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暮光倾泻，倦鸟投林。

　　邝露又一次无意识地来到妖界绣月山，抱膝倚坐在熟悉的藤椅上，任凉风拂过发梢。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几次三番唬弄赤钧溜出来，混进天宫偷偷看望自己的女儿。

　　今晨她化作露水，静静地垂在璇玑宫的窗楞上。念念身上的禁制已经被解除，不必再以真身示人，化作了一个粉嫩嫩的小婴儿，在柔软的摇篮中恬静地睡着。偶尔咂咂嘴巴，抽动一下小手小脚，邝露都看得忍不住泛起微笑，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将她牢牢地抱在怀里。

　　可是不行，门里门外围着若干面生的小仙娥，还有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和经验的仙子陪在念念的身边照应。

　　果然，把孩子交给润玉是正确的，邝露苦涩又嫉妒地看着，那名仙子伸手轻轻触碰念念的脸颊，露出一抹慈爱的微笑。

　　一个上午，邝露就这么注视着念念，看她醒来又睡去，闹腾着吃和玩，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润玉处理完公务，急急地赶了回来。他在念念的床边置了一副桌案，平日若无必要外出，便在这里批阅公文。

　　“婉姨，你们先下去吧”，挥退了一众人等，润玉看着摇篮里沉睡的小女儿，脸色极近温柔。窗楞上的露水却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邝露如今每每看到、想到润玉，都觉得脑中反射性地发懵，发痛，思维立时就无法再正常运转。

　　“不是他的问题”，邝露心想，“是我，是我自己坏掉了”，正想悄悄离开，屋内传来润玉平和的声音：“进来吧，这里没有旁人。”

　　邝露心中惊疑，不敢贸然动作，踟蹰了一会，只听润玉直视着自己藏身的方向说道：“邝露，你不想抱抱念念吗？”

　　再没有任何退缩的余地，邝露有几分尴尬地在他面前现了身，润玉深深地望她一眼，稳稳心神，坐到一旁的桌案前翻开本奏疏：“能回来就好，如果你还没准备好，我们改日再谈。”

　　邝露没有说话，似乎润玉比她想象中要更了解自己，她确实还没准备好，要以何种姿态去面对润玉。他是她不小心弄脏的月亮，是她孩子的父亲，也是她最深沉的痛苦的来源。

　　只有看到念念，她才能暂时地抛却这些复杂的心情，变得柔软起来。

　　邝露贪婪地近距离观察着小小的婴儿，她的睫毛很长，脸颊像花瓣一样饱满，小小的鼻子看起来格外秀气......正看着，念念突然不经意地睁开圆溜溜的眼睛，直直望进邝露的眼底，可能是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她“咯咯”地露出一个甜笑，挥动着嫩嫩的小胳膊抽出被子，向邝露作出个索要拥抱的姿势。

　　邝露的心像被一个巨大的洒满阳光的海浪当头打过去，未曾饮酒，却感觉到了一阵微醺，陌生的幸福感令她陶陶然有些发晕。

　　邝露小心翼翼地伸手抱起念念，轻轻贴上念念的脸，婴儿细软的肌肤在她的脸颊烙下美好的温度，她克制不住地在念念脸颊印了一个吻，如果可以，她真想让时间在这一刻永驻。

　　“留下吧，邝露”，润玉在不知不觉间站在了她的背后，邝露身体一僵，脑中再度陷入混乱。

　　她犹豫了半晌，最终一狠心，转身将念念塞进润玉的怀中，头也不回地飞出璇玑宫外，身后传来念念嚎啕的哭声，几乎要拉扯着将她的神识撕碎。

　　当初她偷偷躲在绣月山，生下念念，不过想斩断前尘旧事，在这广袤天地间寻得一个无人过问的角落，与女儿相依为命罢了。

　　彼时她的身体里还共存着两个灵魂，一个是旧日自己的影子，一个因为想抹杀旧日自己而生的影子。待她因为寻找丢失的女儿走遍绣月山的每一寸土壤，身上与日俱增的伤口让两个“她”在疼痛之中寻到了共同的解脱感，最终让邝露明白了，无论“她”还是“她”，不过都是自己而已。

　　那个温柔大方的上元仙子，是自己留不住的破碎理想，那个自私疯狂的红衣女子，是自己不愿承认的不堪欲望。

　　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伟大，只不过是个脆弱无能、感情失败的天界女人罢了，一旦接受这样的事实，她便再也无需在两个角色之间切换徘徊。只是，她确实再也不能留在九重天了，这里每一寸空气，都让邝露觉得挫败和疼痛，更何况，她还要去找念念。

　　可最终找到了念念，她却也不能陪着。

　　“只要你过得平安就好，都怪你娘亲太差劲了”，邝露对着空气喃喃低语，将手边一个空酒壶掷出很远。

　　脱去仙籍以来，她成日饮酒，却素来只敢喝，不敢醉，今日与润玉、念念一见，情绪起落太过复杂，邝露却突然很想喝到不省人事，反正孤身一人在人烟罕至的山中，都说酒能消愁，就让她的脑子轻松轻松吧。

　　慢慢的，天地的界限像波浪一样融合在一起，脚步轻快起来，大脑却沉了下去，手脚渐渐不受控制，邝露踉跄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不知要往哪里去。恍惚间，她看到润玉板着脸向她走来，生气地对着她大声质问着什么。

　　吵死了，邝露迷迷糊糊地想着，掰过润玉的脑袋对着他的嘴巴生硬地亲了上去。

　　赤钧瞪大了眼睛，今天邝露这个骗子说是要去给兔子买胡萝卜，结果一去就是一整天杳无音信。六届这些狡猾生灵果然不值得信任，继愤恨撕扯完一轮仙魔的灵魂碎片，又把院子里的摆设砍得七零八落之后，百无聊赖的他想起上次邝露变身跳舞给他看的场景，琢磨着将自己变作了上次来九幽之眼捣乱那人的身形，毕竟他见的生人有限。

　　正对着水镜细致打量，便瞧见邝露踉跄着飞了回来，他忍不住冲上去大声咆哮：“你居然胆敢戏弄本座！”

　　话音未落，就有一片奇特的凉意覆上了自己的嘴唇，赤钧的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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