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

　　沈云开说不回家，叶清朗想及他的伤，也随他去了，带着人住在了客栈。王木匠那里他也不再每天都去，老人看着他一脸无知的样子，总是不知从何处提起自己那孙女，觉得有些忧伤。
　　沈云开趴在床上，衣裳脱到腰间，把背露了出来，叶清朗坐在床沿低头替他上药。
　　“好像消肿了。”叶清朗道。
　　“嘶，轻点。”离摔下楼梯已过了两日，碰到的时候依旧会疼。
　　“谁叫你不好好走路。”叶清朗放轻了力度。
　　沈云开挪了挪枕在手臂上的脑袋，理所当然地道:“这不是你一走我心急么。”
　　叶清朗没说话。
　　“你一个接一个的质问，我当时真是吓到了，还委屈得很。”沈云开不见回应，继续道，忽而皱着眉头，“嘶，轻点轻点，我不说了。”
　　叶清朗:“你不去那地方我也不会这样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云开仿佛从中听出了一丝无辜的意思，他想抬头看叶清朗，可惜无法，只得趴着问道:“话说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啊？”
　　“不知道。”叶清朗如实道，这个他早就想过，就没找到个合理的答案。
　　“啊？”沈云开惊诧。
　　“嗯。”叶清朗最后重重揉了几下，“好了。”随即站起身去旁边的水盆中洗手。
　　沈云开坐了起来，低头穿衣服，正系着腰带，打趣道:“清朗，你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可得对我负责。”
　　叶清朗转头，认真道:“你是小姑娘吗？”言外之意便是你一个大男人说这个也不嫌羞愧。
　　沈云开无言以对，慢吞吞系好了腰带，心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叶清朗吃过午饭，便往王木匠那儿去，在街上走着，发现前头围了不少人，远远的就听到或大或小的议论声，似乎是有人受伤了。
　　叶清朗拨开人群，面前躺着一个人，蹲着一个人。
　　他立马走过去蹲下，看躺在地上遍体鳞伤的男人。
　　他身边蹲着的女子仿佛是察觉到有人过来：“你能帮我说说他的情况吗？”
　　叶清朗转头看她，一怔，这女子眼睛上绕了一层青布，脚边歪着一根棍子，像是不能视物。
　　女子在地上摸了摸，挪了下位置，半晌才探上男子的脉，道:“我看不见，拜托了。”
　　叶清朗心上奇怪，也照着她的话做了，一边观察躺着那人，一边道:“他一直发抖，身上血肉模糊，刀伤剑伤鞭伤都有，有的结了疤，有的是新添的，此刻呼吸困难，面上发紫，鼻孔耳朵处有干涸的血迹，黑的。”
　　女子问:“掰开他的嘴看看。”
　　叶清朗照做：“舌头肿了，也泛紫。”
　　女子抬头，她知道周围有很多人，大声道:“这里有会武的吗？”
　　“不会……”一大片都是这种声音。
　　“你说。”叶清朗道。
　　女子从腰间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药丸递给叶清朗，冷静地说道:“封他穴道，阻止毒蔓延，把这个给他喂下去。”
　　“嗯。”叶清朗不疑有二，来不及叫郎中，男子又伤得如此之重，只能相信女子了。
　　“小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一脸惊讶地捡起棍子，去扶蹲在地上的女子，急道，“小姐没事吧？”
　　女子随着她站起来，拍拍她的手：“阿容，别担心。”
　　周围人不见少，女子转过头，道:“这里人太多了，我身上没有别的药，得送他到药铺去。”
　　叶清朗闻言，把男子背了起来，迟疑一阵，朝女子道:“姑娘，不用麻烦你了，我去吧。”
　　“我也得去，他身上的毒很要命。”说罢又对旁边的少女道，“阿容，你拉着我，我还不太适应。”
　　阿容揉了揉眼睛，轻声“嗯”了一声。
　　叶清朗看了两人一眼，抬步就走，围成圈的人们还是有在议论的，到底也是让出一条路来，几人离开之后，他们也就散了。
　　“小姐，你忙了这么久，先洗个脸吧。”阿容从外面打了一盆水进来，女子坐在床边，点头。
　　阿容放好水盆，把女子慢慢扶了过去。
　　一番折腾下来，男子的毒终于算是抑制住了，脸上的紫色已经褪了不少，身上的伤口也处理过了，只是还没醒过来。
　　叶清朗一直在旁边看着她摸索着穴道施针解毒，对女子不可谓不敬佩：“姑娘，今天还真是多亏了你。”
　　女子轻轻一笑：“你又不是他什么人，这么说做什么？”
　　叶清朗被她问得无言，许久才道:“毕竟也是一条命，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用阿容递过去的干毛巾抹掉脸上的水珠：“许霜。”
　　阿容接毛巾的手一顿，唤了一声:“小姐……”声音有些心疼。
　　许霜只是不在意地笑笑，又转向叶清朗，问道:“你呢？”
　　“叶清朗。”
　　许霜点点头。
　　叶清朗犹豫一阵：“许姑娘医术如此高明，那……你这眼睛，还能不能治？”
　　许霜听得他语气中的惋惜，不由一愣，心道他问得还真直接，打趣道:“你这人真奇怪，陌生人有什么好值得关心的，莫非要说我也是一条命不成？”
　　叶清朗默了片刻，道:“陌生人不值得关心，你为何又要救一个陌生人？”
　　“我对救他没兴趣，只对解毒有兴趣。”许霜含着笑意说道。
　　叶清朗没再说话。
　　半晌，许霜才笑道:“刚才骗你的。”
　　“……”
　　叶清朗从药铺出来，想起许霜只能一叹，许姑娘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虽然疑惑，却也不好追问。
　　叶清朗走后，许霜请药铺老板将昏迷的男子送到了自己居住的客栈。
　　“小姐。”阿容收拾完进门，看到许霜坐在桌旁，视线再触及她手边那根棍子，眼内不由涌上一股热热的酸涩。
　　许霜歪过头，朝着她的方向，因着一条碍眼的青布，阿容再也看不到那双笑意盈盈像是映着星辰的眼睛。
　　阿容坐在她身边，双手撑着脸长叹了一声。
　　这声逗笑了许霜：“小丫头烦什么呢，整天叹气小心变老。”
　　阿容不理会她的威胁，无不可惜地道:“想着我们要是永远住在谷里，没有人来打扰就好了。”
　　许霜嘴角挂着笑，没应话。
　　阿容看了她一眼，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十五岁的少女还藏不住自己的情绪，嗷嗷的哭声都没吵醒躺在一侧的男子。
　　许霜伸手在空气中摸索，阿容近在身侧，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把她的手抓住往自己脸上放，哭声一直未止。
　　“阿容别哭了。”许霜摸到一脸泪水，摩挲着往她眼角而去。
　　“可我……止……止不住啊。”阿容抽噎着，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场景好笑得很。
　　许霜想着她的样子，又想笑又感动，默默地在一旁擦她的泪，等了一阵，听到阿容还在小声抽泣，便道:“还哭，弄得我都想哭了。”
　　阿容忙道:“不不不！小姐别哭，你会受不了的，我不哭了！”
　　许霜笑出声来：“这才对嘛。”
　　阿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了，不由懊恼。
　　许霜:“去洗个脸，以后都别哭了。”
　　“嗯。”阿容闷声应着，心里难受得很，“小姐你去休息吧，我洗完脸就来守着他。”她怕再继续看下去，又忍不住要哭，便狼狈地逃了出去。
　　许霜收了笑意，眼上纵然蒙着青布，也看得出表情有些迷茫。
　　叶清朗回到客栈已是傍晚，沈云开不知去了何处。
　　最近峄州来了许多人，形形色色，都带着或多或少的江湖气，叶清朗知道这是白放鹤寿辰将近的缘故。
　　前阵子八大门派陆续有人失踪，此事蹊跷得很，叫人毫无头绪，白放鹤恐怕是想借此机会召集众人，集思广益，大家应该也已是心照不宣。
　　到时候，冥宗那三派又会不会有所行动？
　　叶清朗想要事情水落石出，不止如今这件，还包括五年前李家那桩，他隐隐觉得李家旧事没那么简单，棺材里的还能平白无故被拿出来折腾，不是事出无常就是有人作妖，而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应该。
　　亥时末，沈云开回来了，正想进自己的房间，却发现隔壁烛火未熄，叶清朗平日这时辰早睡了，不免奇怪，想着便去房内换了件衣裳，才出来敲叶清朗的门。
　　他敲得很轻，叶清朗过了一阵才开门。
　　见是沈云开，把他放进来，随意问了句:“怎么才回来？”
　　沈云开随他进去，瞥见他脸上的红痕，像是睡出来的，有了猜测：“你在等我？”
　　“嗯，上药。”
　　沈云开微微睁大了眼睛，停住步子，又看见桌上摆好的药，床上整齐叠好的被子，顿时觉得自己混蛋了。他压根不把摔伤放心上，却没想到有人为了给他上药等到深夜。
　　叶清朗搬了个凳子到床边，又把灯烛和药拿过去，坐在凳上，见沈云开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朝他疑惑道:“过来躺下啊，你怎么了？”
　　灯下看人，须美三分，叶清朗在烛光映衬下，周身仿佛镀起层层暖意，此刻正奇怪地望着沈云开。
　　沈云开心中狠狠荡了一下，收敛自己的情绪，沉默地走过去，把衣服层层剥落，褪到腰间，然后娴熟地趴在了床上，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叶清朗。
　　叶清朗没注意他的视线，去看他背上的伤，和上午差不多，道：“这回擦药延后了几个时辰，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
　　“不会。”沈云开道。
　　叶清朗没应他，低着头认真上药，他手劲也不轻，沈云开却没呼痛，眉头都不皱一下。
　　叶清朗左手被扯着往下掉了点儿，疑惑地看过去，沈云开抬手拉着他衣袖，脑袋埋在枕上，此刻已经转向了墙壁那边。
　　叶三声说他会吃亏，这样一个人，谁会舍得给他亏吃啊，沈云开暗中鄙夷。
　　星星之火尚可燎原，更何况那清朗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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