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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魅窃国义士舍命
民国四年盛暑,湖河城里特别沤热。南洞庭湖里吹过来的湖风湿烘烘的。一群群尖嘴巴的细蚊子, 嗡嗡地在人们汗巴巴的身子周围鼓噪,似乎要吸干人身上的血。
大周老师躺在书房里的竹凉板上, 摇着把大蒲扇, 碾转反复, 心里十分烦闷。湖州学堂早在一个月前就放了暑假,他因为要整理自己研究的楚风古韵,一直呆在龟台山上的书房里,没有回山区老家去。但近日来,闷热潮湿的天气和动荡不安的时局叫他心神不宁。
面对急剧时变,昔日老父亲的学生, 一个个都在为“治国平天下”而奔走呼号,反衬自己死守书斋也太迂腐和麻木了。入夏以来,报上连篇累牍地披露北京正在“筹安”,欲把辛亥志士流血换来的民国共和政体, 复辟为前清曾颁诏欲行的“君主立宪”政体。皇帝逊位已多年了,还有人劝袁世凯再登基当皇帝。这岂不会再惹起兵变血祸,让流了的血白流且还要再流血吗!特别是湖南也在起哄,昔日曾参与扼杀湖南维新、多次诘难辱骂先父周老先生的长沙劣绅叶德辉, 居然也拥护起“君主立宪”来,并以省教育会长的身份当上了湖南的筹安会长。长沙学生反对筹安,反对袁世凯与倭人签订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叶德辉竟然以教育会长之威势强力阻挠,致使有爱国学生愤而投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在书房里坐不住了,总想向人吐出点什么心臆,以解心中郁闷。
正好,这天,古道街书坊里的熊老板, 客气地来找他这位湖河城里的“学问人”,出重酬请他写篇《时评弹词》,给书场吹进点新风,招徕更多客人。大周老师谢绝重酬,不收分文,但申言:要他写可以,写了就要原封不动、一字不漏地照样弹唱。熊老板一口应承。但大周老师还是不放心地说:“我的弹词语涉当前时局,可能冒犯当今权贵,你不怕吗?”
“你老人家不会直接骂袁世凯、汤芗铭啵?”熊老板问。
“我当然不会那么直露。”
“那怕么子呢!客官们爱听的就是针贬时弊的时评弹词,你老人家敢写,我就敢让艺人在书坊里唱!”
“好,痛快!”大周老师当即高兴地提笔凝神,不消一个时辰,一篇荡气回肠的《时评弹词》就一挥而就了。熊老板郑重地捧着这大学问人无偿为书场写的弹词,立即回去找艺人抓紧排练去了。
这天下半日,熊老板来通知大周老师,当晚书场唱完《说岳全传》后就穿插弹唱他写的《时评弹词》,请他莅临观听指正。大周老师欣然应允前往。
傍晚时分,西边的太阳缓缓落下,天上的晚霞把古道街后一方叫做“鹅羊池”的水塘, 映照得通红通红的。塘边的露天书坊里,已摆满了一排排竹睡椅,椅下还连着踏脚搁鞋的竹蹬。竹睡椅的前面搭了一个有棚的竹台,上放条桌靠椅,那是说书人的台位。几个跑堂的小伙计正在那里打扫卫生,擦抹桌椅,准备茶水。一些向书坊交了“进场费”的卖香烟、槟榔、瓜子的小贩已早早地候在场子四周。场外,已陆续有书坊瘾君子进来抢占靠近说书棚的前几排座位了。
大周老师讲“斯文”,他没有咯性急。吃罢晚饭洗完澡,再略事歇了下汗气,他才摇着大蒲扇,穿着件无领的香云纱短袖衫和穿了条桩子短裤,闲适地踏着一双木拖板,呱哒呱哒地来到了“鹅羊池”塘边。
湖河城里的露天书坊, 是夏日休闲的好去处。特别是古道街后“鹅羊池”塘边的露天书坊,更是湖河人在炎炎夏日里静心敛气、消暑怡神的好地方。大周老师走进鹅羊池露天书坊时,百十张竹睡椅上都已坐满了和他一样摇着大蒲扇的人。他们正一边摇扇驱赶蚊子,一边津津有味地听前面竹棚里手捧月琴的说书艺人, 说唱“湖河弹词”,间或还嗑点瓜子喝口茶,闲适而惬意。
“湖河弹词”, 是湖河城里一绝。它虽是清嘉庆年间从长沙传进来的,但经湖河艺人改进,已独具湖乡特色而迥异于长沙原来的“弹词道情”了。
湖河弹词既唱历朝历代的古典故事,也叙当世当今的时事时评。它把弹唱、道白、说唱、表情集于一身,语言通俗易懂,唱词合辙押韵,说唱抑扬顿挫,极富表现力。弹唱艺人由书坊老板有偿请来,可一人独坐书坊唱两三个时辰的场子而不会使人厌倦,若由两人对唱,则更丰富了表现力,使人乐而忘返,暑烦尽消。艺人大多为聪慧的盲人,但也有心明眼亮的高手。他们“怀抱月琴,口吐圣贤”,劝善人间,针贬邪恶,嬉笑怒骂,声情并茂,常使听书人又哭又笑不能自已。
大周老师进书坊时,场子里正在说唱《说岳全传》的结尾篇。见睡椅上都已坐满了人,他只好暂时站在后面。书坊熊老板瞄见了他,立即叫小伙计在前面加了一张睡椅,自己则歉意地走上前来请他到前排就坐,并叫小伙计泡了杯好茶和递上了一大包椒盐南瓜子。
大周老师入座不久,竹台上的盲艺人唱完了《说岳全传》下台休息。稍候片刻,他又重新上台把惊堂木一拍:“各位客官:才表罢岳武穆精忠报国,风波亭浩气犹存于心,古往今来世事相通啦,借这浩气我再唱唱当今的呀”——“嘣嘣”,盲艺人拨了两下月琴弦,缩紧了听众的心弦,然后紧接着唱道:“湖湘呀英啦啊哈啊雄!”
台下的听众赶紧又竖起了耳朵,有的还从睡椅上直起了身子。只见盲艺人睁大没有光但却似乎有爱有恨的瞎眼,向竹台下他看不见但能感受到的众多听众铮铮说白道:“湖湘大地,钟灵毓秀,自古英雄辈出,铁骨铮铮!古有屈子忧国投江、贾生论政舍命,近有曾公乱世扶国、左公塞外鏖兵。今朝更有一代英豪舍生取义,为国尽忠!请听呀”——“嘣的嘣的嘣的嘣”,盲艺人弹响了月琴,清脆的琴声撞击得人的心尖子都在跟着一起共鸣。台下所有听众都屏气凝神地听他边弹边唱道:
“武昌城头起惊雷呀,中华大地会风云,
帝制已去共和兴, 政制更新民心振。
亘古未有新鲜事呀,三湘儿女争舍命。
长沙黄克强, 喋血汉阳功兴伟,
桃源宋教仁, 砥柱国会正义伸。
天下多义士, 湖湘尽英雄,
一腔报国血, 神州日月新。
谁知风来雨骤起, 祸起萧墙源自明。
志士饮恨头颅断, 湘水流泪哭忠魂。
北方有鬼魅, 南方有妖影。
这真是呀“——嘣嘣嘣”,盲艺人猛然拨了三下琴弦,一双瞎眼向上一翻,正要再用道白痛斥挂羊头、卖狗肉搞假共和、真专制的人时,场外脚步杂乱地冲进了一队□□晃晃的北洋军。领头的又是那个牛高马大、一脸横肉的北洋团总。
“妈那个巴子,谁在唱这些乱七八槽的东西,找死呀!”北洋军官一阵怒喝,并抽出军刀砍倒竹棚,从倒塌的棚子下又一把拖出了盲艺人,揪住他胸前的衣裳逼问:“死瞎子,谁叫你唱的?”
盲艺人双手紧抱月琴,瞪翻着一双瞎眼,一言不发,神形凛然。
“老总,莫怪他,莫怪他,他只是个靠卖艺活命的瞎子,我是书场老板,是我叫他唱的!”熊老板见真的来了“场合”,心想躲是躲不脱的,不能让个瞎子替他挡刀枪,赶忙堆起笑脸上前来替盲艺人开脱。
“哟嗬,你胆子好大啊,这弹词是你编出来的吗?翰墨不错呀!”北洋军官松开盲艺人,面对熊老板阴阳怪气地说。
熊老板沉着地说:“我们这弹词只是唱唱共和,赞赞为共和舍命的英雄,并无么子越轨和不妥之处呀!”
“还没有越轨呀!‘祸起萧墙源自明’啥意思?‘鬼魅妖影’你又骂的是谁?你编这样的弹词唆使人公开弹唱是要杀头的,知道吗?你老实说,弹词究竟是不是你写的?”
“这••••••”熊老板正要分辩,北洋军官已不耐烦地挥起了手:“先带走他!”场子里一阵骚动,听书人纷纷站起来不平地吼叫:“为么子凭白无故抓人!”“共和英雄有么子唱不得!”“不是‘鬼魅妖影’就不怕唱!”
呯!呯!呯!北洋军官抽出□□,对空连放三枪,枪口上的红火在夜幕下还真的有点骇人,众人不敢吼叫了。只有盲艺人看不见,仍不顾一切地叫喊着冲上前来:“你们打死我,打死我!弹词是我自编自唱的,不关书场老板的事。瞎子横直活得难,送给你们打死算了!”瞎子的头撞到北洋兵的枪托上,额头上鲜血直流。熊老板见状几乎流泪:“你这是何苦呢!”
“哟嗬,都不怕死啊,一起带走!”北洋军官下令,四个北洋兵上前分别扭住了熊老板和盲艺人。场子里又骚动起来,胆小的开始溜场,胆大的欲上前来护人,一场可能死人的冲突眼看就要发生,大周老师顿时血涌上了脑门顶。他在人群中高喊了一声:“大家莫乱动,都不关你们的事,弹词是我写的!”他边喊边迅速走出人群,站到了北洋兵面前。众人顿时都被他镇住了,北洋兵也都惊讶地望着他。
“嗬,这倒有点像读书的学问人。我说瞎子和书场老板哪能写出这样的弹词呢。先生贵姓?”北洋军官没有骂粗话,反倒不无敬意地问大周老师。
“免贵姓周。”
“先生是——”
“湖州高等学堂主事。”
“哟,大学问人!这样的弹词只有您这样的学问人才写得出,失敬,失敬!只是周先生好像骂了袁大总统,犯了当前大忌啊!”北洋军官似乎有点惋惜和遗憾地说。
“你说骂了就骂了吧!”大周老师脸无惧色地说。
“那就没有办法了。兄弟当兵吃粮,得遵军令,尽管我佩服先生的翰墨和骨气,但也得忠于军务啊!周先生,今天得麻烦你随我走一趟去交差了。”
“我不为难你,但你要先放开熊老板和瞎子艺人我才随你走。”
“放开他俩,请周先生跟我们走!”北洋军官下令。北洋兵立即松开了被他们反扭双手的熊老板和盲艺人,走上来就要扭大周老师。
“放肆!谁叫你们这样无礼了!我说的是请!对有学问的读书人要客气点!”北洋军官一喝,两个北洋兵赶忙退了下来。大周老师对粗鲁的北洋军官突然来的客气有点奇怪。他想,这家伙可能也出身书香门第,只是在军队里混坏了德性,也或许向他的上司汤芗铭学的这一手吧。留学过外洋的汤芗铭此时正在长沙笼络像叶德辉一类的读书人紧锣密鼓地搞“筹安。”
“周先生请!”北洋军官喝开部下后,礼貌地对大周老师摊了摊手。
“且慢!”大周老师说“让我先回学堂换身衣服,总不能就咯副样子进公堂、上杀场吧!”
“好,好,请便,我们‘护送’您去!”北洋军官连连点头。
大周老师从容地踏着木拖板,摇着大蒲扇,呱哒呱哒地走出了“鹅羊池”塘边的说书坊。熊老板和书坊里所有的人都崇敬地目送着这位昔日湖河贤圣周老先生的传承人。瞎子艺人看不见,却心有灵犀,他突然翻动双眼,力拨琴弦,声嘶力竭地高唱:
“天下多义士呀,湖湘尽英雄啰!
一腔浩然气哟,不怕妖魔凶啰!”
众人的眼里涌出了热泪••••••
大周老师被关进了湖河知事府的班房。黄知事正拟文上报省都督府请示处理,弄不好他会有杀身之祸。古道街上议论纷纷,卜盈和在靠近古道街的“盈和”钱庄里吃惊地听到了这个消息。此惊非同小可,卜盈和的房心蹦到了喉咙口,他连忙擂急火急地出门去找柳六山、项锦云、岳昌浦等昔日同窗,想会同他们商议如何营救恩师的儿子。
哪知柳六山家和项锦云家也同时出了大事!
最近,袁世凯为□□当皇帝,与日本人签订了卖国的《二十一条》,以国家利益为贡品换取日本人对他的支持。和祥、和安、项益新三个“信义中学”的激进学生,像北京、长沙的许多热血青年人一样义愤填膺。他们三人先是在国文老师李湖天布置的《论事》作文中各抒己见,就当前时事痛斥卖国者。三人文章言词犀利,结构严谨,思想深刻,情真意切,青年人拳拳爱国之心跃然纸上,李湖天老师阅后大加赞赏,圈圈点点,判为范文,并在课堂上公开诵读,引起学生轰动。之后,三人又把各自文章中老师圈点赞赏之处合起来,共同写成了一篇《时政要论》。该文在信义中学的学生中争相传阅,并不胫而走地被传抄至了附近的师范学校。桃花山下的青年学子们被该文引发共鸣,蠢蠢欲动,暗中联络欲举行“外争国权,内反复辟”的游行。
此事被汤芗铭派来的心腹——湖河知事黄辟金侦知。这下,信义中学捅了他的黄蜂子窝,他立即派人把信义中学的校长和教务长召到了知事府讯问:“你们的学生伢子要闹事了,晓得啵?”
湘中信义会派来的挪威校长耸耸肩,摊开双手满不在乎地说:“我的学生都是善良的基督徒,他们不会干坏事!”
“校长先生,你莫太自信了。你的□□怂恿学生写了激进的文章,妄评时政,辱骂袁总统,污蔑汤都督,还向其它学校广为散发,挑动大批学生反对当局,制造混乱,扰乱治安,按督府令当格杀勿论!”
黄知事一番厉言,叫挪威校长瞠目结舌。他转问中国教务长:“有这样的事吗?”
中国藉教务长是从长沙聘来的喝过洋墨水的留学生,受过西方“天赋人权”的思想熏陶,对钳制言论搞专制的暴政十分反感。他听了黄知事的厉言指责和挪威校长的询问后,外柔内刚地说:“我们的教师布置学生作文是职内之事,属于执行学校规定的教学程序。至于学生想写什么,如何表达,这是学生的自由和权利,老师无权剥夺。我们的学生写的文章文采好,老师理当肯定。其它学校的学生爱读也在情理之中。知事先生说他们妄评时政,反对当局,那是你们的说辞和是非标准,我们教会学校不管政治。”
挪威校长听后连连点头:“说得好,说得对极了!我们教会学校只遵主的意旨培养学生才能,塑造他们正直善良的灵魂,我们不问政治,不管你们中国人官场上的事!”
黄知事红了脸:“你们不管,我们可要管!限你们两日内要么交出写激进文章的学生,要么交出任学生乱写,不加斧削的□□。总要有人为此担责而杜绝这样的事漫延,否则,你们学校会有麻烦,我在此先正告你们了!”
“岂有此理!”中国教务长也气红了脸。
“野蛮!暴力!主啊,他们要受惩罚啊!”挪威校长翻着蓝眼睛连连在胸前划着十字。
不知是么子人把了信,校长和教务长还没有回到学校,和祥、和安、项益新三人就被他们的同学藏起来,不见踪影了。
当日下午,正当卜盈和四处寻找昔日同窗以商议如何营救大周老师时,柳六山和项锦云作为家长被召到了信义中学。听完校方陈述的事情原委,他俩吃惊地互相对视着,半天没有出声,也不知如何对校方表态好。
儿子们肯定闯了祸,但没做错事。他们文章中说的也是大多数湖河人心中想的,只不过怕场合的人不敢说,他们年青人血气方刚,初生牛犊不怕虎,说出来,写出来了而已。两个父亲心中还暗自高兴:小子们有种!只是这祸闯大了,连累了学校。当政者要人,人又没看见了,他们也不晓得藏在哪里,就是晓得也岂能把儿子送进虎口!咯事如何圆场呢?俩人内心复杂地低低商议了一阵,达成了请学校护人的共识。
柳六山对校方说:“伢子们是在学校里写文章得罪了当局,我们当父亲的全然不晓,也无法管教到,人也没回家,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现时只能请学校为他们作主,请学校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学校当局对他们的说辞无可指责和推托:学校保护自己的学生义不容辞。
挪威校长犯难了,他只好在第二天召集校董会和校务会联席讨论:把不把李湖天老师或柳和祥、柳和安、项益新三个学生交给湖河知事府?如果不交,如何应对当局的威逼?会上争论激烈,以教务长为首的大多数中国教师和挪威教师及董事会的好几个董事都反对屈从当局压力,让自己的教师和学生受迫害。他们认为这样会遭世人非议,损害学校声誉,危及学校生存。但也有人认为:个别人的过激行为应由他们自己负责,不能由此导至学校与当局发生冲突,这样同样危及学校生存,弄不好还会导至更多的师生卷入漩涡。两派意见正争执不下,会议室棕黑色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身着中式长衫的李湖天老师出现在门口。
与会人员都很震惊,李老师却从容地说:“你们不要为难了,就把我交给当局好了!学生的作文题是我出的,柳和祥等人的文章是我批改润色和在课堂上公开朗读的。他们的文章写得好,观点既没违背主的意旨,也符合我们教会学校倡导的人权、自由精神,学生伢子错在哪里呢?我们当老师的总不能昧着良心扼杀学生的天分吧?是仁慈的主塑造了他们啊!”
会议室诸人面面相觑,挪威校长更面呈难色。教务长则拍案而起:“谁也不能交!交了,就是把人送进虎口,会要受主的惩罚,今后会要为此忏悔,信义中学从此会要蒙上羞耻!”
争论声没有了,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李湖天老师正要打破沉默,门卫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不好了,拐大场了!北兵胯子冲进学校来了!”
众人一阵惊慌,挪威校长宣布休会,会议室里的人都随他急急走出了大门去看究竟。会议室在二楼,楼下是操场。此时,操场上已开了锅,一队全副武装的北洋兵站在操场中央,不少学生正喊叫着四散避逃,也有一些不信邪的师生在对他们怒目而视。
“学校的主事人听着:我们今日奉知事府之令要带走犯事的学生或□□,只要你们交出他们,我们不会伤害学校的其它师生,也不会动学校的一草一木,若违抗,就休怪我们不懂斯文而无礼了!”又是那个高个子北洋团总在叫唤,不过今日他好像有所顾忌,没有在斯文之地口出粗言。
“快走!”挪威校长和教务长同时对李湖天老师着急地挥手,有□□迅速地挡在了他的前面。
“不行,我不能连累学校,更不能让学生去顶罪!你们闪开!”李老师扒开挡住他的同事,嗵嗵嗵地急步下了楼。教务长急得蹬脚,挪威校长则双手合十眼睛望天地连声说:“主啊,您救救他吧!”
李老师站到了操场中央。北洋团总惊愕地问:“你就是李湖天老师?”
“不错,是我。你莫再抓我的学生,我随你们走!”
“好样的,湖南人都有种!难怪袁大总统和汤都督都对你们湖南人又敬、又恨、又怕呢!”北洋团总不无钦佩地把李老师从头到脚扫视片刻后, 似乎有点无奈地挥挥手:“请这位李老师走。”北洋兵听令端枪一拥而上。
“不许冲击我们学校,不许带走我们的李老师!”不知何时,校门口已聚集起了大批学生。他们手挽手组成人墙挡住了校大门并大声抗议。
“妈那个巴子,不识好歹,敢阻老子执行军务,枪上膛!”北洋团总露出了凶相。“咔嚓”,北洋兵们纷纷推枪上膛,一个个虎视眈眈,校园里的空气顿时似乎要爆炸了!
“不能使用暴力,不要伤害我的学生!孩子们,镇静!镇静!”头发已花白的挪威校长, 急得大喊着踢踢跄跄地往楼下跑。他身后,教务长和大群老师也跟了上来。
“同学们,让开,他们不敢把老师如何的。”李湖天老师一边说着,一边迎面走向了学生的人墙。北洋兵端着上了膛的枪紧随其后。学生们不情愿地含泪让开了路。操场上的教师, 在挪威校长的带领下纷纷在胸前划着十字。
李老师和大周老师关到了一起,两人把生死置之了度外。
柳六山、项锦云、岳昌浦等人则在卜盈和的邀集下, 聚在“盈和”钱庄商议营救他们的办法。但大家心里都翻了饺子,拿不出一个好主意。
“我们多凑点钱去保吧。”卜盈和试着提议。
柳六山摇了摇头:“这黄知事不是昔日的李知县,他是袁世凯和汤芗铭的走狗,他要的是上爬的台阶,不是钱。”
“我们同去知事府找这黄辟金论个公道。他不是附和袁世凯搞‘君主立宪’吗?君主立宪就不能搞专制霸道,要依宪行事,哪能这么随便抓人!”项锦云要去碰硬。
“他们咯些人本来就是满妹子哭嫁做的假,你给他当真,他们会理你咯一套呀!”岳昌浦不赞成项锦云再去白费力气。
卜盈和体谅项锦云和柳六山心里比其它人更急,便再提议说:“我看是不是先把几个细伢子找回来再说,莫让他们再惹出点么子事,再添点么子乱。”
“找么子,咯大的人你还怕丢了,就让他们躲过咯风头再讲。找回来了,说不定又会让北兵胯子抓去,那不更添乱了!”岳昌浦不信当局说的话,但相信和祥等几个伢子能自理。
众人正在踌躇不定,和泰急匆匆地跛着脚跑进了钱庄。他先对在场的人叫了声“伯伯们好”,然后附在他爷的耳朵边咕咙了几句。柳六山听后先面露欣色,继而又紧锁眉头。众人焦急地问:“么子事?”柳六山摆摆手:“等下说。”然后对和泰说:“你马上回去叫符老伯即刻到咯里来,就说我们咯些人都在咯里等他。”“好呃!”和泰奉了父命又急匆匆地走出了钱庄。
柳六山目送和泰走后转身对众人说:“细伢子们倒是有了下落,且安全无恙,只是又来了新的麻纱。赣民兄马上就来了,我们听他细讲吧。”
和泰走后不久,符赣民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他家的大公子符继业。符家父子带来了两个消息。
符大公子告诉柳六山等人,前天学校校长和教务长被黄知事派人请去知事府时,有耳长的学生就探知了和祥等三人惹了麻烦。为安全起见,学生们一起商议要他们三人赶快躲起来。三人不敢回家,怕连累父母。
符家俩位公子与和祥等人既是多年同学, 又是从小一起滚大的伙计,遇此等事岂然坐视,立即拍胸脯叫同学们把三人交给他们兄弟俩,并且叫大家一个个赌咒发誓不走漏风声。同学们慨然应允。
于是,符老大和符老二就领着和祥、和安及项益新三人悄悄从后门溜进了“宜湖春”。俩兄弟把和祥等三人藏在他家酱园的一间空置的阁楼里,让他们在那里静心读书,兄弟俩则轮流送茶饭。过了两天,风平浪静。
哪知今日符二公子忍不住舌子痒,把李老师被北兵胯子抓去的事告诉了他们。这下拐了场,三人在阁楼里再呆不下了,哭喊着要到牢里去换李老师。符老大慌了号子,狠狠踢了符老二屁股一脚后,叫他和自己一起死命堵住大门上了锁,然后叫老二守在门口不让他们下阁楼,自己则在无奈下去告诉了父亲,请父亲拿主意。
“混帐东西,咯大的事也敢瞒我!”符赣民听了符老大上气不接下气的陈述后,气不打一处来:“咯号事弄不好是要坐牢砍脑壳的,晓得啵?”“晓得,晓得!”符老大气都不敢出了。“走,赶快随我去把信!”符赣民骂罢了人,拖着符老大就出了门。他自己也有重要事找柳六山等人。
“莫骂人了,继业他们是讲仁义的好伢子,还搭帮他们呢!”项锦云和柳六山听了符老大告诉他们的消息后,既感欣慰又还是放不下心。
“好了,没你的事了,赶快回去,叫和祥他们莫乱动,听我们商量后的调摆,要是走了人,我捶死你!”符赣民晓得项、柳二人的担忧,打发符老大赶快回去先稳住细伢子们的砣。
符老大屁颠颠地一溜小跑回去了。符赣民则又脸色凝重地对在座的人说:“还有更麻纱的事!”
原来,符老大来找他前,他刚送走黄知事差来送信的人。信中,黄辟金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
大周老师和李老师是湖河学界的名流,黄知事不敢擅作处理,呈文急递省督府请示。汤芗铭接报后找省教育会长叶德辉商议。叶德辉给他出主意:大周老师是湖湘名士周老先生之后,李老师则是教会学校的人,二人不可妄杀,否则难拾人心,于湖南筹安不利。不如施仁义结善缘,着令湖河知事先好生善待二人,并晓义劝说二人加入筹安。若能说动二人,且能带动湖南筹安,则善莫大矣! 汤芗铭接受了叶德辉的建议。
黄知事却为了难——说动二人,谈何容易!士人认了理就难回头,何况是最讲骨气的湖南士人。为难中他想起了湖河曾有许多参议员, 与大周老师交往甚密,若能让这些人带头在湖河搞“筹安”,拥戴袁总统登基,说不定牢里的周、李二人也会动心。想到这里,他一阵心喜,认为自己找到了妙法,立即写信分别差人去找柳六山、符赣民、项锦云、岳昌浦等人。信中以保出大周老师和李老师为筹码,压他们参与“筹安”。差人没找到柳六山等人,却找到了符赣民。
“你答应了?!”听了符赣民的叙述后,众人一齐惊疑地问他。
“哎,我会那么容易上当?”
“那你一口拒绝了?”岳昌浦又担忧地问。
“那大周老师和李老师就有性命之虞了。我在拖着,说这事非同小可,我自己没想清,更不好强人之意,要商议之后再说。”
“是咯样。”大家缓了一口气。然而事情如何了难呢?答又答应不得,推也不能硬推,真是骑在老虎背上下不来。众人一时又陷入了沉默和苦思。
柳六山沉吟了好久,见众人都还在枯着眉毛,迟疑地说:“我看咯事还是只能按赣民兄的搞法,行缓兵之计,先拖住这姓黄的不对二位老师下手,拖得一阵说不定时势又会变。”
“还如何拖下去呢?”项锦云疑虑地问。
“黄知事封了我们县议会,但据说汤芗铭又指令湖南各地选‘国民代表’,搞‘国体’投票。这当然是扯妖影子为袁世凯称帝打嗬声,但我们也可以钻他的空子, 说我们现在既不是议员,也无国民代表之名份,没有说话的资格和份量,叫他先在湖河选国民代表,拖他一阵再见机行事。”
符赣民倒背着双手在厅中踱了几步后说:“照六山咯么讲,倒是可以拖他十天半月,只是我们真的又被选成了‘袁字号’的国民代表,被逼着去投票就范,岂不又被推到了河中间?”
项锦云红了脸:“我们投他的反对票!共和已兴了几年了,还让他们抬出个皇帝来君临天下?!”
“只怕到时由不得你啊!”岳昌浦一脸忧郁。
商量来商量去,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最后大家还是赞同了柳六山的提议——用缓兵之计,拖!
黄知事接到了柳六山、符赣民等人的回信,立即决定在湖河选“国民代表”,搞“民意”投票,为袁大总统抬轿子、吹喇叭。他相信有北洋军的枪杆子撑腰,有柳六山、符赣民等人领头出面,不会唱出么子绿戏来。
牢里的两位老师暂时无性命之虞了。和祥、和安、项益新三人也回到了信义中学读书。正在此时,李唐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大周老师困在牢里的消息,星夜带着三个人从长沙靖港走水路至泉交河,然后偷偷潜回了湖河城里。
拂晓前,李唐敲响了柳六山“同仁顺”米铺靠河边的后门。当腰插手枪,身挂炸弹,一身黑衣裤的李唐出现在睡眼蓬松的柳六山面前时,把他吓了一大跳:“你咯猛子神,何解回来了?!”
“进屋细说。”李唐带人闪入了屋内。柳六山把他们带上了碾米房上的阁楼,并喊醒和泰,叫他在门口望风。
“大周老师还关在牢里啵?”李唐急切地问。
“是的,还不晓得如何把他救出来,要是他有不测,我们对不住恩师啊!”
“我正是为咯事回来的,他关在哪里?”李唐手握枪把问。
“关在南门口监狱。何解,你准备劫大牢?!”柳六山看着李唐的神态,心里咯噔了一下。
“六山呀,对袁党讲不得斯文哟,他们在宝庆已杀了好几个老师,在长沙也杀人如草芥,已杀红了眼了。要保住周老先生的血脉,只有抓住时机给他们来硬的,再耽误,就会没有人了!”李唐有点心急如焚。
“我们正在设法拖呢。”柳六山宽慰李唐。
“拖?拖什么?”李唐不解。于是柳六山把盈和钱庄里众人的商议过程,及黄知事正在筹备国民代表选举, 欲举行民意国体投票的事, 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唐。
李唐沉吟片刻,眉毛一展面带笑意说:“机会来了!”
“么子机会?”柳六山不解。
“你先莫问,到时节自然会晓得。”
柳六山不好再往下问了,但担心地说:“我咯里不安全,上次廖兄差点在咯里出事。只是出了我的门,你到哪里落脚呢?”
“咯你不要担心,我们自有去处。”李唐诡谲地笑笑。说话间,天已快亮了,李唐连忙站起来:“六山,打扰你了。请你不把我回湖河的事对任何人透露,你们照你们商量的办法行事吧,我就此告别了。”说毕,带着随从迅急下楼出了来时的后门,瞬间消失在黎明前的晓色里。柳六山则呆呆地在楼上站了好久,心里忐忑不安。
十日后,湖河老城墙下的头堡一带热闹非凡。从孔庙所在的学门口到知事府所在的南门口,里余长的麻石街上吊了好多红红绿绿的彩纸旗。红墙绿瓦、飞檐翘壁的孔庙前,锣鼓咚咚锵,唢呐鸣里啦,屋顶四角的铜铃也在风中叮叮当当地响。知事府大门两边,一帮黄知事从长沙请来的洋鼓洋号手,正吹奏着洋曲子,与孔庙前的中式鼓乐相呼应,为国民代表选举会打气造势。
然而,与此极不协调的是:喧嚣热闹的街两边,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地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吓得来看热闹的人只能站在远处。
知事府大堂里,坐满了黄知事软硬兼施邀来的湖河商界、学界、实业界、各码头、各帮会、各乡镇的知名人士。他们先在黄知事率领下,虔诚地拜了孔庙中的孔圣人,又以克己复礼之心刚刚完成了所谓湖河“国民代表”选举。
柳六山、符赣民、李四海、项锦云、岳昌浦等原县议会的议员均再次成了“国民代表”。五十余名国民代表“顺利”选出后,黄知事嘻哈哈地在堂前说:“各位辛苦了,各位识大体!今湖河民意代表已选出,在下深望各位贤达秉承对国家负责之精神,支持袁大总统速定一尊,行宪天下,辟金在此先代袁大总统谢过各位了。”黄知事说完仍面带笑意,两眼却用犀利的目光望着堂下。堂下四周也站满了端枪的北洋兵,高个子北洋团总则站在堂口眼鼓鼓地注视着所有的参会人员。
“岂有此理!这不是在玩城下之盟的把戏吗!”柳六山心里好笑。
黄知事讲完话,知事府幕僚们开始向“国民代表”发票——只有一张仅写了君主立宪的选票,票上已写好了“赞成”二字只叫人打勾勾,还有一栏要投票人签名。“国民代表”接到票都哭笑不得:咯是么子民意投票!但不投吧,如何出得这个知事府大堂呢?柳六山提笔紧张地望望身边的人,只见有的接到票已无奈地举起笔打勾签名了,有的还在举笔迟疑。再看看符赣民、项锦云、岳昌浦等人,他们都没有动笔。柳六山也横着一条心放下笔,打算到牢里去和大周老师做伴了。
“轰!轰!轰!”突然,外面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随后又是一阵杂乱的枪声。黄知事和北洋团总都大吃一惊,急急跑出了知事府大堂。
大堂外的街上:南门口湖河监狱上空升起了大火,墨黑的浓烟正扶摇直上。满街的北洋兵不知所措,两个守牢的狱警血糊里搭地匆匆跑来了。见到黄知事,他俩神形狼狈、语无伦次地报告:“报•••报•••报告知事大人,监狱被•••被劫了!”
黄知事一把提住前头一个狱警的衣领狠狠地问:“牢里的犯人呢?”
“通•••通•••通通被放跑了!还打死了五个兄弟。”
“什么人干的?”
“不晓得!”额头还在流血的狱警吓得战战兢兢。
“追!把贼人和犯人都给我抓回来!”黄知事有点发狂地下令。如狼似虎的北洋兵得令,一窝蜂地拥向了南门口。稍事片刻,黄知事突然清醒——还要监管投票。他连忙返回知事府大堂,但此时大堂内已空空如野。黄知事气得捶胸顿足——一场精心策划的选举与投票, 就咯样被搅得绿了戏!
只有柳六山晓得这事是谁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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