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刃

　　春天万物生长,气温也舒适,林丛中偶尔有莺与燕的悦耳叫声,黄嘉轩觉得自己又开始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有气没处发,等他找到吴诺明那身秃鸡,一定上去揍了再说,大不了就是关禁闭,正合他意。
　　由于低矮的冬青掩在乔木阴影后面,不留心发现不了这躺着个躲避训练的大活人。所以当半空中噪音大作,轰隆降的武直10直升机降落到旁边操场时,黄嘉轩探出头去看。机舱舱门被拉开,有全副武装的军人跳了下来。
　　他们动作干脆利落,一个接一个猫腰跳下,有的人站稳后还从上装口袋里掏出烟来,是个打算吸的意思。
　　所有人都背了武器,螺旋浆卷起强流气流,吹得操场上的草皮翻出波浪,也吹得下来的人衣角猎猎。黄嘉轩头个看到戴了贝雷帽的吴诺明,他的脸糊满了军用迷彩,只能看得清眼白。为啥这鬼样子黄嘉轩还能认出来,着实是这一伙人里,吴诺明最瘦削,站在铁塔一样彪的肌肉男中,很是扎眼。
　　他露出的手腕和手背也是树叶的迷彩色。他背上有把重狙,黄嘉轩qiang械知识有限,不清楚是什么型号。重狙的子弹口径都大,杀伤力可怕,几乎一枪可以爆裂一头上达千斤的野牛。
　　吴诺明手上握了把□□,他将qiang塞回腰背后面皮带里,松松伸了个懒腰。
　　他脚上那双不像我军陆军常穿的厚重的军靴一直到套到小腿肚,从靴帮到膝盖上全是泥和草屑。
　　而且衣服肩膀上的少校穗花和领子上的标识都没有,吴诺明穿着全套完全不像我军制服的作战服,黄嘉轩心里咯噔一下,又看了看他身边一行人。
　　总共有六名,个个都是风尘仆仆一脸倦色,而让黄嘉轩心里发紧的是,吴诺明挽起了作战服的袖子,胳膊那块包着渗血的绷带。
　　受伤了宋冬冬那逗比刚刚还在说:我们营座,神一样的人物,轻易不受伤,重伤咱也治不来,都是送野战医院。
　　这估计就是宋冬冬所谓的轻伤吧
　　他走得越来越近,身上有什么不一样的气息。那种,无法形容的,从另一个世界踩过边界回到现实的幻觉。黄嘉轩说不上来自己现在的想法,吴诺明像个鬼,像个幽灵,就是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见鬼了,我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黄嘉轩喉咙发干,胸膛如擂鼓。他视线很好,落到吴诺明军靴上插着的军刺。
　　没有擦干净的血渍,几乎可以闻到腥气,那上面是……血,是血吗
　　罗庚林教官黄嘉轩是熟悉的,他素来沉默寡言,性子极是闷。
　　此时他嘴里叨着根烟,眉眼凝郁,看着基地的蓝天,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妈的,总算回来了,两天两夜胶着在那鬼地方,我还以为要见不着家里这片天。这空气里的气味,安心。”
　　原来闷嘴葫芦也会骂街,真是……人不可貌相。
　　吴诺明凑近他,他接了另一位迷彩服战友递过来的烟,也没用打火机,直接叨进嘴在罗庚林那燃烧着的烟头上接了个火。
　　:“郑伟,任务记录你来做,明天交到团长手上。这次是我决策失误了,没有听指挥部就擅自行动,记录里这事不必隐瞒。”吴诺明从鼻腔里喷出白烟,又加了句:“受伤的都去处理处理,好好睡一觉。”
　　郑伟似乎有点委屈,语气里带着不满:“那算个毛的失误,只是比预计谈判时间快了,没听指挥部就围剿进去,指挥部翘着二郎腿坐那就上下嘴皮子动动,谁知道敌方突然就反悔要撕肉票又失心疯要跟我军火拼。要是副营你不当下立断,死两三个肉鸡谁负责。现在所有人质零死亡就那么几个轻伤,本来是记功的事儿,副营你说的可写可不写。”
　　吴诺明毫不在乎地抖了抖指间的烟灰:“让你写就写,一是一,二是二。不然欧阳慎那家伙在上面不好交待,他的人,想越过部门合并作战指挥部就越,那要指挥部干吗”
　　一个面生的大个子不服气:“要个屁指挥部,那帮缅鬼次次绑了做生意的华人狮子大开口,政府不肯给赎乐,SWAT处理不了。要麻烦我们出马就夹紧尾巴,又想抢风头又想领功,硬是安个行动指挥部压你一头,指挥他大爷,边境SWAT都是帮孙子。”
　　又有一个黄嘉轩没见过的比吴诺明略矮的士兵插了句嘴:“那个没死透的缅鬼还想背后放冷qiang,老子差点就嗝屁在那鬼地方,连魂都回不了我亲爱的祖国大地。就他们那指挥能力,下次再合作,谁爱上谁上,反正我们猎鹰不上。”
　　华人毕竟国籍身份敏感,如果国家次次都妥协,那么这种行径永远断绝不了。在中缅边境做玉石生意,挺而走险做边缘生意的大有人在,现在乐三角的毒品生意没落,无事无钱丧心病狂的毒贩和雇佣团见华人勤勉,手上积累巨额财富,每年总要来几次绑票。
　　都说离了妈的孩子出事还得找母亲,缅甸政府懒得管也没有能力管,那帮没有主心骨的家属只能求助中国政府。而云南边境SWAT缉毒都缉不过来,再加上悍匪都是武装力量,枪炮坦克俱全,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末了还是归军队。
　　愤愤不平的下属嘴里骂骂咧咧,吴诺明犹自挥手:“散了散了,该干吗干吗去。我们只服从上级命令,快进快出损伤最小化完成任务,而我也只在乎在战场上弟兄的生死,其他的懒得管。”
　　郑伟还在和肖一亮小声嘀咕:“副营就是死心眼……别人都是可劲儿给自己添油加醋,找借口圆理由,他到好,别人明摆着想抢他的功。”
　　肖一亮扯扯他,一行人快速离开,等到武直10直升机也飞远了,吴诺明才抽完那支烟。
　　他将烟头扔草地上,牛筋底的军靴踩上碾压,突然目光如电,看向黄嘉轩趴着的那丛冬青后面。
　　:“好了,出来……”
　　只有风吹过树冠的沙沙声,良久没有其他动静,他拔出后腰臀贴着的□□,清脆的上膛声:“这可不是空包弹。被打中,首先你会被冲击力击碎肋条骨,然后感觉疼痛异常,万一打中的是内脏,喔……腹腔大出血会让你马上脸白如纸。”
　　黄嘉轩从树丛背后慢吞吞地起身,看了眼吴诺明指向他身影的qiang口。
　　吴诺明语气里毫无惊讶:“朱雀三八号,上级给了你休息养病时间,你在这瞎逛是闲得慌吗闲得慌那先跑个五公里。”
　　黄嘉轩没好气地倔着个脸:“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虽然没你们这逼能,但也自问藏得挺好。”
　　大院里论捉迷藏,没有人能很快找着他。不过在专业军人面前,黄小爷这点着实不够看。
　　吴诺明当然不会告诉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息,作为一个侦察突袭步兵,想要揪个没学过伪装的菜鸟出来,那简直太容易。
　　吴诺明收回□□,看着他说:“见到长官喊报告,如果你不愿意用吴少校,吴副营等尊称,那称呼我飞鹰一号。无组织无纪律,我我我,你你你,你的父母老师没教过你吗”
　　黄嘉轩本来是想找他麻烦的,被他们刚刚那幕谈话骇到了,他甚至不敢想,这堆人字面上的意思是不是指……杀人
　　就连这两个字从他脑海里浮出来,他自己都吓了好大一跳。
　　等吴诺明话音一落,神游的黄小爷那满脑袋反射弧才落到实处。
　　他想到自己昨天被这个男人公主抱一路送进医疗队,丢人现眼,就指着吴诺明骂:“秃鸡一号,你昨天是不是故意丢我的脸,是男人的就来战,别整那些小技俩。”
　　吴少校其实没明白昨天自己怎么丢他脸了,但男人神色不动,军靴踩着草皮走近黄嘉轩,他盯着对方气急败坏的脸,“哦”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要和我干架”
　　:“就是这个意思,怎么着!”
　　吴诺明这次是真的笑了,他笑起来还挺好看的,向来锐利的眉眼会弯起,虽然眼睛里并没有笑意,但如冰似雪总是冷意袭人的一张脸缓出柔和的弧度
　　:“那好,来战。”
　　黄小爷摔在草地上,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面前的绿草,腹腔还在隐隐作痛,而他也顾不上被吴诺明甩出去的时候被地面上的落枝碎石擦破了下巴处涌出火辣辣滋味的油皮。
　　就过了三招,他甚至连吴诺明怎么出手的都没看清楚,就被整个人都甩了出去。
　　那男人不知道击中他腹部那个部位,他全身被点了穴般,筋酸骨麻,爬起来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那都还在吴诺明有只胳膊受伤轻重不知的情况下,黄嘉轩捶了一下草皮,仰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我输了,我不如你。”
　　他从小和乐七阳打到大,乐七阳的战绩他是知道的,他以为自己怎么样也能在吴诺明面前够点看。可是他现在明白了,他离这个男人的实力,太远,远得天边一朵浮云,飘来飘去组成个小尾指的图案。
　　:“你没有不如我,所有的强大,都是用无数的血与骨组成,你也可以到达我的程度,如果你肯为之付出心血。朱雀三八号,黄嘉轩,你想成为战胜我的那个人,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黄嘉轩见他转身在离开,突然问出自己从刚才就一直想问的话:“你的胳膊受伤,是什么原因。”
　　男人脚步停顿,并没有转过身来,但是他回答了自己:“流弹擦伤。”
　　黄嘉轩勉强自己挺过那阵酸麻,从地上爬起来,他蹒跚踱步,绕到吴诺明面前挡住他。
　　年轻人的眼睛非常漂亮,吴诺明专注地盯着他的脸看,发现那双瞳仁是清亮的浅茶色,有异于一般国人的黑瞳,这样的颜色让他的脸明媚而生动。
　　:“你,你们是去杀人了吗”他吞咽了口唾液,才迫使自己朝吴诺明提出问题。
　　:“从某方面来说,是的。”
　　黄嘉轩措手不及他这么爽快,所以神情傻呆呆的,眼睛里有愕然,视线就不受控制地落到吴诺明的靴子上。
　　男人也垂眼看了看自己军靴上的军刺,那干涸的血迹仍然刺眼。
　　:“生在和平年代,你不会以为我们的生活像新闻联播里的三十分钟那么歌舞升平吧”男人弯腰拔出那把军刺,将把手对着黄嘉轩递了过去。
　　:“被它扎进左胸的那个人非常强壮,从外貌上来看应该是车臣那边招来的雇佣军。我费了点力气让他停止呼吸,这把军刺忘记擦了,送给你。”
　　黄小爷愣愣接过,那是一把56型□□,刀口锋利,刀身中间一道凹槽,还有暗红色的血渍。
　　杀戮的气味,血液的颜色,他从未接触过的,无法想像的世界。
　　:“杀人是什么感觉不不不,我是讲,真刀真qiang上场,你们去做那样的事情是因为命令”
　　:“准确来说,我不是特意去杀人的,我们是去解救人质,但在不可避免的实战里,如果威胁到自己的生命和战友的安危,我会进行这一步。”
　　听到这样的回答,黄嘉轩像是从来不认识他,对着他的脸看得发呆。
　　明明,明明这是一张眼睛鼻子嘴巴都和他一样的脸,而他却干了大部分人这一生都无法想像的事。
　　:“我们是特种部队,更是特种部队里的实战行动大队,如果你是其中一员,你会发现这事跟吃饭一样简单。你和任何一个人民,在平平安安的渡过每一天的生活,吃完三餐偶尔还因空虚找些其他乐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的生活,是像我这样的人与我千千万万的同袍战友,守护得到的。”
　　:“所以你从开始,就对我已经算是很宽容了吗我千方百计地挑衅你,你也只是让我吃了点□□上的苦头。”
　　:“你算是吧……我对不是强者的家伙,向来很宽容。”
　　吴诺明没有再理他,也没有让他归队训练,等男人走后,他独自在那块操场上坐了很久。
　　我对不是强者的家伙,向来很宽容……
　　吴诺明,我要你在未来的某一天,收回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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