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了了，意真真

　　竹林宜人的凉气在夜色中有些寒了。

　　老道长坐在一块圆石上，仔细地编织着拂尘的柄绳。四周没什么光亮，他身子一动不动，手指却飞快地挑着马尾，笋虫被微风吹送落到他的长袍上。

　　“师父教的这万字符可是越来越难编了，而师兄…定是许久不再做这些了。” 老道长笑着将一缕马尾与细绳递给身后的灰衣道士。“你想不想试一试？”

　　绳子一触上灰衣道士的手便散了形，两人见状都不禁笑了。

　　“地道可部署妥当了？”老道长依旧笑意盈盈，似谈着家常事。

　　“每日细察，部署甚妥。”一问一答，甚是熟悉自然。

　　灰衣道士接着又掏出一个铜蝉递上。“青枢门廖掌门派一名弟子亲自送来此物。这弟子虽乔装成村民的模样，但信物确是真的。”

　　悉索声起，月光中又多出一道士弯腰一诀：“道长，他们一行已到鹤应山山门了。不过只有五人，比知会我们的人数少了一人。”

　　老道长忽然有些反常，一把将铜蝉夺过，手指发颤着摁上蝉背。“除了被选中的三成弟子留在山中，其余弟子立刻按计划出发前往拾仙台，到了青枢门后一切听廖掌门指示。”

　　“立刻？那么突然…为何是这一次？”灰衣道士不解地问道。他手里散乱的柄绳随风摆荡。

　　老道长拧紧柄绳。“少了的，永远都会被计上。”

　　***

　　复又还，入梦来，
　　商羊倾雨泪已干，雷公霆击声空唤。
　　泪已干，绿苔更浓。
　　声空唤，呜咽难断。

　　最愁酒醒人醺时候，
　　柳钗拨火成灰，
　　琐窗闭重，隔帘对日吟咏。
　　举镜凭栏坐，
　　更落红妆，更添冷酒，更待相逢。

　　呵，相逢…何时，何处，和你…

　　陆烟轻从浓深的夜色中醒来，掀去盖在身上的炼衣，湿热的液体落在手背，她舔了舔。为何又是这个伤心的梦，我…是在哭吗？

　　她推开踏马桥小院的窗户，支肘倚在窗边，怔怔地看着淡凉的月光照在土上，恍惚间仿佛他仍站于自己面前。

　　陆烟轻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扑哧一笑，双手捂脸，掌心中还有他身上幽幽的清香。

　　她将双手捂在口鼻处，高兴地倒在榻上，枕边还残留着未干的泪迹，她已渐渐甜甜地睡去。

　　即使在第二日上午，当她在醉雨楼熬汤，看着满锅子咕噜噜沸腾的汤水，仍会不时乐出声来。她已问过灶君，知道这鹿仙喜欢的是药草，便想着今日准备煲一碗药酒汤投其所好。

　　陆烟轻虽擅长厨艺，但于药草知之甚少，便在对街的铺中买了最贵的药酒，将药酒与放了八味素菜久煮的汤调和，入口淡爽，后味醉香悠长。

　　她默记着时辰向大堂张望，果然见戌尽欢已坐在池塘旁，正往二楼看去，便端着汤走出厨间。

　　“这是何种酒？我从未尝过。”戌尽欢问道。语气仍是淡淡的，可陆烟轻却觉得他嘴角微扬，心中十分受用，得意地答道：“这是蓬莱鹿鞭酒，只应天上有。”

　　戌尽欢一听，口中未咽的汤水尽数喷了出来，握碗的手抖了三抖，脸色直沉到地上。

　　“怎么了？不好喝吗？”陆烟轻舀了一勺正要喝下，手中的汤匙却被他弹指击破。

　　此时心急火燎赶到的灶君见汤碗已空了一半，连忙双手捂住笑声，脸已憋得通红，原地蹦跶着碎步。

　　戌尽欢见自己当着她的面被小仙嘲笑，登时一气，三指一凝便向灶君挥去。灶君吓得一隐，哗啦一声巨响，身后修补不久的池塘又被劈得粉碎，红鲤在碎瓦中奋跃挣扎。

　　食客文人们皆是一惊，尖叫着奔出酒楼。凡人肉眼看不见灶君身形，众人皆以为白衣公子突然对厨子动了手。

　　楼内又是崩裂一响，戌尽欢侧身一闪，他面前的木桌被砍成两段。向兰舟手托描金扇子，怒目飞身向前，喝道：“你竟敢伤她！”

　　啵！扇子快速旋转向四周绽出一片圆光，并向戌尽欢头部飞去，光扫之处在木柱上留下道道深痕。

　　戌尽欢一手背后，一手三指在面前画圆，扇子似是触壁弹开，向兰舟不依不饶，旋即又纵扇向他的腹部袭去。

　　“哼，不自量力。”戌尽欢虽仙力失了九成九，但对付一个半死人仍是绰绰有余。他不移半步，三指一展，张开手掌将身前扇子牢牢定住。

　　眼见兵器被制，向兰舟双手运劲，扇子在戌尽欢掌前震了震却未进半分。

　　“想不到青枢门的法术竟如此不堪一击。”冷冷的声音却似燎原之火。向兰舟心中一急，咬牙飞步向前，徒手向戌尽欢点去。

　　戌尽欢手掌一推，扇子被控反冲着向兰舟掌心袭去，向兰舟一瞧立即徒手握扇，岂料快速旋转的扇柄一触上手便将皮肉搅得血肉模糊，只得脱手飞出楼外。白衣男子当即反手一掌，将他击倒在地爬不起身来。

　　“兰舟！” 陆云薄连忙跑至向兰舟身边，扯下裙边一角止血。岂料戌尽欢又是一抬手，袖中飞出一物，直冲两人而去。

　　“不要伤我姐姐！”陆烟轻连忙挡于两人身前，猛地运劲出掌欲将那物什劈落。岂料两道熊熊烈焰登时射出，一道将空中的小瓷瓶瞬间燃尽，另一道直扑戌尽欢而去。

　　火势之猛令陆烟轻惊慌失措，白衣男子连忙竖起三指化盾挡在身前，脚步被火势推得不由向后退去。

　　陆烟轻连忙收手，残余的火舌绕盾而行，烧向醉雨楼对街的五间货铺，一时街坊大乱。

　　堂中出奇地寂静，只剩下木柱断断续续的崩响声与刺鼻的硝烟味。戌尽欢又从袖中幻出一支伤药瓷瓶摆在桌上，视线不离陆烟轻微红的手掌。

　　“我…我去帮忙救火。”陆烟轻还未奔出几步，就被戌尽欢拦住。

　　“初次见你时，只道你曾学过些三脚猫功夫，今日一见竟大有精益。你这身法术究竟从何而来？” 若在化去神力前，戌尽欢定能感应出陆烟轻身上的法术强弱，而如今只能粗略地做出判断。

　　“这与你何干？”向兰舟在陆云薄的搀扶下站起，面色惨白得有些发紫，咬牙切齿地道。

　　“是我从一面捡来的镜子上学到的，后面还刻着一些字来着。”左思右想，只有这个答案最稳妥。

　　莫非之前听灶君所提的焦抱朴真就在宣京城附近？这天庭罪人正是除了流霞外，戌尽欢彻查噬妖丹的另一转机。

　　可这镜子与修习法术有何关联…天上又有何处藏着仙籍可任人随意翻阅？

　　细想之下，戌尽欢忽然心中一禀…九霄云上只有一处应已消失之地可以做到。“镜子在哪儿？又是谁给你的镜子？！”恍然大悟后，他心生焦急。

　　“都说了是捡来的，学了一会儿后又突然不见了，兴许是镜子的主人给召唤回去了。”

　　戌尽欢直视陆烟轻许久，陆烟轻被看得暗暗在双掌运上气劲，准备掀起纷乱再趁乱逃走，岂料白衣男子忽然松了口气。“这镜子不在你手上就好。你所见的仙术千万不可再修习，对凡身极有害处，切记！”

　　陆烟轻知道自己瞒了他，心中过意不去，立时奔出了楼外。

　　经过这么一闹，孟掌柜将陆烟轻赶出了醉雨楼。向兰舟与陆云薄对她没有训斥，没有质问，他们震惊之下的默契更像是雷鸣前的电光，寂静无声却预示着暴雨将至。

　　陆烟轻在城内漫无目的地走了大半天，先前在醉雨楼中激了劲力，双腿有些刺痛，她最终在一条僻静小河边坐定，反复思量着戌尽欢的话。

　　难道仙痴老人要害自己？戌尽欢是不是猜出了这面镜子的来历？那他…是否也知道自己在骗他？

　　“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一女子忽然出现，她的衣裙毫不繁缀却看着异常华贵，许是因她的容貌令周身灿然生辉。女子甚是自然地在陆烟轻身边坐下。

　　“没…没事。”陆烟轻将身子挪开，双眼却怔怔地看着那女子如天仙下凡般绝美。

　　女子温婉一笑。“我还以为姑娘在为腿疾所困扰。”

　　陆烟轻一时语塞。那女子的眼神柔得如瞧着一位故友一般，却又带着些许锋芒似要将她看穿。“我有办法缓解你的腿疾，你可信我？”

　　陆烟轻想要回应却发现自己浑身动弹不得，陌生女子已伸出两指抵在她的百会穴上。

　　只觉浑身如火烧一般，一股强大的劲力自头顶游遍周身注入丹田，即刻又抽丝般从体内剥离消失。“你…你对我做了什么？”陆烟轻四肢不住颤抖渐渐恢复知觉，双腿不再疼痛，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盈。

　　“我暂时冲解了你体内的神力。这神力也是你身患腿疾的原因。”

　　土地公曾说过她身附神力，却始终避谈腿疾。“你是谁？为何无缘无故帮我？”

　　“神仙助凡，举手之劳而已。”女子对天轻轻一弹指，黯淡的空中忽地显出一抹霞光，美则美矣，却夺去了星辉初上的光芒。

　　“我可以治好你的双腿，只要你按我说的去做。”流霞十分清楚，只要凡人亲眼见了仙术便会对她顶礼膜拜，确信无疑。

　　陆烟轻望着霞光眯起了眼。看了那么多戏本，她倒是认为若仙人无端展现术力，不是坑蒙拐骗就是心生爱恋，自己现下一身厨子打扮应该入不了仙人的法眼。

　　“真是奇怪，既然仙女你法力高强，为何现在不能来个举手之劳将我治愈？”

　　女子低头一笑，眼中神色未明。“仅凭我的法力是不够的，真正的关键还是在于你。如何？可否答应我的条件？”

　　“谢谢仙女好意，我不答应。”坏事落到陆烟轻头上，她绝不怀疑。如此送上门来的便宜事，她不敢信。

　　这凡人竟不心生贪念，不肯落入她设下的圈套。“你这腿疾之痛与流落在地界的散识相互唤应。你术力越盛，唤应越强，苦痛便越剧烈。只有你砍断地界的锁凰柱，才能治好你的双腿。”

　　陆烟轻不由大笑。“仙女莫要说笑了，今晨我还只是一名厨子，如今我连厨子都不是。敢情这锁凰柱是干柴签子，由得我一砍便倒吗？”

　　女子脸色一沉，虽还是笑着，却多了迫人的气势。“那是否要我将破屋内的老头送入天庭治罪，你才愿意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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