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弋传

　　八、
　　五年后。
　　付洇染蹲在自家门前，一手提着簸箕，一手碎着核桃。
　　她做这一些极其熟练，三下两下就剥满整盆。
　　“呼——”看差不多了，她慢慢站起来伸了个腰，一股酸涩霎时从后背传来。
　　“真是老了，”付洇染独自嘀咕，“要是以前……”
　　“娘！娘！”
　　一个小少年光着脚，踢踏踢踏踩着泥地一路飞跑过来。
　　这小子又不穿鞋！付洇染磨磨牙，竹笋炒皮肉的十八剐手法在脑中演示完一遍。
　　少年喘着气，小跑着到付洇染面前站定。倒是好一副英气逼人模样，目如点漆，额头饱满，身量挺拔。
　　“娘，我……哎哟！”
　　付洇染神闲气定地收回了手。“又去哪了？还有，付小怪你的鞋呢，嗯？”
　　少年捂住自己的额头，委屈道：“穿鞋不舒服！还有……还有我叫付亢！娘您能别老叫我付小怪吗。”
　　“好的，付小怪，现在你可以去洗手吃饭了。”
　　“……”
　　少年气哼哼地走进了付洇染身后的宅院里。
　　付洇染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抱着簸箕往村口的方向走去。
　　这盆核桃是村口李奶奶的，她老人家平时不方便，她能帮得上的便顺手帮了。
　　太阳也要下山了，她还是走快一点……
　　远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一个人影。
　　那道人影背对着夕阳，余晖将他的整个轮廓勾勒出来。
　　付洇染手中的簸箕掉到了地上。
　　她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可能……不……
　　可是——
　　“洇染。”
　　视线模糊中，她忽然想起，十二年前，她跋山涉水终寻到那道人影时，也是这般酸涩满腔。
　　不同的是，那时候，她忍住了。
　　这一次，她却哭得仿佛用尽全身力气。

　　付亢知道他娘要去送核桃，可没想到一去便这么久。
　　唉，菜都要凉了。
　　看见孙子眼巴巴盯着饭菜的可怜模样，邱淑贞心软了半截，不由得开口道：“乖孩子，先吃饭吧，你娘啊，可能又是被热情的李奶奶留着闲唠嗑呢。”
　　“对啊对啊，付小怪，你就先吃着吧，我和娘等小染就行了。”一旁的俊俏青年笑嘻嘻地跟着劝道。
　　付亢本来已经有些动摇的，这下态度却一下坚决起来。
　　“哼，你什么意思？故意松懈我的意志，到时候，你就可以去我娘面前争宠了对吧？我告诉你我……”
　　“是娘回来了！”耳尖的付亢听到敲门声，一下跳下桌，穿过前堂跑到门前，拉开门上的木楔——
　　“娘你去……不对，你是谁？！我娘呢？”
　　不光是少年，男子也愣住了，随后全身慢慢僵硬在夜色的荫蔽里。
　　付洇染推开前面的人，看向付亢：“这是段公子，你娘的朋友。还愣着做什么，快斟茶倒水去。”
　　“……段公子，这边请吧。”付亢看了一眼娘，又飞快地瞟向那个剑眉星目的英俊男子。他看得出那名段氏青年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无不显雍容华贵。
　　可是，娘是怎么认识这等贵公子角色的？他以为，娘认识的人都像那个外邦哥哥一样——
　　“洇染，你都在磨蹭些什么呀，付小怪和我都等到饿了……这是？”
　　一个健硕的俊秀青年一边说话一边向门口走来。只见他高额挺鼻，双目呈奇特的淡蓝色，一个梨涡随着牵起的唇角显现，微卷的黑发用吊带随意扎起，垂在脑后。
　　俨然是当初的建巫仲申。
　　“这是我一个老朋友，姓段，叫他段公子就行了。”付洇染简短介绍完后，转过身对段拾弋道：“这个是我义兄，称呼他阿申即可。”
　　段拾弋笑了笑，打了个招呼。
　　他的手其实一直背在身后，从看见那名少年时开始。
　　他开始不安，同时手越抓越紧，青筋尽露，必然会狰狞得吓到他的洇染。
　　他的洇染，至少趁最后时间，先让他这么叫着罢。
　　“……对，对了，”段拾弋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我还没有问你……”
　　“嗯？”
　　“你的……丈夫在哪？”
　　所有人都霎时安静了。
　　其余人用狐疑的眼神看向他。
　　“额……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付洇染看向他的眼神很复杂，但那似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我没有丈夫，这是我养子。”
　　“养……养子？”段拾弋的眼一下睁大了。“养子……养子好啊……不，我是说，你的养子长得好，长得好。”
　　段拾弋声音有些细微的发抖，劫后重生般。
　　付洇染却叹了口气。
　　“段拾弋，你来干什么呢。如果来喝个茶，我欢迎你。但如果为其他……那就算了罢。”说完，她拉着付亢的手就准备转身回屋。
　　段拾弋心一紧，几乎条件反射地就喊了一声洇染。
　　可是她没有回头。
　　一如五年前，她放下战甲，转过身，离去，就不再回头。
　　段拾弋忽然失力了一般，坐在地上。
　　这里是涟闫县，一切的起点，也是一切的终点。
　　他在起点处找到她，又在终点处丢了她。
　　段拾弋慢慢捂上自己的脸，有泪水从指缝里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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