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如蕊

　　（回到高四）
　　我推开门，来到严菁菁的房里，橘红色的灯光下卧着一个抽搐的肩膀。我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来。床很柔软，床单也很干净，床头放着两个颜色鲜艳的被子，给人一种很温馨的感觉。女孩子的房间就是不一样，一切的东西都像她们的身体一样柔软，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馨香，充满着一种阴柔的美。
　　好像知道我来了，她的肩膀抽动得更快，还发出极为压抑的哭泣声。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残忍，对一个女孩子，特别是一个可能喜欢着自己的女孩子,说出那样鄙薄的话来，该是怎样一种罪过？
　　我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她滚圆的肩膀，准备说对不起，而她却猛地挪开身子，一声惊叫：“别碰我！”
　　我汗颜，怎么搞得我像性骚扰似的。而她依然把头埋在胳臂里抽泣，散落下来的头发弥漫了脸庞，眼泪濡湿了头发，堵住了鼻孔，使她在抽泣时发出哗啦哗啦,颇为嘈杂的声响。我双手放在膝盖上不知所措，我从来没有把女孩子弄得哭成这样，所以也没有把伤心成这样,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严菁菁哄好的经验。
　　窗外的夜很深沉，已经是暮秋的天气，隐隐的有夜风吹拂着，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撩动着窗帘的一角微微地颤动。我站起身，打开临着阳台的门，屋内的灯光立即尾随着窜出来，射在黑夜的一隅，像一把雪亮的匕首，插进黑夜宽阔而深厚的胸膛，一股温热，刹那间，雪溅开来。
　　迎头望向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清辉四溢，柔光荧荧，一股凄清与静寂油然而生。
　　我这是怎么了呢？这些又算些什么？严菁菁？李凯？我搬到这里是想有个安静的学习环境，我之所以不住在宿舍是因为我明白住在宿舍的弊端，对于我这样一个神经高度紧张的人来说，任何一点骚扰和不愉快都会影响我的心绪，使我坐卧难宁。
　　我已经失败过一次，我没有机会也没有心力再承受一次失败，因为我输不起。而现在的我在经历一次其惨无比的考试后，依然不能振作起来，依然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学习，反而要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分心伤神，我这是怎么了？我错了么？
　　是的，我错了，我不该发脾气。为什么不该发脾气？因为严菁菁是女孩子，因为这个女孩子还有一点漂亮，关键是这个有一点漂亮的女孩子对我很好，我们成了好朋友，甚至在严格的意义上来说，我们之间有了那么一些暧昧的关系，所以我有义务去帮助她，帮助她把其烂无比的成绩提上去，而且在她问出一些极端低级的问题时保持和蔼谦逊的态度，耐心地给她讲解明白。
　　另外，出于礼尚往来的考虑，我还要帮助房东的儿子，那个并不比严菁菁强多少、还有些阴险的小子，因为她妈妈对我很好，帮我洗衣服，甚至不要我出洗衣粉，还特地跑到学校叫我中午在她那里吃饭。
　　尽管我不愿意这样，尽管我知道这是一种交换，不平等的交换，而我依然没有坚决的勇气说不。我很懦弱，我很心软，当初严菁菁向我提出极为不可思议的要求时，我也没有说不的勇气，我没有料到这种懦弱会给我带来无穷的后患。
　　庞思思我也不能落下，如果她有问题问我，我也不可能轻易拒绝。那我自己还要不要搞学习？要是继续这样下去，明年的六月，将是我的死期！不可想象的死期！一股无奈的宿命感爬上心头，仿佛我注定难以迈过这一道坎。脸上有两道冰刃滑过，无声无息。我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转身回到房里，见到严菁菁慌里慌张地把刚才抬着的头埋进胳臂。我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到客厅，在他们异样的目光中收拾好书本，回到自己的房里，灭了灯，睡了。
　　第二天早晨我五点钟就爬了起来，晨读的时间是六点半，以往我都是六点钟起来的，虽然不是很早，但精神很充足。那样的结果是班主任罚我站了一节自习，把我的一点老脸都丢完了。所以迫于这种压力，尽管我不愿意，我不得不起早点，图个表现也好。
　　这个班主任真的应该学学黄老的无为之术，对我们这帮复读生还是不要过多干涉才好。去的时候，学校还没有亮灯，二楼靠近楼道教室的窗户，已经透出一片橘红色的烛光，在鬼魅一样楼影重重的校园里，释放出一点生命的热力，自强不息的生命力。
　　十四班的学生，特别是应届生，历来有这种晨起早读的习惯，当然这都拜那个矮个子班主任所赐。精神当然可嘉，效果怎么样就不得而知。
　　听政治老师的口气，那两个班应届生的实力都明显强过我们班，而复读生的实力更远在我们班之上，所以他们谈论的时候，对这两个班的学生无不充满了赞誉之情，尤其是地理老师，三个文科班的地理课都由他带，各个班的具体情况他应该是比较了解的，所以他在称赞了那两个班之后，总要对我们的情况充满怜悯之情，要我们加把力，努力赶超。
　　班主任是第一次带高三，各方面的经验都比较欠缺，情况不力，他也着急，所以做出些急功近利的事情也是情由可缘。
　　他讲课的趣味性多于实效性，漫天洒网，东扯西拉，有用的东西不多，留给学生的时间不多。而且很多东西都强行背出来，逻辑性不强，遗漏点很多，前后文字不连贯，不利学生做笔记，往往他讲的重点一晃就背过去了，不做停留，学生根本没有时间记，往往上他的课学生很累，他自己也很累。其实他没有必要以背诵能力来赢得学生的认可。
　　你记忆力再好，也赶不十七八岁学生的记忆能力，何必要折腾自己呢？前几天13班的那个历史老师不是被撤换了吗？是的，他的背诵能力很好，天天上课就背课本，课文连带标点符号都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可那对学生来说，跟你对着课本照本宣科有什么区别？结局很惨，被那个从清华掉下来的谢君艺一口给否决了，她一句话，校领导马上给他换了下来。这就是学生的威力，厉害学生的威力可以决定一位老师的前途和饭碗。
　　由于第一次起得这么早，连蜡烛也没有带，跟后面的李勇借了截蜡烛，点燃了缩在角落里也拉开嗓子狂喊。喊了没十分钟，力气跟不上，感觉实在吃力，且速度也不快，只好恢复以前的默读状态。过了一会儿，教室灯亮了，班主任也过来走了个场。今天不是他的早自习，所以铃声一响他就退下了。
　　语文老师过来，吩咐了要读的内容，我们就继续读书。大概快下自习的时候，他走到我旁边，抬起手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服，我颇为惊讶地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不料他给了我只粉笔：“上去写几个字。”他说。
　　我惊讶，但还是默默地接过粉笔，跨过旁边的同学，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走上了讲台。我在上面站了会，陆续有几个学生被他点上来，除了我以外，都是老师们比较看好的几个应届生。教室里一片安静，大家都望着他。
　　“报听写，你们也拿出纸来写一下。”
　　下面立即响起翻桌子、拿纸笔的声音，同时还夹带着一些不满：“啥年头了？还报听写，当我们小学生呢？！”
　　我心里明白怎么回事，肯定是我们几个的作文中出现了错字。在文泉我也被当时的小个子李涛给弄上去一回，报了几个他认为比较难写的成语，结果都被我写对了，反而旁边两个女生错了不少。我写错的字都比较低级，例如“达”字肩头上加一点，“低”字底下少一点等等缺胳臂少腿的错误，都是我常犯的。
　　我只能说我初中的语文底子不是很好，没怎么学，到了高中，进了文科班恶补了一下语文方面的知识，碰到难写的字和成语就花工夫记下来，那些常见的字反而因为没有留心而常犯错误。
　　“闻名遐迩”
　　语文老师开始报了。我立即写了下来。
　　“蹂躏”“璀璨”“桀骜不顺”……
　　大概报了二十几个，就让我们下来了。我心里还算比较塌实，基本上都会写，这些词和成语要不留心记还真难以顺利地写下来。
　　回到座位，我看了看黑板上其他几个人写的，大多没有写全，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个，心里顿时就有那么一点点得意。
　　中午回去吃饭的时候，都没怎么跟她们说话。饭桌上气氛冷冷的。李凯跟他老爷子坐我对面，严菁菁和庞思思分坐我两边，陈阿姨跟严菁菁坐一起。
　　见我们默默地吃饭，陈阿姨插科打诨地要我们夹菜吃，闹腾了半天，也没蹦出多少响声来。严菁菁吃完一碗起身撂下碗筷不吃了，跟陈阿姨道了声“阿姨你们慢吃”就去了房里。
　　李凯和庞思思互相对视了一眼，又朝我这边瞥了瞥，我不接他们的目光，埋头只顾吃我的饭，吃完第二碗才放下碗筷，回房休息去了。
　　刚躺下，李凯拿着语文书进来问我几个文言句子怎么翻译，我草草地跟他讲了下，就拿出随身听准备听听英语，找插头的时候发现插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翼而飞。
　　“李凯，这桌子上的插头呢？”我问。
　　“插头？我也不知道。”
　　他低着头嗡嗡地答道。
　　“不知道？！”
　　我瞅了瞅他躲闪的眼睛。
　　“你们家的东西不见了你都不知道？！”
　　“是不知道嘛，要不你去问问我妈。”
　　我几步走出去对着正在厨房里忙活的陈阿姨问：“陈阿姨，我们这桌子上的插头怎么不见了？”
　　“哦，你说那插头啊，李凯他爸的厂里坏了个插头，急着用，就把我们家的插头拿过去了。”
　　“哦，那什么时候能拿过来啊？我要听英语的。”
　　“很快的，过几天就会拿过来。”
　　“哦，那敢情好。”说着我回到床上躺下了。刚刚快睡着了，李凯一下蹦到床上，把我弄醒了，令我十分恼火，午觉又让他给糟蹋了。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起来洗了个脸走了。
　　整个下午脑袋都昏沉沉的，由于早上起得太早，午觉又没睡好，所以精神极度不振，记东西的效果也不好，想着想着就恼起李凯来，他这一搞我怎么能休息好？每每我休息了，他还要在那里磨蹭，天天不知道在磨蹭个什么东西！
　　最后一节课，政治老师把上次测验的卷子发下来，谈了各个班的情况，我们班80分以上的还可以，90分以上的就不多了。这回我考了85分，后面李勇竟考了91分，对于应届生来说，应该是很不错的成绩。
　　那小子搞学习劲头十足，每天早晨读书的声音能盖住一大片人。想是在外面打了两年工，尝到了那种不是人过的生活的滋味，重新进入学校后真的是拼了命。
　　但政治老师依然没有点他回答问题，还是点那个不可一世的冯云，尽管这回她也没考到90多分。我早就被他冷落多时，回想当初，哎！往事不堪回首。有些事情，比如老师点不点你的问题，点你你又怕，怕答非所问；不点你吧，心里那个失落还真是无法形容。
　　晚上回去的时候，冷战依然。我坐在房里没有出去，拿出习题来做了一会，李凯进来要我出去搞学习。
　　“我就在这里学。”我冷冷地说。
　　他愣了，脸皮有些僵，神色有些不忿，不过还是出去了。随手带上门，手劲有点重，房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我就不知道他气个什么？有什么理由发脾气？我在哪里搞学习还要受他的管制了？我他妈还有没有一点自由？！
　　学到11点，我出去盥洗，发现他们都静静地坐在那里，眉头紧缩，苦脸愁眉。严菁菁把笔头咬在嘴里，庞思思背对着我，李凯一脸的怒气。
　　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拿眼睛瞪了我一眼。出来的时候我一边走一边假装拿着毛巾擦脸，避开了严菁菁暧昧又复杂的目光。
　　我躺到床上看历史，李凯不一会也洗了上来。到了11点半，我起身关灯。
　　“别关！”他说。
　　“11点半了？”我说。
　　“先别关。”
　　“那你要什么时候关？”
　　“我弄完了关。”
　　“什么时候弄完？”
　　“还一点点。”
　　于是我躺下，拿被子蒙住眼睛，左滚睡不着右滚也睡不着，脑袋又疼，可等了半天，灯还没关。我爬起来看了看表，12点，火便上来了。
　　“到底什么时候弄完？”
　　“弄完的时候弄完。”我腾地起身把灯关了。刚躺下，灯又亮了。
　　“你想怎么样？！”我怒气冲冲地问。
　　“不想怎样。”
　　“不想怎样怎么还不睡？”
　　“我还没弄完。”
　　“明天不可以弄？”
　　“不可以。”
　　“那你出去弄！”
　　“不出去！”
　　我肺都要气炸了，看来他今天是跟我耗上了。
　　“我现在申明，你马上给我出去！”
　　“不出去呢？”我拳头都捏起来了。
　　“好，你狠！你不出去那只好我出去了。”
　　“出去呗！又没人拦你！”
　　我没有想到他如此无赖。但我还是尽力克制住自己，语气放缓了跟他说：“你讲点道理行不行，这房子是我出三百块租的，使用权归我的。”
　　“少罗嗦，要滚就快滚！”我倒吸一口冷气，我当时就想一拳头砸向他一脸的不屑。
　　“好，好，你狠，明天再说！”我重重地躺下身子，愤怒地吐出这一句。
　　“李凯啊！你们吵什么呢？怎么还不睡？”李伯伯的声音。
　　“没吵什么，等一会就睡。”
　　“没吵什么怎么听到你们争执？你过来！”
　　他爬起来出去了。
　　“为什么吵？”
　　“我还一点东西没弄完，他就要关灯。”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睡？明天弄不行？！快去睡！不要再吵了啊！”
　　他灰溜溜地回来了，磨蹭了半天终于关了灯。
　　我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这他妈过的什么日子？我交了房租还要受这种窝囊气。本来开始答应他跟我一起睡还是留了情面给他的，他妈说要他跟我睡一床，要不愿意就多出五十，让我一个人住。我看那小子还挺乖巧就说两个人一起睡冬天还能一起取个暖。没想到过着过着他倒越来越霸道起来，好像是我白住了他家房子似的。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明天就搬，不搬我他妈不是人养的！
　　第二天中午没有回去吃饭，叫上秦人跟我一起去找房子。找了半天，靠！没找着一个理想的。不是人满为患住得跟个集中营似的，就是房子奇差无比，价钱还挺贵。
　　转悠了一会，看了几处房子，可住可不住的那种，心情甚是郁闷。只好先回去，下午还要上课，有时间再找吧！中午回去的时候，陈阿姨问我为什么没有回去吃饭，我说找房子去了。她一听大为吃惊：“好好的找什么房子？这里住得不舒心？”
　　严菁菁她们听了也从房里探出脑袋来，吃惊地望着我。
　　“我觉得两个人住不太好，相互都有影响，有时我要睡，李凯他还要搞学习，他亮着灯我又睡不着，所以还是搬出去好。”
　　“昨天你们就为这事吵啊！回头我说他去。”
　　“别，您还是别说，他也是为了搞学习，我还是搬的好。”
　　“李凯！过来！”
　　“干嘛？”
　　“昨天怎么哥哥要睡了你还不睡？！”
　　“我要搞学习嘛！”
　　“搞学习？难不成你的学习任务比哥哥还重？该睡的时候就要睡，紧磨蹭什么？！以后再不准这样，听到没有？”
　　“听到了。”
　　“这会儿答应得爽快了？昨天干什么去了？没那么便宜的事！”我心说。
　　想起他昨晚上的态度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猖狂个什么劲儿？！有什么资本猖狂？我他妈花三百块跑这儿受气来了？蠢得他妈跟头猪似的！还好意思跟我争风吃醋！没见过这样的愣球！
　　“好了，小孙，你也别生气了，李凯也是小孩子脾气，你多担待一点。”
　　“看吧，如果能找到最好，找不到房子也只能先将就着，看明年出年有没有房子。”说着我就进了房。
　　晚上回去的时候，刚进屋，庞思思就神秘兮兮地跨进来，她从背后把门关上，笑嘻嘻地问我：“房子找到了没？”
　　“还没，正找着呢！找了几处，住是可以住，但不尽如人意，明天再去看看。”
　　“我劝你还是别找了，严菁菁今天上课都哭了几回了。”
　　“她哭什么？我找房子跟她有什么关系？”虽然我明知道里面的干系大了，但我还是明知故问。
　　“她不想你走呗！”
　　“奇怪了，不想走我就不走了？她是我什么人？”
　　“拜托！请你不要说这种没有一点温度的话，要是这样，她以前对你的心思都白花了。”
　　我一愣，她把话说得太明白了，我不能再继续装聋作哑。
　　“不想我走也没办法，你让我在这儿怎么待？”
　　“怎么了？”
　　“你不知道多让人生气，那小子，我差点没让他气死！”
　　说着我简单把昨天晚上的情况跟她说了一下。
　　“那你可以跟陈阿姨提意见，说这房子本来就是你租的，你让他住了已经很承情了，怎么他还有权让你走？”
　　“就是呀！我就闹不懂他是什么逻辑？到底懂不懂规矩？”
　　“那你这样跟陈阿姨说，如果想你继续在这儿住，那就让李凯搬出去，睡到客厅里。”
　　我一琢磨，这注意的确不错，不亏是女孩子出的点子。其时我也这么想过，我宁愿再给他们家五十让他出去睡，就是这招儿有点毒。让他出去，他要么睡客厅，要么跟他爸妈一个房间，都成问题。睡客厅他只能睡在那个长方形的靠背椅上，铺上两层被子也能凑合着睡，但肯定没有床上睡得舒坦。
　　跟他爸妈一起睡，如果他没意见，不觉得难为情也能凑合过去。但我这人不喜欢趁人之危，尽管我真这么做也不见得有多过分。但更深层次的原因不在于此，我想要的是最终摆脱这种受人恩惠，而又不得不以自己不情愿的方式回报的境况。不管是对于严菁菁还是李凯，我都不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我付不起，因为我已经输不起。
　　但是由于房子还没有着落，我也不可能坚持到底，我不得不做出适当的妥协，我说我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有下一次，那么你们谁也不要过来游说我了。谈完话，庞思思长舒了一口气，很有成就感地出去了。

《人生能够重来一次真好！》
好文章，很真实，很打动人的心理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