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望□□

　　当年一夜斧影，日后无数传说。人只道太宗篡位弑兄大不道，个中心酸无奈几人知晓。都付与了孤魂皇权里独自消磨的寂寥。
　　赵祯手里拿着一张纸，借着灯火细细品着。
　　纸上一首墨迹已淡，纸色已黄，想来是多年的旧物了。
　　赵祯看着看着，不由得低低的念出了声。
　　“……高树悲风、敲、酒、醒，血雨腥风……间、花、生……”
　　一旁一个人影默默的站着，细细地听。
　　“元瑜，这首诗，你怎么看？”
　　刘元瑜笑了，他的笑向来诙谐洒脱，“启禀皇上，您这就是在为难为臣了。为臣不过一个御史大夫，怎么能猜出帝王的心思啊。”
　　赵祯笑着点点头，“你说的也有理。不过……太宗在做这首诗的时候还不是皇上。”
　　“要是这样的话，为臣就猜出七八分了。”
　　“说来听听？”赵祯端起茶抿了一口。
　　刘元瑜笑着摸摸鼻子，“皇上这是在诚心促狭啊……”
　　“放肆。”语气却不见生气。
　　“哎……既然皇上定要为臣说。那为臣就说了。‘高树悲风’应是出自北魏曹植的‘高树多悲风’。彼时曹植失宠，处处受曹丕排挤。身边心腹也多被曹丕所害，自己却无力保护。所以才有‘高树多悲风’的感叹。说的就是身在高位的诡黠难料。太宗这句诗的意思大概也就是如此了。但到底臣下位不够重，树不够高，还是无法全然解透的。定要全然解透么……”
　　“怎样？”
　　“就要去问问左屯卫将军了，他定然最了解。”
　　“大胆！”赵祯气得连眉毛也立起来了。
　　刘元瑜却半点不见慌张，依旧笑着，“明明是皇上想要我提起他，现在臣遵旨了，皇上又何必如此呢。”
　　良久，赵祯笑了。“哎……这朝中上下，纵观文武，其实最了解朕的，还是你刘元瑜啊。”
　　“呵呵，不敢不敢。”刘元瑜一副嬉皮笑脸。
　　赵祯看看他，转头叹了口气。
　　“允墨……走了也有五六天了吧。”
　　“既然舍不得，怎么还让他去呢。况且淮南那点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
　　“……”
　　“陛下是皇上，既然喜欢还顾虑什么。既然想要，只要说一声，难道还有人敢说个不字不成？”就像帝……不，老爷，只要他喜欢，哪里敢有人反抗。命都是他的。
　　“你只需把你自己事情管好就行了。”
　　刘元瑜一愣，然后又是嬉皮笑脸，“公务上的事，为臣可是处理得很好啊。”
　　“我说的什么你自然明白。”赵祯淡淡的说。
　　刘元瑜虽然依旧笑着，心里却已经慌张起来了。难道看见了？也是，不应该选择樊楼那样的地方的。是自己失策。那怎么连老爷也会同意呢？难道也是失策？绝对不会。是皇上找人跟踪吗？为什么？他怀疑我不成。没道理。我一直忠心耿耿……啊……老爷说，知道的越多越危险。难道是他已经发现了什么？这次来就是特意来提点我的？
　　刘元瑜脑袋里飞快的想着。
　　赵祯看了他一眼，嘴角淡淡挑起一个无奈的笑。
　　“不早了，刘大人回去吧。”
　　刘元瑜施了一礼，转身要走。却又转了回来。
　　明知有忌讳，但还是问了。
　　“皇上，范大人已经病了好一阵了。您看是不是……”
　　“范秋蝉还病着？”这次连赵祯都不禁吃惊了起来。
　　……是那次做的太过分了吗？
　　“你请个御医去给他看看吧。”
　　“咳！”刘元瑜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御医已经看过了。”
　　“看过了还和我说什么。我又不是御医。御医怎么说？”心里却是一阵……
　　刘元瑜半边脸痉挛的抽动了几下，暗怪自己这张专会找麻烦的破嘴。
　　“御医说，范大人……伤寒又加上……呃……内、内伤。”
　　“内伤？！怎么还有内伤？刘大人最近在写武侠吗？”
　　“呃……哎……就是里面的伤……”饶是刘元瑜脸皮厚吧，说到这也是有些为难的，“所以……哎呀，皇上，您不是一直都挺怜香惜玉的嘛！”
　　不知道赵祯想起了什么，脸一下子红了。只好佯装生气掩饰，“刘元瑜，朕早晚得因为你这张臭嘴杀了你。”
　　刘元瑜咧咧嘴，“臣告退。”
　　刘元瑜说完一闪身就出去了。
　　赵祯笑着摇摇头。
　　烛光摇曳，须臾脸上又恢复了平静。神情淡淡的，猜不出在想着什么。
　　他转身回了龙书案。
　　哎……奏折都批完了。可是这时候又不想回寝宫去。
　　要不点个嫔妃？
　　得了，还是算了吧。女人一旦沾上了就麻烦得很。记得上次，随便点了一个，然后就争风吃醋攀比起来。王长卿为了这事儿缠了他好几天，真是烦不胜烦。况且这时候他也没有心思浪费在这事上。
　　今年需要操心的事情还真是不少。虽然自从当了皇上，日子就是一个麻烦接着一个麻烦，真正舒心的没有几天。但今年尤其麻烦。
　　先是四川大水，然后是夏州叛乱，现在又是淮南大旱。前阵子京城附近竟然还平地旱雷。也怪不得韩琦说什么灾异频生了。
　　夏州，虽然麻烦。但却也并不是没有解决的道理。不过，仗嘛看来是要打的了。不打不足以立国威。顶多到时候恩威并重一下也就是了。麻烦的是北方的辽国。辽是宿敌。从建国时候起就是了。其实究其根源，不过就是国土利益之争。打来打去的最后就变得仇深似海了。如今有了这样好的契机，哪有不沾点好处的。这是一件。
　　再一件就是贪污搜刮之风。尤其是漕运沿路，此风更胜。所过船只总有十分之一是入了地方官员的口袋了。再加上今年的大水大旱……更有……
　　哎……
　　记得去年淮南一带上报漕运的奏折……放哪了？
　　赵祯往书架走。
　　嗯……该整理整理了。
　　这紫宸殿，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从前是用来给皇子们读书的。他登基后，基本上就成了他的书房了。不管是朝政奏章还是野史稗文，只要喜欢，他都一股脑的堆进来。然后续上一壶浓茶细细的品。午后微淡的阳光照进来，紫气晕染，似乎就又看见小小的允墨坐在桌子前摇头晃脑的背三字经了。
　　呵呵，可爱啊。
　　所以就不喜欢别人碰。但就是自己又没什么时间整理。堆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乱。
　　放哪了……？
　　手在书架上翻着，不小心把一本书碰了下来，稀里哗啦的掉在地上。几片桂花散落在地，黯淡了的殷红就着金石的地面。
　　弯腰把书捡起来，原来是一本《乐府诗》，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碰了，已经灰扑扑的了。其中一页鼓起来，似乎夹着什么。
　　赵祯翻开。原来是小小一茎桂枝。
　　呵。怪不得允墨说我身上有桂香呢。怎么随手一翻也能翻出来。
　　再看看夹花枝的那页，……原来是这首。
　　《上邪》。
　　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已经忘了。只是花枝凋残，看来怎么也得有几年了。前几年大概还会为了一首情诗感动个半天，现在，却只剩下淡然了。
　　也不知道是看开了，还是……什么。
　　嗯……找到了。
　　得找个人给允墨送去……
　　范秋蝉的脸就在脑袋里晃了一下。
　　病还没好吗？
　　哎……没想到这种事原来这么折腾人。
　　没想到……原来他和允墨是清清白白的……
　　要是真有什么，这次也算对不起他，正好让他给允墨送去。却原来是一场多年的误会。
　　可是这次又交与和人？前几日怎么就忘了和那样东西一起给他送过去了呢。哎呀，糊涂。奏折这种东西是能够托随便什么人给他的么。不起疑心才怪。他又是个平时隐忍，被逼急了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只是起了疑心还好，真要是疑心再生了什么暗鬼，到时候该怎么办。
　　赵祯踱出紫宸殿，望着满天的星星。真要是哪天允墨像皇祖父似的也来逼宫，手里三尺长剑想要了自己性命，给是不给？
　　“皇上，天凉了，您加件衣服吧。”守在殿外的王长卿说着将件披风披在赵祯肩上。
　　赵祯转回头。
　　“是王公公啊。”
　　“是老奴。”王长卿说。
　　赵祯看着他。这人也在不知不觉间就老了。
　　小时候他和允墨就是由他带着的。散了学，经常就在这紫宸殿后面的空地上逗他们玩你追我跑的游戏。那时他也就三十几岁。瘦长的身子弯着腰，一会儿佯装要抓这个一会儿佯装要抓那个的，逗得他们咯咯的笑。一晃二十几年了，他老了，也胖了。也是，他们都长这么大了，他能不老么。
　　“王公公，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赵祯说着进了紫宸殿。王长卿也跟了进去，转身关了宫门。
　　“妥了。”
　　“这么快？”
　　“给九重城阙的银子从来不会打了水漂。”
　　“这个九重城阙……可靠吗？”
　　王长卿知道赵祯问的是什么。
　　“皇上尽管放心。九重城阙从太祖太宗的时候开始就为我朝效力了。”
　　嗯。也是。
　　只是这是机密。只有皇帝和身边如王长卿一类的心腹才能知道。父皇临死时面授机宜，他这才知道原来父皇的耳目皆出自这九重城阙。所以才耳听八方毫厘毕查。
　　但这样一个组织……真能相安无事吗？
　　“王公公，朕想见见九重城阙的主事。”
　　“这个……”
　　赵祯皱眉，“怎么？”
　　“皇上请三思。”
　　“朕三思过了才说的。”
　　“恕老奴说句有罪的话，皇上怕是不能如愿了。”
　　“这是什么屁话！朕是皇上，那九重城阙的架子就这么大吗？”
　　王长卿跪下了。“皇上，老奴知道这话一说就是个死，但老奴不得不说。九重城阙自有自己的规矩忌讳，太祖太宗时候就定下了约定，互帮不扰。人家就是有这样的架子。”
　　…………
　　“……你下去吧”赵祯转身往后殿走了。
　　背靠在墙上，远远的听见王长卿出去关殿门的声音。赵祯长久以来就觉得身在一层层罗网中，层层束缚。看见的，看不见的。
　　有人想当这个皇帝不惜耗费一生的时间筹划计谋，不惜丢掉性命铤而走险。为什么啊？在他们看来，坐在朝堂上受众人的叩拜就那么有意思吗？
　　不过，做皇上是件好事，似乎自古以来人们就这样想了。但真要对他们说，做皇上其实一点也不好，他们恐怕不会信的。
　　突然很想允墨。
　　自己没有什么兄弟，大多在自己出生前就夭折了。真正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就只有允墨。
　　刘元瑜说，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还让他去啊。
　　哎……这要怎么说的明白呢。
　　也是。既然舍不得，恨不得天天和他腻在一起才好，即使不能天天腻在一起，天天上早朝的时候看见他也是好的，那为什么还要让他去呢。
　　但是，他毕竟是他的弟弟。是一个男人。实在不忍心看着他就此消磨虚度下去。天天活在小心翼翼谨小慎微里。心思也被消磨得疲惫不堪。
　　男儿，当志在四方。
　　常常想，如果自己不是这么倒霉，或许也会万里山河纵马驰骋干出一番事业的。只是不能。
　　允墨是能的。
　　他很聪明。也很有能力。只是长久以来志气都被磨得琐碎了。
　　赵祯抬手摩挲着自己的额头，低下头叹了口气。
　　入秋后的紫宸殿有些凉了。后殿无人，又没有什么光，就更显得凄凉。
　　想他了怎么办。想问他一句什么时候回来了怎么办。想抱抱他了怎么办。
　　其实害怕，他要是知道了这天下的精彩不回来了怎么办。要是遇见了什么千古风流的人物放不开了怎么办。
　　那自己，不就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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