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千叠

　　辛芍药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面目冷峻，身材颀长的二太子一步步走进帝姬的寝室，每一步都像踏在我心上。可是我不能阻止他，因为刘大人说的是实情，帝姬落到今日这般境地，恐怕也只有此人方能保她周全。想起来这禅院的路上遭遇粘罕的那一幕，我此刻仍然心惊肉跳。
　　那个壮硕黝黑的女真国相，目光凶狠，举止粗野，居然说帝姬是婢妾之流，可以任他轻薄，真真令我又气又恨，惊怒交加。他的汉话说得十分生硬，可声如铙钹，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帝姬的手在我手中急剧地颤抖，冰凉得没有一丝暖意。我转头看她，她的脸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了血色，看起来犹如一朵即将凋落的白山茶，生气全无。我担心她下一刻就要晕过去。天幸有人拦住了粘罕，不然帝姬今日便要在大庭广众之间教这黑厮轻薄了去。帝姬自幼金尊玉贵，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唉，其实这数日来，帝姬受的委屈羞辱难道还少了？她这样的好性儿，就受了委屈也不肯说出来，且一味地替别人着想，如此郁积得久了，不免伤了自己身体。
　　那位刘大人倒甚是和善，对帝姬也礼貌周全。只是听他言语谈吐，看他相貌举止，分明是汉人，不知因甚投身在女真人这里。他离去之后，那个一脸大胡子的女真统领便着人送我们到禅院安顿。禅院虽小，倒也干净雅洁。颠簸了一路，又饱受惊吓，帝姬神色间怔忡不宁，我很是担忧，现今总算有个安静去处可以将息一下了。
　　草草梳洗之后，有人送来饭食，却尽是牛乳、羊肉之类的腥膻之物，几个人虽已饥肠辘辘，但又哪里吃得下。所幸窈娘心细，悄悄为帝姬备了些她素日爱吃的点心，帝姬便教她取出来分与众人。自己却只略吃了两口便不肯再吃，独自一人走到院中，立在那一片盛开的梅树下怔怔地出神。
　　那是一片腊梅林，若论颜色，自然远不如宫中见惯的绿萼、胭脂、朱砂这些名种珍贵。这花多生在山野之间，花朵既小，色泽也不甚艳丽，是那种冻蜡似的浅黄，隐隐透着些莹润，香气却十分清远，沁人肺腑。因着天寒，帝姬披了一领猩猩毡的大红斗篷，衬着素白的脸庞，点漆似的双眸，愈发显得肤光胜雪，眉目如画。她在花树下徘徊流连，直教人疑是梅花仙子跌落凡尘。
　　夜来十分寒冷，我见禅房中虽备有衾枕，却是十分单薄，便打发窈娘去找那个女真统领，他随即遣人送了两件狐裘来，都是上好的皮毛，又轻又暖。帝姬却似了无睡意，坐在禅桌旁，一手撑颊，望着桌上缓缓垂泪的红烛出神。她这幅恍恍惚惚、心神不属的模样我竟从未见过。
　　帝姬自幼便是个极省心的孩子。贵妃娘娘出身微寒，且又生性柔弱，虽得官家宠爱，却从不敢越礼犯规，在后宫中一向小心谨慎。况自来多愁多病，服侍官家已觉心力交瘁，哪还有精神看顾儿女？帝姬自幼至今，和亲娘在一处的时日竟远不如我这乳娘多。我向来看她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我那苦命的，半路夭折的女儿，我把欠她的债都还给了帝姬。帝姬天生聪慧，才情过人，小小年纪便在官家众多儿女中崭露头角，待得长成，更是明丽无俦。官家曾屡次自夸，说朕的这个女儿，本是瑶池仙品，凡俗之人哪里配得上她？可他为着笼络权臣,最终还是把帝姬嫁给了一个伧夫俗子。今日更为了江山社稷和自家的性命,将帝姬拱手送与金人。帝姬性情温柔，心地纯良，自来与人为善，不曾有半点害人之心，却不知为何，上天偏偏要折磨这样一个好孩子。想是她太好太美，连上天也不禁妒恨起她来。
　　帝姬出了一会儿神，唤窈娘取了笔墨来，在灯下沉吟片刻，提笔写了几行字。写完又默默看了半晌，方将纸笔掷在桌上，轻轻叹了口气，回转身上榻歇息。她睡得极不安稳，秀眉紧蹙，仿佛梦中仍在忧愁。后来呼吸渐渐平和，眉头也舒展开来，嘴角绽开浅浅的笑涡，想是睡沉了，不知做了什么好梦。我总算放下心来，这才觉得自己竟是浑身酸痛，于是给在一旁小几上打盹的窈娘也盖上一件狐裘，方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准备去间壁房中歇息。谁知甫一出门，就看见那斡离不手执梅花，与刘大人并肩立在阶前。
　　斡离不走后，我赶忙又回到帝姬房中。帝姬仍沉睡不醒，枕畔搁着一枝梅花，正是斡离不手中那枝。那盛放的小小的娇嫩黄花与帝姬甜美的睡颜一般我见犹怜。帝姬忽的动了一下，一只纤手横过来眼看压在花枝上，我急忙伸手托住她的手，生怕那枝桠划着她。想是我才从外边来，身上寒气重，手指也是冰凉的，这一触之下，帝姬竟然醒了。她用力眨眨眼，长长的睫毛闪动着，一脸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她迟疑地唤道：“辛妈妈？”我应了她，坐在榻边含笑俯视她，柔声说道：“是我。帝姬，怎么就醒了？天还早呢，再睡一会子吧。”她忽然甜甜地一笑，仿佛回到了儿时，用那样爱娇的口吻对我说：“我梦见他了！我梦见斡离不，他折了一枝梅花送我，就是我今日在庭院里见着的那种腊梅。梅花也可以这样香吗？辛妈妈，我从前一定见过他，不然怎会这般眼熟？只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究竟在哪里见过他呢？辛妈妈，你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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