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回百转

　　佘肖菱方才听书全当个世间有趣故事，突然听他发问，一下愣住不知怎么回答。
　　“你信吗？”她反问道。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墨青阳只抿一口杯中清酒。
　　墨青阳望向窗外星辰，神情有些恍惚，说道：“长生不老、羽化登仙。这不都是人们最向往的事情吗。”
　　佘肖菱瞧他表情，道：“可我见你，对这些并不向往。”
　　“我虽不在意，可这世上有得是人在意。”他苦笑一声，“而且他们在意的程度实非你我能够想象。”
　　他似是被刚才传说的内容触到了心中不想开启的门扉，因喝了酒，眼里现了几根血丝：“你之前从没听过这个传说？”
　　佘肖菱摇头：“从未知晓。”
　　墨青阳又是一阵沉默，命小二再上几壶凉酒，一人喝起闷酒来。他不想说话，佘肖菱自然不可能勉强，眼下专心吃起繁仙楼的饭菜来。不论是在马车上还是在来的路上，墨青阳都极力夸赞这家酒楼菜肴美味，招牌酥鸭也确实肉汁紧锁，入口即化。可看着墨青阳这副要把自己灌醉一般一杯接着一杯，她不知怎的，心思没法放在食物上，食之无味。
　　这酒确实味道甘甜不辣喉，但这并不意味着酒劲不大。恰恰相反，这酒一开始喝进胃里没什么感觉，可要是几壶下肚，醉意一下涌上来，除非那些酒量极好千杯不倒的人，其他人是吃不消的。
　　“你喝得太多了。”佘肖菱出言相劝。
　　“……只是心里有些不痛快。”墨青阳并没有停。
　　“青阳！”佘肖菱按住他倒酒的手，厉声喝道。
　　墨青阳面色微醺，倒也没有再倔，放下酒杯趴在桌上望着远处的虚空，细语：“我有时候，真不想做什么皇子，不想做什么贤王殿下。”
　　他说话自称，从不称他自己为“本宫”抑或是“本王”，平时各处山水游历，不问政事，心思已算是很明显了。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佘肖菱问。
　　“或许是自由，又或许是安定吧……”他闭上眼睛笑了，像是在嘲笑自己可悲的愿望。
　　佘肖菱心中一动。她上一世刎颈，今次重活，何尝不是想要自由与安定。
　　“可命运却不肯放过任何人。”墨青阳叹一口酒气，“我出身皇室，虽然是皇子中的老幺，可仍不得不尽皇子的职责。父皇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就算我再怎么厌倦朝中争斗，就算我视权力如粪土。父皇不肯放我自由，这命运也不肯。”
　　一句句话化作大掌，不仅揪拧墨青阳的心，也拧得佘肖菱的心生疼。
　　或许命运本性残酷，才会把人推向自己最不愿去想的结局。你越想要挣脱轨迹，命运的铁链就把你缠得越紧。可他们非得选择逃开吗？就这样逃开，真的，可以吗？
　　“你……为什么渴望自由？”佘肖菱问。
　　墨青阳眼皮一跳:“自由是人人都渴望的事。”
　　“不，你另有理由。”
　　墨青阳的视线重回到佘肖菱的身上。佘肖菱的眼神中有不知从何处来的确定，锐利又温柔的目光诘问着他的灵魂。他莫名觉得，佘肖菱是在跟他那颗赤裸裸的心脏对话。
　　“我……”他平复心情说着，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对佘肖菱开了口。
　　“我的母妃，她在我十岁那年去世了。她并不是年岁已高，也不是生了病，是在东宫中被人陷害至死。我那时就看遍了那些被尊称为‘娘娘’的人的嘴脸了，她们勾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直叫人寒心。
　　朝前也与她们没什么不同，只是用的方式更高明、更隐蔽。你叫我如何能和回去与他们站在一起，就连呼吸同一片空气我也觉得难受！”墨青阳一拳捶在了桌面上，吓得周围几桌全噤了声。
　　佘肖菱联想起早上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位公公，那时他们似乎就说着什么“回去”之类的话。至此，墨青阳喝闷酒的原因，她也能猜出个七八分。看他借着酒意，似乎快要将心中的忿怨都发泄了才算完，佘肖菱唤他：“青阳，我们回去吧。”
　　墨青阳一动不动。
　　佘肖菱没了办法，站起身来叹一口气，像牵小孩儿那样牵了墨青阳的手拉他起来。墨青阳虽一言不发眉头紧锁，但也乖乖同她走了出去。佘肖菱轻声向小二交代说贤王今日身体不适先行离开，改日再把酒钱送来，小二点头哈腰称是。
　　她领着墨青阳沿小河边走着，忽然想通，为何墨青阳在军营救下她那日，她无法拒绝那只伸来的手，甚至觉得亲切。
　　他们二人很相似。都是想从命数中逃开的怯懦之人。她感慨道，或许这就是同类间的惺惺相惜。
　　路过一片斜坡草地，佘肖菱身后的墨青阳突然使力，把两人都带向草地摔去。佘肖菱一声惊呼，打了几个滚才在草坪一处停了下来。
　　佘肖菱本来想斥他，可回头见他呈个“大”字仰在草坪上远望空中星辰，一时忘了开口。
　　佘肖菱在他一旁坐起身来，开口说道：“或许你需要的不是自由。”
　　墨青阳迷迷糊糊问：“那是什么？”
　　“是勇气。”佘肖菱努力传达道，“是一点对抗命运安排的、不屈的勇气。”这话同时也是说予自己听。
　　不等墨青阳回话，她又说:“其实你不是对朝政不感兴趣，你只是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不得不陷害别人，害怕你自己成为你最厌恶的那一种人。所以你从权力中逃开。可你没法完全脱清干系。……我猜，这回你救下我，跟你父皇有关，我说的对不对？”
　　佘肖菱眉眼浅笑，月色晕开朦胧红妆。
　　墨青阳直视她的眼睛久久说不出话，好一阵子，才坐起身子，看向小河涓涓流水，对佘肖菱闷声道：“佘肖菱，我讨厌你。”
　　佘肖菱呵呵一笑：“我却不讨厌你。”
　　墨青阳气哼一声，身体一摇倒了下来，正正枕在佘肖菱的大腿上。佘肖菱知道他是故意的。
　　“知道我是因为父皇命令才接近你，你还不设防？其实你一点不聪明，只是个蠢笨至极的姑娘。”墨青阳嘟囔道。
　　“那你说，你会不会害我？”佘肖菱明知故问。墨青阳答应护她父亲安全，近几日也没有审问鞭打，相反还带她去四处游览，哪里像个穷凶恶极之人。
　　墨青阳先是沉默，后来憋着一口气闷闷说道：“你不知道，我墨青阳算不得什么好人……”
　　“我怎么不知道？现在这个叫墨青阳的臭流氓还赖在我膝盖上呢。”佘肖菱低下头去看他。
　　“我不是说这个……”墨青阳的眼中半含歉意，“肖菱，你能不能……唤我的名字？”
　　这要求来得没头没尾，佘肖菱眨眨眼睛轻声唤道：“青阳？”
　　“嗯。再唤一声。”
　　“青阳。”
　　“嗯。”墨青阳应着，声音夹些哭气，“以前，我母亲也这么唤我……”也许是美酒和佘肖菱轻柔的嗓音使他涌了困意，他就这么枕着佘肖菱的大腿睡着了。
　　佘肖菱哭笑不得地看看熟睡的人，又看看这夜色，心里盘算着隐月有没有力气把他们两个都抱回宅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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