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丝刀

　　“我靠，这年头生意真不好做啊。”闫九一边靠在吧台上，一边翻着上个月的账目絮絮叨叨，“今年的的君子还没出来，上个月都没赚上什么，分分钟翻身成穷鬼啊，啧啧啧，眼睁睁看着自己阶级要下滑是件多么痛苦的事啊，”他又是一声长叹，末了总结了句:“本来就穷，这日子没发儿过了。”
　　“你有完没完？这话这个月都讲了八百遍了。”俞襄被他嚷嚷地头疼，手下削柠檬皮就一时没了分寸，还没感到刺痛，大拇指上的血就涌了出来。
　　俞襄还没怎么，闫九就在旁边“嘶”了声。
　　“你鬼嚎鬼嚎个什么劲？”
　　俞襄极不讲究地随手拿了张纸巾按了下，伤口不是很深只是长了点，很快就止了血，于是纸巾也被扔开了。
　　“伤在儿身痛在爹心。”闫九看他那股子糙劲，忍不住找了个创口贴扔给他。
　　俞襄倒没拒绝，嘴上该有的骂骂咧咧也一点儿没少:“妈的神经病，总想占老子便宜。”
　　“那换个说法好了，”闫九转着手上的佛珠循循善诱道:“施主你今天有血光之灾，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贫僧见你有慧根，不如就此入我门下，平时9888的入门费现在只要1888!只要1888!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机会只有一次，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你这就不算占我便宜了？!”
　　“这个世界如此美妙你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闫九摇头晃脑那样简直就像在脑门上挂了两个字——“欠揍”。
　　俞襄也没客气地上手了。

　　“靠，你个野蛮人手劲越来越大了。”闫九揉着手腕一脸嫌弃。
　　俞襄冷哼一声:“对嘴贱的人，管用就行。”
　　闫九颇懂察言观色地闭了嘴，只可惜没闭上一会儿又没忍住张了口:“这位施主，贫僧看你最近颇为烦躁，可是生理期不调？若是如此，贫僧本着普度众生的佛门法则，拼着不要颜面，也要为此向隔壁女施主求取红糖二两。”
　　“演秃驴演上瘾了是吧，”俞襄重又撸起袖子，“老子没那么大本事送你去见你们佛祖，撑死也就能让你提早见见阎王爷，普渡普渡冤魂厉鬼，就不知道你当秃驴的心诚不诚吧，诚的话，老子立马送你下去见见世面。”
　　“别呀，”闫九一秒变怂，一脸哥俩好地给他卷下袖子，末了还狗腿地拍拍上面本不存在的灰，“多年兄弟，说这话多伤感情。”
　　“那你觉得你说的是人话吗？”
　　这不逗你好玩么。这糟心玩意儿尽管心里偷着乐，脸上还是装出一脸忏悔关切的样子。
　　“这不看你最近挺烦的吗，让你乐一乐呗。”
　　俞襄根据多年了解，特别怀疑地斜睨他一眼:“你确定不是自己吃饱撑着没事干？”
　　闫九立刻一脸痛心疾首道:“你看看你，最近对我语言攻击和人身攻击的次数直线上升，这还不够明显吗，我这么一个关心员工心理生理健康的老板，你到街上打着灯笼拍着门板都没地儿找去，还要在这里被你这般羞辱……”
　　俞襄看着他一脸悲愤的表情，被多年历练地心里毫无波澜，手上一边量着酒，一边特别无情地说:“知道你不容易，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啊，别老妨碍我，不然谁给你赚钱去，你看看这店里才几个人，这个月敢拖欠工资跟你没完。”
　　被他那么一说，闫九也不放嘴炮了，看着店里那几根豆芽菜，心里一阵凄凉。这两条街上店铺的更新速度一向快得很，若是不讲究重新装修，一个店面一个月转手两三次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虽然他们在行业竞争这么激烈的地方开酒吧开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可以拿出去跟人吹的资本了，可看两边店面一次次转让，总不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可他话里却没透出什么来，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没事，这不是还没到正点呢么，再说反正不用付房租，再穷也能养得起你们。”
　　过了一会儿，他见俞襄没说话，忍不住道:“哎，周清河挺久没来了吧。”
　　“怎么了，”俞襄面无表情，“没来就没来呗。”
　　“啧啧啧，无情无义的男人，”闫九不嫌事大地问“要不给他打个电话约出来喝个酒，整天呆在书堆里也会憋出病的吧。”说着就要掏出手机。
　　俞襄一把按住他:“别老瞎嚷嚷，他正打算考博呢，哪有时间跟你出来鬼混!”
　　演得跟真的似的，这么久没来人家动态倒清楚得很，闫九心下觉得很有意思。
　　他跟俞襄生活了这么久，也算是看着他一路走过来的。从当年一言不合就出手伤人的小混混到现在成熟稳重能独当一面的调酒师，他变化得太多也太快，闫九不说欣喜是假的。可令他觉得好笑的是俞襄那种喜欢什么偏偏不说出口，一定要别人再三逼他才肯稍微透出点意向的脾气似乎是烙在了他骨子里，怎么都改不了。
　　说白了，这人就是拧巴，很多年前就是。

　　八年前，Dawn刚开业那会儿，闫九因腰伤躺在医院里。
　　“哎，小俞，你觉得调酒师怎么样。”闫九躺在床上枕着手臂看着俞襄。
　　才20出头的俞襄嘴角还带着淤青，他坐在一旁削着苹果随口答道:“挺好的。”
　　“那你觉得我们店缺个调酒师不？”
　　“不知道。”
　　“别这样啊，好歹也是Dawn的员工，给老板提点建议呗。”闫九笑眯眯地看他。
　　“那就招一个，”俞襄没抬头，顿了顿又加了句“店里人少。”
　　“那你觉得你怎么样？”
　　俞襄削苹果的姿势僵了一下，没留神刀尖顺利戳进了左手拇指。创口不大，但很深。他默默把血蹭在衣袖上，四指将拇指蜷在手心，右手将已削好的苹果递出。
　　“不怎么样。”
　　闫九盯着他看了会儿，他也没抬头，手上保持着递苹果的动作。闫九轻笑了声，拿过苹果，不客气地“咔嚓咔嚓”啃了起来。
　　“哎，你学过调酒没？”
　　“没有。”
　　“想学吗？”
　　俞襄握紧了拳头，硬声道:“不想。”
　　“为什么呀？”
　　“不想学就是不想学，没什么为什么，天生不是学习的料。”
　　闫九笑了:“没有谁不是学习的料，没时间吗？”
　　“不是。”
　　“那……没钱？”
　　手上的血不但没止住，反而有涌得更厉害的趋势。粘稠的血开始从指缝渗出，俞襄用右手包住了它。
　　“不是。”
　　“钱不是问题，可以借给你啊，你也可以当提前预支的工资，怎么样？”
　　“不怎么样。”
　　闫九啃完了苹果，往垃圾桶那边一抛，预料中的不中:“你不可能永远当一个侍应生，你的未来也远不止此。你要是觉得我庙小呢，你得相信Dawn不会永远维持现在这个样子。”他循循善诱着，“你所担心的都不会成为问题。来吧，做Dawn的调酒师，我不会亏待你的。”
　　血终于渗出了第二层指缝，啪嗒滴落在地板上。
　　俞襄像被惊醒一般，脏球鞋在那抹红色上碾了碾，混了旁边的滴下的苹果汁液，很快污浊得看不出原色了。
　　闫九见他没有搭话，也没逼他，只道:“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你、你还是找个专业的吧，我突然想起还有点急事，先走了。”
　　他一无所有，只好留下仓皇而去的背影。
　　都说十指连心，那样深的伤口再痛不过。可到多年后，俞襄真的说起这件事时，却说那时心里远比手指要痛得多。

　　当年闫九就想着就俞襄这种性子，要真想找个合适的过日子，对方就算不是那种喜欢二十四小时黏黏糊糊并时刻都能剖白的，也得是那种特别敢开口且像打不死的小强那样执着顽强的才有可能让这个拧巴的小混混看着不那么绝对“注孤生”。
　　所以这么多年来，酒吧里的人来来去去的，对俞襄表示过好感的男男女女虽然不计其数，可到底也没谁特别喜欢犯贱，被拒绝了无数次后还一个劲地腆着脸去倒贴，不过话说回来，要真有这种人，反倒教人怀疑他是不是居心不轨了
　　如今来了个周清河，这朵高岭之花也罕见地透露出了点好感。可那边也是个羞涩腼腆到等黄花菜都凉了也开不了口的主儿，作为好兄弟，眼看俞襄老大不小，花都快开萎了，闫九觉得不能让这点苗头又被这个别别扭扭的糙汉子硬生生踩回土坑里，于是暗下决心，哪怕在这兄弟屁股后面踢一脚也得让他先跨出这一步。
　　当下这戏精就在脑子里排演了出大戏，一半脑子在过戏，一半在旁边拍手叫好，还时不时旁白讴歌一下自己高尚的道德品质。
　　别看这玩意儿脑子里小人转得正欢脱，眼睛也不闲着，刚好一眼瞟到俞襄的手机亮了。
　　好巧不巧，是周清河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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