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异种

　　暮霭沉沉，灯火诡谲。天际泛着不自然地阴暗的光亮，浓厚而冰冷的气氛笼罩在每个人心上。

　　“要下雨了，这个月第二场。”艾里默关上阁楼的门，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个时候，没有人会为突降的暴雨的欣喜，愈发沉闷而湿热的温度沉甸甸地压在了维素脆弱的脊骨上，那根笔挺却伤痕累累的脊骨，是拽着维素活下去并能往前走的最后一股力量。
　　没有人搭茬，维素的呼吸声都急促而刺痛眼眶。燕妮死死咬着唇，眼眶已经红了个彻底，嘶哑着嗓子恶狠狠地对他咒骂，“如果不是你！”被强行压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顺着颧骨蜿蜒而下，几乎要跪倒在地上。
　　维素背对着她，以一种极度抗拒沉沉低着头，像是这个姿势足以把所有外界的侵扰挡得一干二净。脑后的白发散开，露出一小节尖利突兀得可以轻易拧断的颈骨。

　　“可以了！”艾里默轻声呵斥了一句，“先去看看她吧。”
　　燕妮深深地看了维素一眼，疾步而去。

　　维素一言不发，沉默地跟上去，透着郁郁的晨光，面色没有半点光泽，嘴唇一片死灰，眼底还有通宵噩梦留下的乌青。快走了几步，竟踉跄了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他用手掌撑了把，勉强站起身，粗鲁地抹了把脸，跌跌撞撞地竟要再往前走。
　　艾里默追上去，硬是搂住了他的肩，半架着他往前走。本还想训斥他两句，看着人从夜间开始就没缓过来的脸色，到底狠不下心。

　　凌晨的沙漠还是浸入骨髓的寒意，维素却硬生生走出了一身汗，透明的汗水顺在尖细的下巴颏落在胸前。砂砾粗糙又极容易陷进去，维素膝盖小腿上的伤口还在钝钝的发痛，身体的大半重量都牢牢压在艾里默稳重而强硬的臂膀里。
　　维素仰起头，汗水有些模糊了视线，艾里默的侧脸像是藏在微光里，薄唇微抿着，偏偏是一副什么都影响不到他的模样。维素笑了一下，像是想扫清面上的虚弱，哑着嗓子问：“你现在后悔把我这个异端留下来了吗？”
　　“没有，别多想，只是因为她是薇拉的姐姐，这不是你的错。若他们真相信上帝，就该是忏悔自己的罪行，若不信上帝，更不应该怪到你身上来。”艾里默稳稳地架着他往前走，从未如此细致地解释过，“他们只是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想找个替罪羊。你很好，没有任何错。……相信我，我是神父，你不该承受这些。”

　　维素没再开口，等两人到了教堂的大门，挣脱了艾里默的怀抱，晃了两下站住了，额前的碎发全部被打湿了，乱糟糟地粘着，面色糟糕得看起来像久病未愈，唯独一双红色的眼睛亮得惊人，“我还从未问过你，你那时候为什么会收留我？”
　　艾里默正要去推门的手停住了，转过头来冲他一笑，是那种眉眼都弯起来的笑法，原本凉薄寡淡的五官都柔软了下来，“你很像最年轻气盛的时候的那个我，我很怀念。所以我希望……你能永远不改变。无论因为什么，不要让我失望。”
　　他手指一用力，推开了大门，姿态一如一栋大楼轰然崩塌。

　　就算有了心理准备，情况仍比所有人都想象得还要糟糕。薇拉已经完全失去意识，彻底陷入了昏迷，这个年纪本该娇嫩如花的脸灰败得如同濒死老人，眼球微微凹陷，嘴唇干裂。
　　维素半跪在她小小的身子边上，看着埃尔文沾了水一点点擦拭她的嘴唇。维素抬头去看他，他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满目怜惜却又不能为力，“已经脱水了，也喂不进去……没有办法了，就算来了奇迹也没有办法了。”
　　燕妮猛然跌坐在地，紧绷了一夜的情绪彻底崩溃，用手死死地捂住脸，干涩地嘶吼，“凭什么？！这凭什么？！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罪过，要让上帝这样惩罚她？！这不公平啊……不公平……”

　　她蜷缩起来，整个人伏在地上，狼狈到风度全无，没有人能想起她过去嚣张跋扈的样子。在绝对的生离死别之前，没有人拥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恶魔正在欢庆着的胜利。
　　薇拉瘦弱的上半身正被维素抱在怀里。因为已经不怕伤口再恶化了，侧颈那道骇人的口子已经用雪白的纱布完完整整的包上了。维素用手指替她一下下梳理乱发，理顺了细细扎成小辫，乖顺的垂在一边，连衣襟都理齐了，他低下头，在薇拉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你今天真漂亮，我的小公主。”

　　“哥哥……”薇拉嘴唇嗫嚅了一下，像是昏迷中下意识的呢喃，又像是意识已然清醒。维素瞳孔骤缩，内心被狂喜充斥。他一迭声地叫燕妮，叫埃尔文，又听见薇拉细弱的声音。
　　“姐姐……你别怪他，好不好……”燕妮满眼含着泪，强压着不落下来，拼命点头，埃尔文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维素搂着她，想将她放下去，却见她淡淡地笑了笑，像是被抽走了生气的玩偶一般，手指滑落下去，彻底合上了眼睛。埃尔文闭了闭眼，不忍道，“小薇拉走了。”
　　燕妮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悲鸣，再也支持不住一般，栽倒在薇拉身体旁，磕破了额头，鲜血淋漓。

　　阳光穿不透厚重的云层，就像艾里默所预料的一样，马上会有一场暴雨降临。薇拉躺在棺木里。棺材是最普通的制式，薇拉太小，又因为这绵延的疾病而瘦得不成样子，仅仅占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瘦小可怜。
　　棺木是早在瘟疫爆发是艾里默统一置办，只是料谁也猜不到薇拉会是第一个用上的不幸者。
　　维素坐在棺木下面的石阶上，半屈起的膝盖上放着一块不大的大理石板，最顶端雕出了十字架，左右两侧是最经典的希腊柱饰，只在最中间留下了一块空白，那块本该雕刻亡者姓名的地方。他用粗糙而带着点茧痕的指腹一遍遍摩擦光滑的表面。
　　除了这近乎偏执的动作，他看起来已经完全从这样的情绪里回复过来了，除了面色有些还有些发青，与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分别。

　　艾里默俯身，将刚剪下来的鲜花细细密密地铺在棺木空余的地方。花的颜色很杂乱，堆在薇拉身侧，没有夺去她的半分颜色，反倒让人期待起来，如果她睁开眼，会是如何稚嫩却美丽的模样。
　　只可惜再没有这机会了。艾里默将脖子上的白玉十字架举到唇边，为她低声祈祷。

　　维素仍然在反反复复摩擦那块空白，像是没有注意到艾里默的举动，又像是只是对外界的一切全然不在意。
　　“她这么小，你说我该为她刻上什么悼文？”维素没有回头，语气轻松自然地向正站在自己身后的艾里默发问。
　　艾里默见人注意到了自己，也不再放轻脚步，也坐在了他身侧的台阶上，“真不知道刻些什么，就空了吧。我会给她最虔诚的葬礼，让她直达天堂。”
　　维素看他也坐在了台阶上，惊异地侧过了头，又看他这么面色轻松的定了墓碑，有些发笑，“这么随便？”
　　艾里默从喉咙里不清不楚地应了一声，没有继续开口，只陪他坐在这里，不管是决定墓碑内容还是单纯地陪伴薇拉，他要留在维素身边。
　　维素还没有全然告诉他自己内心真正的纠葛与痛苦，艾里默在等，等他熬不住来告诉自己，这也能名正言顺告诉他，“你是维素·唐，最不该被他们左右的人。”

　　昏暗，沉闷，倾盆大雨，还有教堂里零星的烛光，场景同他们的初次相见如出一辙。维素停下了手里重复了千百遍的动作，手撑着地面，上半身微微后仰，看起来轻松又自在。他偏过头去看艾里默，整个眼睛都眯起来了。
　　“那时候可能不是我们的第一次相见了，是吗？高贵的霍亨小少爷。”维素说这话的时候分明带着促狭的笑意，似调侃似窥探，乜斜着眼睛，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看上去俊秀又淘气，像只不驯服的猫科动物。
　　“如果你们非得这么叫的话，我是。但我还是更喜欢另一个叫法——”他用维素不太习惯的发音方式吐出另一个词，那个维素第一次听见时全然没有辨别出来的词，“霍恩，那是我母亲那边的语言风格。”
　　“这就不奇怪了，我见过你，就那么一面，众星捧月飞扬跋扈的。”维素眯了眼，头完全仰起来，去看天顶上浮夸的浮雕。“怎么落魄成如今这个样子了？”
　　“世事所迫，逼不得已。”

　　维素嘴唇动了动，看上去很想反驳，长叹一声却没法开口。
　　他不能告诉艾里默过去灰暗惨淡中对艾里默的惊鸿一瞥是最鲜亮的颜色，自己那时候不过是个贫民窟里摸爬打滚的孩子，阴暗抑郁，仿佛抬头看一眼那种光辉都会被灼伤。
　　那种独属于小少爷凛然而潇洒的风度，那种多狠毒的世道都压不垮的强硬与桀骜，让他暗暗咬牙，无数次在彻骨的疼痛中挣扎着告诉自己。
　　我想要成为那样的人，成为跟那个家伙一样的人。
　　他闭了眼，像是经历了莫大的纠结，近乎自暴自弃地开口，像是已经完全无所谓了艾里默对他的态度，“我对薇拉，没有那么深刻彻骨的感情。——我只是在害怕，若这瘟疫真的是上帝因我而降下的惩罚呢？”

　　艾里默这才松了一口气，将精心措辞过的一番话和盘托出。
　　“就像我曾告诉你的那样，这不是你的过错。”
　　“你不是圣人，但也不是罪人。你目光所及的每一个人，背负的罪行都比你多上不止一倍。”
　　“不要让他们动摇你，你是维素，你只是维素而已。”
　　“我会保护好你所有的棱角。”
　　维素掀了掀眼皮，懒洋洋地看了他一样，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屑一顾的嗤笑，像是想要冷嘲热讽一句“说得轻巧”，半天才回了一句，“你被这世道磨得如此圆滑，倒要教我露出棱角。”

　　雨帘的另一侧，在沙漠以外的地方，弗里希夫人正立在窗侧，轻声劝导她尊贵的兄长，“封城吧，没有人值得让我们把他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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