样子，倒像是上赶着要去投胎。”柯氏责备地横了眼她，“我让丫鬟送你回去，女孩家本就较弱，身子是最为要紧的，千万别马虎大意。”

　　婉拒了柯氏的一番好意，林浅酌拿着本子和伞，缓慢走在回竹居的路上，

　　浑身使不上力。

　　冷汗从额间滑下，她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浅酌姑娘！”

　　远远传来一声唤，林浅酌吃力眯眼望去，模糊认出灵秀和明芽的身影。

　　随即彻底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时，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

　　林浅酌挣了挣，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手脚皆被捆缚住，连嘴也被布条塞起。

　　“母亲，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媳妇不好管束然哥儿院子里的人，毕竟......”庄韵做在魏老夫人身旁，垂下眉眼，露出黯然神伤的样子。

　　“他敢！”老夫人重重哼了声，“你是魏家当家祖母，院子里大小事务接归你管，他难道还反了天了？”

　　“是，娘说的是。”庄韵挽起帕子拭了拭眼角，“可我和然哥儿终究还是有着隔阂，若大张旗鼓的收拾他的院子，恐怕咱娘俩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关系又回到原点。”

　　思索片刻，魏老夫人赞赏地拍了拍庄韵的手背，“好孩子，居然为此事如此费心，委实辛苦你了。”

　　“那就依了你。”老夫人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林浅酌，“不过是发落一个奴仆，这点事儿我老婆子还是能管上一管的。”

　　“呜呜......”林浅酌从喉咙里发出声，脑袋昏沉，意识却无比清醒。

　　她犯了什么错，为何要被发落？

　　“闭嘴！”

　　腹部被狠狠踹了一脚，林浅酌吃力躬身，蜷缩成一团。

　　“你如今还有什么好辩驳的。”桑曼斥责道，“分明就是外头派进来的奸细，居然敢欺瞒魏家上下混入附中，是何居心！”

　　奸细？

　　林浅酌很想嗤笑一声。

　　将如此重的罪名往一名婢子头上放，她们也真是煞费苦心。

　　庄韵抿了口茶，食指微点杯沿。

　　“看起来你还不肯承认，也好。”得了主子的令，桑曼俯身揪住林浅酌的头发，冲门外喊道，“灵秀，进来吧！”

　　身形顿住，林浅酌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岔了。

　　候于门外的人低头跨入。

　　“给魏老夫人请安，给夫人请安。”双手置于腹前，灵秀没敢低头去看躺在地上的人。

　　“灵秀......”嘴里布条被撤走，林浅酌不敢置信地低喃着。

　　“嗯。”庄韵笑着放下杯盏，温柔亲切地俯身凑近些，“别害怕，将之前你同我的话重说一遍，老夫人心善，不会责罚你。”

　　灵秀咬咬唇，低声道：“此女乃公子和我在半路遇上救下的乡村丫头，念在她身世可怜，公子才勉强收下。”

　　【放心吧，我一定会求公子把你留在身边，跟我们一起去京城的！】

　　林浅酌恍惚从脑海里翻出铭记于心的画面。

　　“谁料她竟是有意为之，故意将身上弄得体无完肤，遍体鳞伤，令主子动了恻隐之心，甚至对府里下人百般讨好，企图得到些消息......”

　　【你以后就是魏家的丫鬟，也不用再过那种苦日子了！】

　　林浅酌呆呆望着那个字字玑珠，面无表情的人，一时间失了言语，甚至觉得自己仍处于梦中。

　　能从日夜为伴的姑娘口中听见另一个心机狡诈的自己，世间怎会有如此荒谬的事。

　　为什么？

　　眼泪模糊了视线，浸湿面容，林浅酌昂头睁大眼，试图从灵秀身上找出一丝她不是自愿的证据。

　　却一次都没有。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听的必要吗？”魏老夫人手中拐杖杵下，“来人，给我把人绑了，押送衙门去！”

　　“母亲，不可。”庄韵虚虚阻住魏老夫人。“此事乃家丑，咱家又刚入京，传扬出去难免会惹人闲话。”

　　“若是传遍全京城，就会有人说咱们魏府治家不严，怕是夫君也要被参上一笔，得不偿失啊。”

　　被这么一说，魏老夫人惊出一身冷汗。

　　她一生最好的就是魏家的名声和面子，即便到了今日也没给过柯氏一个好脸色，如今听到魏辛可能会被参，便顷刻慌了神。

　　“娘，我看不如这样。”庄韵安抚了下老夫人，“桑曼，你做事我放心，你带着人把这奴婢送进归思楼。”

　　交握的手瞬间捏紧，灵秀神色微变。

　　“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这么办吧。”

　　魏老夫人慈眉善目地握着庄韵的手，心下满意极了。

　　魏辛去的这个新妇可真真是好，体贴懂事，会疼人，还能对他们家有所帮助，比那个之前的贱蹄子强多了。

　　林浅酌至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她只是望着灵秀。

　　望着曾经最信任的伙伴和朋友站在那儿，毫不留情的将她指摘一通，令她彻底跌入悬崖。

　　“明芽，你不是说她最多被赶出府吗。”灵秀狠狠掐着手背，“为什么要被...要被送去那种地方任人糟蹋！”

　　明芽哼笑着慢条斯理地绣着帕子，“你我现在可都在一条船上，你还管她被卖去哪儿？”

　　瞳孔涣散，灵秀抓住明芽的胳膊，满怀希冀道：“不是还有公子吗，我，我现在就去找公子，我去下跪认错，我.....”

　　脸上被狠狠扇了一巴掌，明芽彻底撕那张虚伪的脸皮，冷哼一声：“你觉得公子会救得了老太太处置的人？别忘了，公子和小姐今日可是被咱们特意支出府的。”

　　“你要是识相，就给我好好在这条船上，不要乱跑，不然......你也会被寻个由头卖进窑子。”

　　钳住灵秀惊恐的脸，她笑着吐出残忍的话语。

　　奋力挣扎着被两个壮汉强硬压上了马车，桑曼正坐在车内一边笑吟吟地瞧着她。

　　“小姑娘，你也多担待着些，咱们也是不得已。”桑曼摆弄着指甲，漫不经心道，“谁让魏大公子最近对你十分器重，所有阻碍咱们夫人的，都得死。”

　　身上带着反抗留下的伤痕，林浅酌没有回话。

　　瞧着不再挣扎的人，桑曼有些好奇道：“你不怕吗，咱们要送你去的地方可是京城最大的销金窟，那儿夜夜笙歌，可是热闹的紧。”

　　“你那好姐妹的狠心背叛，你就不怨她恨她吗，她可是被我们稍加诱导就成功反叛了呢。”

　　得意地瞟了眼林浅酌，对方却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像是这马车是去郊游一样。

　　细长指甲掐入林浅酌手腕上的伤口内，桑曼逼迫道：“说话。”

　　脸色一白，林浅酌却没像桑曼预想那样痛叫出声，只是不停地冒着冷汗。

　　“你是夫人的贴身丫鬟。”她牛头不对马嘴道，“她精神出了问题，旁人不清楚，你应该最了解。”

　　桑曼倏地变了脸。

　　从女子的脸色中找到想要的答案，林浅酌勾唇笑了笑，闭上眼再不出声。

　　她痛，但不是这种痛。

　　桑曼给她的这种痛，虽疼却短暂。

　　而信任之人的背叛，会跟随她疼许多年。

　　即使愈合成丑陋的伤疤，每当被揭开，今日这种痛依然会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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