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谱绘

作者: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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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梅联对



      话说云龙慌忙蹬车离了桥头,来到影剧院,尚未停稳,彭新云就从台阶上跑迎下来:“方云龙,咋来这么晚,俺表姐都快急死了,快,快走!”二人不走幕后,径奔台前。
      影剧院内稀稀朗朗坐有二十来人,台上,几名彩妆演员正唱着地方戏的片断。台角里,装扮靓丽的秦怡芝焦灼地顾盼着,看到他们,急迎过去。
       “秦姑娘,实在抱歉,我来迟了。”
       “别说了,快跟我来!”
      秦怡芝拉上云龙未走两步,就听到威凛的一声喝:“站住!”云龙转头一看,这人年约五十,一张国字脸,浓眉正目,身躯伟岸,身披黑呢长大衣,“你是干什么的?!”“彩排的。”云龙随口而应。
       “彩排?彩什么排!这都几点了?你回去,不要来了。尊宝,他是哪个单位的,把他领导给我叫来!”
      桥头排难解怨,云龙本带一腔激越,不道一来即遭这劈头盖脸的一番剋,况且未容他作一点申辩!云龙血性腾起,口角噙傲:“哼!果然官字大如天!不用叫什么领导,闲散人一个,去留任听便!”如此桀骜不驯,公然顶撞领导,那人黑着脸转向人群:“是谁引荐来的,给我查查,没一点组织纪律性!”
      此时,台上的演出已然中断,台角涌上一干演员,均不知发生何事。云龙瞥一眼,赫见云英夹立其间,通体黑衣黑裤,极是煊显。鸦雀无声里,云龙按压火性,面对一脸情急的秦怡芝,心中含愧:“秦姑娘,云龙有负,对不起了!”连笛带套交还给她,转身就走。望着云龙龙骧虎步而去,秦怡芝意乱难揎,痴愣愣,犹似魂离躯壳。
      云龙离开影剧院,虽然赋闲轻松,却不免存有几分失落。人行街上,目睹热闹街景,云龙心绪渐好。近来一连数日,南风曛吹,日影绮丽,春暖初显。云龙想起昨日,也如这般好气象,只可惜,未能与玉梅相伴同行。目下,身无一事,当可补憾,遂车拐桥头,意奔野鸡岭,不想被张宗豹看到拦下,拉到狗肉馆内,强欲款酒,云龙见他们生意红火,拒而未应,张宗龙便将先时备下的那一大包狗肉硬塞给他,云龙只得收下。出了“张记”,瘸子赵家驹也歪拐过来,提了一大袋礼品相送。云龙推而不受,赵家驹说:“狗肉你能收,瘸叔的东西就看不上眼了?拿着!”承他们两家高眼相看,云龙胸怀甚慰。
      沐春风,顶高阳,云龙来到清溪村。及进黄门,黄母正撒粮喂鸡,转见云龙,问道:“你找谁叻?”“伯母,我是方云龙。”玉梅打厨屋奔出,见云龙一身新扮,简洁文素,闲雅现代,仿佛一步跨越千年,另呈有一番风流姿态,惊喜里看赏不够。前日黄母下晚时自娘家喜宴回来,看到云龙,顺同了老伴允定女儿终身。今睹之风采,一眼竟未认出,遂消除担虑,满心欢喜,叫玉梅去陪云龙,自个儿张罗午饭。
       在玉梅闺房,云龙问她:“你说我穿这身好,还是穿原先那身好?”情人眼里,罩在爱情光环下,玉梅只有一个评判:“云龙哥,你穿啥俺都喜欢。”音儿低宛,打自心底而出。云龙明白,这正是玉梅不同于旁人之处,旁人过多关注他的外表,唯有玉梅,在意的是他本人。望着她春花一般的娇容和秋水也似的双眸,云龙情不自禁,伸臂揽紧了她的腰身。
      去镇上赶集的黄炳树,过午才回。除了年货外,另捎有鞭炮、门吊子、和一对红灯笼。门对子没买,代之的是几张大红纸。“今年啊,咱们家喜庆,妮子,等吃过饭你和云龙给挂上!”“嗳!”玉梅喜喜地接过灯笼,交给云龙。饭桌上,黄炳树和云龙对盅饮酒,见面前狗肉,黄炳树问:“是狗肉张送的?”云龙说:“是。”玉梅奇怪:“他为啥送你叻,你们沾亲?”云龙笑而摇头。黄炳树一盅酒饮尽,挑起一块狗肉:“女婿能耐大叻。”遂将他在镇上听来的桥头之事讲了。黄母说:“亏他们都是本份人。往后呀,遇到打架,千万躲远点,要碰上不讲理的坏人,那多吓人呐!”玉梅也说:“就是,听说镇上乱着哩,常有流氓打架,特别晚上,要少出门。”听她娘俩规劝,云龙心中甜暖。
      云龙不善饮酒,黄炳树同他喝了二三两也就作罢。吃饭时,黄母问:“老秀才那来时没走?”黄炳树回:“走了,给他留了桶油。”“那咋没找他写对子叻?”“老秀才病倒了,咳得厉害,咋能忍心。”“咋?昨儿看还精着神儿给二蛋家写春对子哩,咋就病着叻?——老秀才抓药了没?”“抓了,玉照叫成武跑的药店。”黄母叹了口气:“八成是夜风吹的,白里暖和,晚露重哩。可怜,孤寡一人,病倒了,也没个伺候的。他爹,等炸过丸子,带些儿再去看看。”黄炳树答应着,起身舀水漱嘴。黄母追问一句:“那门上对子……”
       不用说,自然由云龙写。
      “向阳庭院春光好,勤劳人家幸福多。”看云龙提笔悬腕,点顿之间,勾划成字,字连成幅,姿态峭拔,风骨飘逸,玉梅轻声念出。她的云龙哥在人前为狗肉馆题写对联,玉梅能够想象出那该是何等傲气,现在自家小院捉笔,特别是在爹娘跟前展才,她的心里透着无比之美。
      “写得真好。云龙哥,你咋练的?”
      云龙春颜一笑:“道观藏书,宜抄不借。每天磨砚挥毫,久之熟巧。每逢节典,全是自己撰写。”
       黄炳树踱步来瞧,见他如此能为,颔首以许,自去灶前添柴续火,和老伴一道炸丸果,唠闲嗑。黄母进出间,目睹女儿、女婿温情缱绻,交语亲热,心头更为欢喜。一家乐享天伦。
      云龙写罢院门联对,问玉梅:“你说堂门写啥对子好?”玉梅握辫摇头:“俺不知。去年好象是……阶前春色浓如许,户外风光翠欲流。这是钱秀才常写的,光俺家门上就贴过几回。”
       “那,今年咱们就换个。哎,你说的钱秀才,是不伯父说的老秀才?他有多大,真做过秀才?”
       “没。钱秀才是俺村上的一位五保户,俺爹说,他上辈人做过秀才,后来家境不行了,在咱岭里开过私塾。他在私塾里念书,毛笔字写得好,所以人也称他秀才。听爹说,钱秀才当过大队会计,就因祖上是清庭秀才,就把他撵了下来。”
       “他有多大年纪?”
       “许有六、七十吧。打俺记事起,他一直蓄着山羊胡,就没怎变样儿。云龙哥,你不知,他会计被拿下时,也正是他晚娶的女人临分娩,听说来了运动,受了惊吓,偏又难产,结果,就都没保住……”
      这是时代的悲剧,也是个人的命数。就好比自己,如果不离家出走,上高中,考大学,人生途径将会截然不同。然而,他没有抱怨,命本无常,抄经颂典礼三清,已多有所悟。今与玉梅续缘,于他足幸,一切宜于看开!
      “玉梅,堂门的对子有了,我写出来你看怎样。”挥毫之间,落笔而就:
       窗含岭顶千松翠
      门收岩下万景明
      “哎呀,你把唐诗给改了!你咋想出来的?”玉梅挨靠云龙,秀眸在云龙脸上和联对之间来回顾盼。云龙不在的那些时日,她常常对着后窗外的层层松林发呆,即使坐在院中,从门里望着岩阶下的路道田块,也每每陷入痴想。那是一种伤怀,今终盼得情郎来,同是此景,心境大改,竟是格外明快!
      兴之所致,云龙神采飞扬:“你的门上,咱们贴副隐联好不好?”氛之所带,玉梅腮起桃红:“好。啥叫隐联?”云龙抿唇,笑而不言,拈毫蘸墨,笔行处龙游曲沼,风回雪舞:
      琼崖玉壁腊梅绽
       雾海云涛矫龙腾
      玉梅连念两遍,霍然心镜通明,点“玉”指“梅”,圈“云”画“龙”,四字连起,不是他们是谁?彼此视而一笑。恰是:相知齐对目,灵犀一点通。此时无声言,胜似有言声。心合念同,情融意洽。云龙尺裁一纸短幅,与玉梅同握一笔,摒息移腕,合拟题了横批:芳傲皇古。其中藏巧,不用明说,一对璧侣悉知所指。
      待墨略干,两人贴春联,挂灯笼,粘窗花,乡农小院里撒满了祥和喜庆。
      清溪村村不大,因有钱秀才在,不论红白事,写字题联记账,非他莫属。年节春联,村里人也一直都是提物登门求墨。近两年,多有年轻人撑门立户,喜欢街头摆挂的金字粉联,况且手头大方,顺带买来省事方便,故而不再去求钱秀才。而老户人还承旧习,虽说老秀才联词陈旧,但他们一方不愿改换旧念,一方还要顾其情面。黄炳树如此,村支书黄玉照如此,可是,黄玉照的两个儿子却非这般。
      黄玉照在房头里是长子长孙,算年纪比叔辈的黄炳树还要大上两岁,大儿成文、二儿成武,即未成文也未成武,初中毕业后都师从木匠干装潢,常在外地跑,自认见识广观念潮,对老辈儿的想法多有不屑。这不,在外赶工才回的成武帮钱秀才去抓药,上了一趟镇里,和老同学刘馥双侃了一阵,话题多半围绕方云龙,自是期盼届时一聚。回程走在街上,便捡那春联、门吊子就买了好些,可谓玩心不退,因兜里钱足,又买了许多式样不一的福字中国结以及偌多的烟花爆竹。黄玉照说他有钱烧包,有一花两,光那春联对子贵贱不说,连茅厕、猪圈都贴上也多有余剩。成武说他爹观念落后,人人都不消费,商品怎么流通?这叫拉动内需!玉照说不过儿子,任由他去。成武动手把自家春联贴上,余下的拿了去周济给三奶奶家。他三奶奶就是玉玲母亲,三爷爷前些年病逝,娘儿几个生活清苦。
      手头还有几个福字结,成武又来到玉凤家,赶巧玉凤也买了几个,玉凤说:“这都重样了,你送给俺姐吧。”成武说:“小姑妞,梅姑姑家是不有么喜事,往年到年三十才贴春对子,来时老远看这都贴上了,门上还挂着俩红灯笼!”玉凤神秘一笑:“当然大喜事!”“梅姑姑说到婆家了?”“这啊,得你自个问去。”
      成武转离身,走到那门前红灯笼下,看春联墨迹尚鲜,又不象钱秀才字体,心怀疑窦。踏足院里,叫了声“五爷五奶”,和黄炳树、黄母打了招呼。家常了几句,黄母问他是不是有事,成武便说,他来送几个福字结给梅姑姑玩。说话间,就见玉梅和一男郎打屋里现身,瞧他们神态,成武心底有准,他把福字结递给玉梅,冲玉梅做了个鬼脸。玉梅脸红,便拿福字结抽他:“小武子,你坏笑啥哩?!”成武故作不知:“梅姑姑,这谁呀,也不给引见引见?”玉梅倒奇了:“咋,你们不同学吗?”这回摊他惊讶了,“同学?啥时候同学?”玉梅不理成武,转对云龙说:“黄成武,跟黄成文是哥俩,和你都一个班的。”
       “黄成武!”云龙记起来了,成文、成武,这哥俩悬差一岁,同时入学,初中即与自己同班。成文喜静,好下棋;成武好动,喜吹笛。虽一母同胞,但性格差异,在校时常常拌嘴。当时,他们住在镇上的大姨家,放学一路,于是自己就成了他们的调解人。哥俩也是,头里闹别扭,过后就和好。对于他们的印象,云龙记得最深的一次是:那回给他哥俩订正习题,晚上三人最后离校,行在街边的树行里,月影疏离,四周静寂,成文乘兴背起《大铁椎传》,至“客驰下,吹觱篥数声”,成武抽笛以和,配合极为默契。今番见到成武,不仅个头窜起,当年的稚气也已脱尽,夬然成了一个帅小伙!
       “等等!”成武实在想不起对方是谁,他举着手,一副苦思冥想状。
      玉梅“扑嗤”一笑,“人家是方云龙!”扭头进了厨屋。
      “方云龙?!”成武不敢相信。待云龙点头,成武这才确真,便一把抱住,“真的是你?方云龙,你可想死俺哥俩了!跟你说,你离家出走后,俺哥俩专门找茬和郭大□□干了两架!”久别乍见,成武极其兴奋。在校时,他在云龙面前从不藏掖,总是有啥说啥,现在,依然如此。
      从他嘴里,云龙知他昨晚方回。他们哥俩干装潢,两人虽在一地,却是两家,成文活细手慢,要晚他一天。
       玉梅打厨屋里端出两碗茶,递给他们。成武问:“你们是谁给介绍的,我认不认识?”二人都笑。当成武得知他们在校就有交往时,惊大了嘴巴:“啊?咱们天天在一起,我咋不知道?”虽说瞒他到现在,他还是特别高兴:“从前咱们是好兄弟,现在你占了大便宜,成了长辈,以后我得叫你‘姑夫’了。不过,叫你姑夫咱也乐意,谁让你本事大叻!在门口我还想,老秀才病得不能拿笔,这透新的春联谁写的?现在可明白了。上学那会,我就知道你的字写得好。可是姑夫,你啥时学会吹笛子了?我听辣嘴刘说,今年春节会演有你的笛子独奏,这你可得教教我!”这一说,云龙脸现不自在,便将剧院里的事告诉了玉梅和他。
       成武诚为惋惜,玉梅却不在意:“不让也罢,咱还不稀罕哩。云龙哥,你别难过。”成武反过来也说:“梅姑姑说的是,那些侯门权贵,咱们还不愿伺候呢!西山洼子王家嶅有个笛子王,名叫王怀玉,人那笛子吹得真叫好,去年队里推荐他,人家就是不去!”感于他们情意,云龙甚为宽慰。
      黄成武自小喜好乐器,无奈乡下无此氛围,淹埋了他的天份。农村孩子所能置办起的,也无非是笛子、口琴。成武凭他禀赋,自琢磨揣得几分笛技,上学时最为着迷。下学后他跑跟邻村的响手班子混有两月,愣给玉照打了回来,骂他:“让你玩玩也就算了,你他娘的还当了真了!”在玉照脑里,仍存留着过去的旧观念,所谓一流秤,二流斗,三流屠户,四套狗,五修脚,六剃头,七娼,八唱,九吹手!下九流里第九流就是响手,他丢不起这个人!遂逼成武跟成文一道学木工干装潢,这才算作正经手艺。成武奔了“正途”,对乐器的痴迷渐减,虽说手里有钱后买了管上好的竹笛,由于久搁不吹,却然已是生疏了。好在今儿遇着云龙,兴致重提,飞跑回取了笛子,约二人去山上林里,要一聆仙曲。
      身处幽僻,有红颜相伴、知音慕仰,云龙摒除尘念,心境空灵,横笛吹奏,曲曲犹似天选,皆非凡音。这一吹,直吹得满山翠如黛,吹得那梅花应声开,吹得清泉汩汩流,吹得大地迎春来!
      有诗为证:
      浪子逞强显英才,
      敢践权门作驽骀。
      隐向岭里翻弄乐,
      夕吐胭脂满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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